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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旧衣服

◎李汉荣


新衣服,也许好看,也许不好看,但都不耐看;而旧衣服是耐看的,即使破旧,即使不好看,那也耐看,因为那后面藏着时光和故事。


这就像新书与旧书,新书也许印制精美,但未必都值得一读;旧书呢,也许破损,也许残缺,也许不是经典,但凭它数十年数百年长久流传的经历,就值得捧读和猜想。


比起新衣服,旧衣服是有历史、有内涵的“过来人”。遇到旧衣服和穿旧衣服的人,由不得就要多看几眼。


一件衣服从新穿到旧,与你肌肤相依,渐渐由陌生而熟悉,由隔膜而熨帖,由一件商品变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经历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气息的一部分。


中国古典诗学把物我无隔、天人相融视作诗意的最高境界。而人与衣,在相逢、相依、相知和相融中,也能达到某种诗意的境界。一件好的衣服,不仅是合身的,而且是合意的,而最高境界是合神,即衣服与穿衣服的人完全神貌相合、形魂交融。


这需要时间的磨合。


一件再合身的新衣服,刚刚穿到身上,总有些貌合神离的“隔”的感觉。你认识衣服,但衣服却不认识你,不接受你,不怎么亲近你。你穿着那件新衣服,衣是衣,你是你,衣服还只记着自己被染色裁剪、被加工制作、被讨价还价、被买卖的商品身世,它还没有从加工车间和长途贩运的复杂惊险经历里回过神来。它无视你,不理你,它与你没感情。在衣服的眼里,你只是一个精明的买主,你不是它的朋友和知己。刚上身的衣服保持着它的物质的固执、冷漠和生硬,它徒有款式而没有内涵,徒有品牌而没有品位,徒有花色而没有神韵。它还没有从与你的朝夕相处中获得情思、经历、气质和风韵。


一件衣服只有穿到一定时间,人与衣服完全相合相融,彼此知根知底,有情有义,这件衣服才真正属于你。你在穿这件衣服,这件衣服也在通过你体现和完成着自己;你在呵护这件衣服,这件衣服也在体贴着你,感念着你。一件衣服穿久了,穿旧了,它就有了你的味道、你的神貌、你的喜怒哀乐的表情和样子。


我还隐约记得父亲生前穿的那些衣服。父亲多半生务农,他的衣服不多,几件衣服一穿就是好几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衣服总是旧的,父亲也是旧的。


这种“旧的”感觉,构成我对故乡、对农业、对土地的印象。是的,故乡是旧的,农业是旧的,土地是旧的,劳动是旧的,我们的父亲也是旧的。


如今,父亲走了,那个旧的父亲永远不会再有了。


如今,旧的农业,也逐渐被大棚农业所取代,大棚新倒是新,年年换新,但那是塑料的新,它呈现的是化学的表情,冷漠且带着毒素的可疑表情。


我想看一眼旧的农业、旧的土地、旧的老屋、旧的故乡、旧的劳动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


现在回想到父亲的一些细节,觉得很珍贵。就说衣服吧,那时,父亲在田里干活,常常把衣服放在田埂上,我走在放学的路上,远远地,就看见田埂上父亲的旧衣服,旧衣服像蹲在田埂上的父亲,在看着田里的父亲。这时候,我感到田里的父亲和田埂上带着他气息的衣服都在看着我,我隐约体会到“旧”之深沉,我感受到双倍的凝重和温暖。


而抬眼望去,旧的土地之上,旧的父亲之上,那旧的太阳,旧的月亮,旧的星星,旧的银河,旧的远山,旧的河流,旧的石桥,旧的寺庙,旧的老树,旧的老屋,旧的农具,旧的水磨房,旧的耕牛,旧的炊烟,旧的阡陌,旧的乡间小路……那是千百万年的久和旧,是常看常新的久和旧,此时顺着父亲的背影望过去,这一切都是那样值得怜惜、感激和尊敬……


