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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明末文人的生与死(外一篇)

◎潘向黎


《长物志》以前随手翻过,有一天突然心里安静,细细再看,才看出好来。也才看清楚了作者:作者文震亨,竟是“明四家”文征明的曾孙。因为到苏州博物馆看过文征明的书画展,心里便对文震亨也亲近了几分。


且看他是如何人物。文震亨(1585—1645),字启美,江苏苏州人,生于明万历十三年,明天启六年选为贡生。曾参与五人事件,营救被魏忠贤迫害的周顺昌。崇祯年间为中书舍人,武英殿给事。曾任职于南明。


文震亨家富藏书,诗文书画俱闻名于当时,擅园林设计,著有《长物志》十二卷,为传世之作。并著有《香草诗选》《仪老园记》《金门录》《文生小草》等。其山水画师法宋元诸家,韵格兼胜;其小楷清劲挺秀,刚健质朴,一如其人,据说既有其曾祖父所开之家风,又吸收了欧体的某些笔法与结体。这样的字,字如其人,其人其字,都是很高的评价了。


且看他如何结局。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攻占苏州后,避居阳澄湖。清军推行剃发令,他宁死不从,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忧愤绝食六日而亡,终年六十一岁。“士可杀不可辱”,他以生命践行了,而且践行得如此天经地义。这种源于文化、来自人格的亮烈和凛然,是多么令人仰望而心折。“自古好物不坚牢”,由此带来的脆弱的生存基础,又多么令人惋惜和心痛。


“文震亨生于名门,聪颖过人,自幼得以广读博览,诗文书画均得家传。其人‘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至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以琴、书名达禁中,‘交游赠处,倾动一时’。……(《长物志》)表面上,这是对晚明文人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总结,反映晚明士大夫的审美趣味,然而对文震亨而言,更重要的是寄托他‘眠云梦月’‘长日清谈,寒宵大坐’的幽人名士理想,不食人间烟火。”(海军、田君注释,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5月版《长物志图说》卷前《格心与成物:晚明景象的广义综合》)


文震亨这个人,在我面前立了起来,长身玉立,神情淡漠下掩着凄然与孤绝。一身才艺,唯美洁净,孤标傲世,拒绝污浊,绝不妥协,这样的人,在时代的大动荡中怎么活啊?所以他果然活不下去了。说殉国当然可以,但其实,不如说是一个嗜美如命的人,殉那些精致、隽秀、美妙的事物;一个不洁净就不能活的人,殉他洁净讲究的风雅和被毁了的理想生活。


心痛如割。这样的一个人,完全应该和他的曾祖父一样,尽其才,得大名,享高寿,可是仅仅因为生在那个年头,就落得了这样的结局。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落得了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一个人,竟落得了这样的结局。


张岱也是生在那个遭遇剧变的时代,张岱“学节义不成”,因此没有死。这位“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的世家子,“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骇骇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


谢谢张岱的“软弱”,这位不世出的妙人终于勉强活了下来,又在万念俱灰之中,出于一种补偿心理,出于一段痴情,记下了他的繁华旧梦,令后人每读之都口角噙香、心驰神往。


除了个性的差别,我无端猜测张岱的长相大概不如文震亨。家世、富贵、相貌、才情,文震亨样样俱全,这样的人,最好迟钝一点,混浊一点,年轻时混成一个声色犬马的混世魔王,老了硬充一个庸俗而满足的十全老人或者八全老人,也就罢了。他偏偏不肯,偏偏冰雪聪明,偏偏事事那么有原则,样样那么精细,如此极致,岂能久长。人世容得下,天也容不下。


张岱大概就是缺了一个好相貌,缺了这一角,有些方面可能也比文震亨略圆通随俗些,总算得以保全性命于乱世。保全是保全了,想到他后来那样的活法,也还是令人心痛。就像一个正在自己家捧着精致美味吃喝得眉开眼笑的孩子,被一个粗蛮外人冲进来,一巴掌打碎了碗,害他跌坐在一地狼藉之中那样。


由相貌而论气数,实在是容易越说越宿命,那么说回现实的话题,如果,文震亨被迫剃了头,并且挨过了受辱的第一波创伤应激反应,进入以诗文或者绘画创作来自我排解自我救赎的阶段,会不会不但活下来,还给我们的文学史或者绘画史增加一个精彩章节,给我们这些后人多留一部(或一些)赏心悦目、击节赞叹的作品呢?


很有可能。理应如此。可惜这只是一个善良而无力的假设。


当然,写再好的作品,对于当时的他们自己,都是没有用的。就像曹雪芹的《红楼梦》,后世的无数激赏和眼泪,都不能化作当时的一碗碧粳米熬的粥,热热地给他充饥,更不要说变成一碗小荷叶小莲蓬的汤,鲜香扑鼻地让他解馋。寂寞身后名,而当时的天大的难,无边的苦,无休无止的痛,都是要一个个的人,作为生命个体,自己面对自己扛的。


今天读《长物志》《陶庵梦忆》,多少心会多少赞叹都安慰不了他们,连我们爽快买书的钱也并无一毛钱可以救济到他们。酒一滴都不到刘伶坟上土,那么眼泪呢?异代同调、无限痛惜的眼泪和哭声呢?能不能穿透干冷硬化的时间,穿越到那时那刻,安慰一下文震亨和张岱那海沟一样深的绝望?那样慧敏的人,那样多情善感的人,他们也许这样莫名地指望过?