我想,老子该是穿着一身素白旧衣,于水边冥想,骑青牛徐行,他那落满时光尘埃的宽广衣袖,飘曳了数千年,直到此时,依然卷舒着我的思绪;庄子肯定不轻易扔掉他那身旧年青衫,与我们一样,他的身体也不得不包裹在有限的款式里,而他的心灵和思想,则超越有限的尺寸,抵达宇宙的无限;屈原该是穿着那身缀满芝兰香草的缟衣长衫,独立荒原,吐纳天河,向上苍发出一连串凝重的天问;田园的清风轻拂着陶渊明的布衣素襟,种豆溪畔,溪韵翻作诗韵,采菊东篱,菊香化作魂香——那只能是他,在朴素的劳作里领悟生命的深意,俯仰之间,悠然看见永恒的南山;杜甫、苏东坡、辛弃疾、陆游、李清照、马致远、曹雪芹、达摩、慧能、皎然、弘一……在我的想象里,他们都是旧衣飘飘,银发苍然,缓缓走过苍烟落照,走过小桥流水,胸臆间生发出辽阔深厚的智慧和诗情,和岁月一起化作青山,成为永恒的经典。


在我的记忆里,保留着的父亲的背影、外婆的背影、邻居叔叔婶婶们的背影、小学老师的背影,他们都是穿着素衫旧衣的,他们越去越远,与时光一起,变成越来越旧、越来越深的历史。


一个我所尊敬的素衣华发的长者,总是坐在旧的沙发和藤椅上,捧着一卷旧书,在旧的本子上写着什么。他是念旧的人,喜欢怀古,总是缅想那些流逝了的时光,总是想要挽留那些快速消失的古旧事物和古旧风情,他怀念古桥、古树、古井、古楼、古塔、古庙,他牵挂旧友、旧情、旧事、旧书。跟他在一起,你是跟一段旧时光在一起,那旧时光汇入了你的生命里,你的生命之河也有了深沉宽阔的河床和繁复交叠的波光倒影……


如今,我们越来越见不到旧衣服,越来越见不到穿旧衣服的人。


用过即扔,不停地、快速地弃旧换新,成为一种生活态度和方式。求新,唯新,追新,拜新。新的是好的,是先锋,是方向,是主流;旧的是不好的,是保守,是落后,是迂腐。


于是,快速忘旧逐新,快速删旧刷新,快速毁旧造新。在永远崭新的新新世界里,想看一座旧桥,想走一段旧路,想住一间旧屋,想读一本旧书,想找一块旧瓦,都成了收藏家的奢侈愿望。你想到旧城墙走走看看,也得坐车到千里之外买门票上去,多半还是仿古的,是假的。


在城市的人群里,你想看见一个穿旧衣服的质朴的人,很难。


衣服穿不了多久,洗不了几次,就被扔了。衣服刚刚熟悉你,刚刚和你有了感情,就被遗弃了。


如今的衣服,多数都是半途夭折的,多数都是盛年早逝的。如今的衣服,只有自己的懵懂少年和绚烂青年,没有或很少有自己的淡定中年、沧桑壮年和深沉晚年,衣服们都没有来得及完成和表达自己,就无疾而终。


如今的衣服不敢对穿衣服的人有情义,因为人对它是那么薄情和寡义。


曾经,衣服对人,是有着郑重的托付和信赖的,它把自己的一生都交托给这个人了,它依依地,体贴着这个人的身体和心情,珍惜着相遇相依的缘分。衣者,依也,依依也,不舍也。即使这个人睡着了,衣服却醒着,衣服在一旁为他守夜。即使把衣服挂起来晾晒,衣服也固执地保持着穿衣人的身形,衣服不会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轻易改变对一个人的依恋。即使有人偷走了你的衣服,衣服也拒绝乔装那个可疑的身体,衣服思念着它熟悉的那个身体,它坚贞地保持着本来的款式,等待着熟悉的身影来认领;即使把衣服折叠了放在柜子里,年深月久起了皱褶,你一旦抖开它,它立即记起你,也记起它本来的样式,你穿在身上还是那么贴身,像老朋友贴着身子轻声叙旧相互取暖。


如今,每个人的穿着都与服装产业捆绑在一起了,穿衣成为拉动产业的商务行为,人们必须不停地消费,不停地废弃,不停地扔掉,不停地弃旧换新,才能有效刺激该产业的花样翻新、市场竞争和利润升级。衣服,很快脱尽了数千年来深藏在皱褶经纬里的母性的手温和柔情,脱尽了蕴含在襟裾领袖里的幽思和寄托,成为没有情感、没有经历、没有意味的物质。


衣服的情思、衣服的纯粹、衣服的等待、衣服的托付,就这样被人冷落了,被人辜负了,被人遗忘了。


我常常在肮脏的垃圾堆里,在恶臭的废水沟里,在混浊破败的河边,在尘土飞扬的路旁,在路旁的小树林里,看见许多被抛弃的衣服,它们还是半新、七成新、八成新的,并不算破旧,质地也不错,就被随手扔了。衣服们还带着穿衣人的体味和身形,还带着他的气息。穿衣人连自己的体味、身形和气息都毫不留恋地扔了,连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一段经历都无情地扔了,而且与垃圾、污水归于一类,那么,他还有什么不能扔、不敢扔呢?


我曾看见,一阵大风将随意抛弃在地上的半新不旧的衣服卷起来,挂在一根根电线杆上,衣服以人体的形象在风里左摇右晃,前拉后扯,渐被撕碎。我忽然一阵心惊,这些被抛弃的衣服,何尝不是物质主义时代里人的处境的写照:在命运激荡的狂风里,没有灵魂和常性,没有可托付的价值归宿和精神彼岸,于是左摇右晃,前拉后扯,最终被无常撕碎?!


而时时求新追新拜新的人们,还有念旧怀旧的情思吗?还有对人世和山川的不舍之情,不忍之心吗?还有那种“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龚自珍诗句)的古道热肠深情厚谊吗?


我常常想,在荒凉的宇宙里,在狭小的地球上,在不断遭受疯狂耗损和透支而变得贫瘠匮乏的自然里,人,不应该是华丽、簇新、奢侈、浪费、铺张、贪得无厌、张牙舞爪的样子,越来越贫瘠的自然根本无法养活过量的奢侈人群和日益膨胀的物质贪欲。人,应该保持节制、安静、谦卑和俭约,保持一种本色的朴素和适度的清贫。这样的人,无疑显得有些旧,却是从根性上保持着自然品格和朴素美德的人,才是与同样清贫和朴素的大自然般配的人,才是愿意与艰辛的大自然荣辱与共的人。


许多年了,我一直渴望,在喧嚣的市声里,在汹涌的人潮里,缓缓走来一位素衣旧衫、面相高古、神情安详的智者,我会走过去向他鞠躬,拜他为师,与他忘年交,听他说些旧年旧事,聊些旧书旧人,叙些旧情旧梦,让时光慢下来,让心境定下来,静静地,缓缓地,我们把日子拉长,让生命变宽,让夜色加深,让自然和万物衰退的速度变慢,也让自己的心境变得幽旷如太古。


抬起头,凝眸,这素衣旧衫的智者,坐在我的面前,他就是时光派来的长老。他不是来自我们当下这个魂不守舍的浅薄世界,他来自更远的生命源头,来自苍茫的时间上游,他一路走过古道斜阳,走过小桥流水,走过老街深巷,他为我带来古老的真理和生命的幽思。一千年风痕月迹织满他素衣的经经纬纬,八万里水光山色浸染他旧衫的皱皱褶褶。他的素衣旧衫里,每一个衣兜都揣着传说,每一个纽扣都缀着情思,每一个补丁都藏着故事。他使此刻的宇宙,此刻的生活,不再喧嚣而慌张,不再混乱而迷茫,不再浮华而空洞;因了他的到来,山水重归幽深,天地重归苍茫,人世重归质朴。此时,山水间氤氲着意境,天地间充满了悬念,人世间缭绕着远情。青鸟飞过的影子投射在我们之间,哦,天意与人世,在默默地互相映照。这一刻,我感到人活着,竟是如此天高地阔,意味深长。


一个人活在世上,应该有几个老朋友,也应该有几件旧衣服。


(选自2020年第3期《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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