说不定,他们这样坚信过:安慰和温暖会来的,哪怕隔了生死,隔了朝代。也许,这就是那样的人,遭逢那样的命运,依然写作的原因呢?


茶烟轻扬名寺中


只要读茶诗,就会和无数寺院蓦然相逢,眼前许多高僧飘然而过。不用查史书,便可恍悟茶与僧与寺的渊源是多么的深。


只看标题——《大云寺茶诗》(吕岩)、《西塔寺陆羽泉歌》(裴迪)、《招韬光师》(白居易)、《资圣寺贲法师晚春茶会》(武元衡)、《谢僧寄茶》(李咸用)、《西山兰若试茶歌》(刘禹锡)、《慈恩寺塔下避暑》(刘得仁)、《宿溪僧院》(曹松)、《题禅院》(杜牧)、《九日试雾中僧所赠茶》(陆游)……就可以看到一派寺院风光,远远近近听见僧人烹茶、论茶的声音。至于《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对陆迅饮天目山茶因寄元居士晟》《访陆处士羽》《饮茶歌送郑容》《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这一串茶诗,它们的作者是皎然。纵然不知道皎然为谁,那么端详一下这个名字,有点特别?没有俗姓?对了,这是一位僧人,著名诗僧,茶中高人。除了皎然,其他僧人(如齐己)写的茶诗也不在少数。


茶兴于唐,盛于宋。而饮茶在唐代的燎原之势,确实是借了佛教特别是禅宗兴起的东风。学禅要闭目静思,修心效果难以立见,倒是容易使人入睡,所以要喝茶。唐代《封氏见闻录》记载:“学禅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人自怀挟,到处煮饮,从此转相仿效,遂成风俗。”于是饮茶在大小寺院风行,僧人纷纷加入种植、采制茶叶的行列,而且技艺登峰造极:“玉蕊一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功夫(吕岩《大云寺茶诗》)。”可以说是:无庙不种茶,无僧不饮茶,名寺出名茶,名僧制名茶。


僧人们种茶、制茶之后,是如何饮茶的呢?一天之中,他们是从早喝到晚,到深夜,身边无一刻没有茶的伴随。不论在诵经还是坐禅,不论在吟诗还是下棋,不论是独处还是会客,任何场合都离不开茶。所谓“少年云溪里,禅心夜更闲。煎茶留静者,靠月坐苍山”(曹松),所谓“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扬落花风”(杜牧),都是僧与茶在诗中留下的踪迹。


还可以看看更加有趣而具体的描写:“晨起洗手面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上堂吃饭了盥漱,盥漱了吃茶,吃茶了东事西事。(宋代释道元《景德传灯录》)”饮茶为寺院制度之一,寺中有茶堂、茶寮,有“茶头”专管茶水。甚至有些法器也用茶来命名,比如设在东北角的鼓叫作“法鼓”,设在西北角,就叫“茶鼓”,也有人认为这个“茶鼓”就是用来按时敲击召集僧众饮茶的,无论如何都可以看出寺院对茶的重视。


还有著名的“赵州茶”的典故,也就是“吃茶去”的公案,说的是唐代名僧从谂为赵州禅院住持,前来请教的人很多,一个和尚新来,从谂问道:“曾经到过这里吗?”回答:“到过。”从谂说:“吃茶去!”又这样问另一个和尚,回答:“没到过。”从谂又说:“吃茶去!”后院主不解地问:“为什么到过的也叫他吃茶去,没到过的也叫他吃茶去?”从谂就喊“院主!”院主回答“在”,从谂仍是说:“吃茶去!”这就是禅宗所谓的“机锋”,打念头,除妄想,唤起各人觉悟。


从谂“无言”也好,“以不变应万变”也罢,但是到底选择了吃茶而不是别的。为什么?因为茶与禅有天然的相通,都需要平心静气、清净从容,都讲究自然的过程,都强调主体感受,非深刻体味不可得,所以有“茶禅不分家”“茶禅一味”等等说法。何况学习“遇茶吃茶,遇饭吃饭”,原也是禅宗的入门功课。从谂将如此丰富奥妙的内容浓缩在三个字里,难怪前人赞叹:“赵州‘吃茶去’三字,真直截,真痛快。”(清代湛愚老人《心灯录》)


茶可以“涤尽昏渴神(刘言史)”“断送睡魔离几席(吕岩)”,更可以“为我对啜延高谈,亦使色味超凡尘(宋代黄裳)”,至于诗僧皎然所谓“稍与禅经近”,已经将饮茶视为修行的一部分了。虽说茶禅一味,但能悟便悟,不能悟就继续执着、妄想,倒不必“索性做了和尚”。门槛内外,谁是容易的呢?还是遇茶便饮,罢了!


(选自潘向黎的诗与茶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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