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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英塔木之地

◎王学芯


抵达英塔木


雪的气象,雪的味道,在横跨五千公里之前,我已经看到和闻到了。


雪在把我唤醒,唤醒了我遥远的激情。我身处的江南虽然寒风已有了几分凛冽,但我更深的渴望是,我需要一个更冷、更洁白的雪域,紧一紧自己身体的骨骼和关节。


英塔木的天鹅仿佛已在融解我的眼睛。天鹅的喉音已经传遍我平静的内心。在那儿,西部边陲的地貌呈现出了另一种风貌,平房、雪地、鱼塘在背衬的天山下,移到了眼前。这一刻,时间随着幻想开始移动。


从版图的最东边到西部一乡,出发时的喜悦和活力渐渐被停顿和焦虑所取代。如同一丝鬈须,不时挂在茫然的脸上,缠住心跳和神经。


时间往往是一块伪造的时刻表,或是一个偶然碰到的静止计时器。一波三折经常用作变化多舛的比喻,而三波四折成了我行程的最好的说明,令人沮丧和无言。离开家门,在夜色中入住上海,第二天凌晨六点等候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准点坐进机舱,刚坐定,雪的风暴就从辽远的天空穿越而来,像结了冰的雾气穿透了呼吸——“乌鲁木齐机场临时关闭,请旅客们安静等候,有新的消息我们及时告诉大家。”舷窗上挂着几滴清晨下的雨珠,泛出一小块无奈的光色。而坐在我一边的中年妇女,手机突然出现故障,焦急的目光一直在无服务的盲区内游离,嘴唇近乎颤抖地唠叨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身体不由自主地站起又坐下。当我把我的手机递给她,用值得信任的眼神替代说话方式,我看到挤压在她身上的焦虑稍稍松了一点。她跟她女儿通了电话,说飞机延误,当日中转乌鲁木齐再飞往阿克苏已经不可能了,并要女儿立即与阿克苏那儿联系,说明不能守时奔丧的原因。挂了电话的她,一口长长的呼吸滑出了她的喉咙。


在机舱里闷了四个小时,飞机的翅膀终于开始移动,几分钟后飞起,进入云海,这时我的心脏重新回到平静的胸腔内跳动,眼睑合起,催眠长长的飞行时间。


傍晚时分,当我在乌鲁木齐办理完中转伊宁的手续后,缓缓移步候机大厅。那时极慢极慢的时间,仿佛锈迹斑斑的雪橇,搁在椅子前。


这时雪已涌满了我的眼睛。乌鲁木齐的停机坪上,到处是巨大的“雪山”,奔跑的铲雪机,如同狂野的铁牛,不时被隆起的雪堆隐没了侧影。


我随大鸟重返天空,机舱里的灯又一次把我照亮。飞行过程中好像只有几次轻微的颠簸,我们便已到达目的地的上空。


透过舷窗,眼下一片灰暗色的云层。我忽然在脑海里闪过“不会这么顺利”的想法。不一会儿,我明显感觉到机身有几次侧转,我知道这是飞机在空中兜圈子了。果然,喇叭响了,通知说天气不符合降落条件,开始返回乌鲁木齐。


我轻声跟身边的人说,今晚必定还会再飞一次。身边人疑惑的目光充满惊讶。


再次飞行,抵达边陲小城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而此地的雪从上午九时一直下到子夜,地面上厚厚的雪已经积成了一片静谧,似乎对每一个踩上去的脚印保持了一种警觉。尽管我已极度疲惫,还是毫不犹豫地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双从没沾过雪的雪地靴脚印。履痕在明亮的街灯下清晰地印出了鞋的轮廓和齿纹,我把这个脚印用意念轻轻拾起,放在了心里。


从小城机场转入省道、县道、乡道的汽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车在一棵棵白杨树和榆树间驶过,天上的星光从车窗上斜照过来,显得伶俐和尖锐。


我的身体终于蜷缩进了零下二十七摄氏度的英塔木的一座房子。房子在两个小时后被雪的光唤醒。清晨来临,我脊骨上的肌肉重新复活,脚已坚定地走进了雪乡田野。


雪漫无边际地覆盖了一切,七八个大小各异的鱼塘绣在白雪上,装饰着金色的阳光。结了冰的鱼塘像金子般在熔化,让人记住精确的色泽,而一棵棵树上的雾凇,如同无数的绒毛,从大地上升起。


我真正听到了天鹅的喉音,看到成群成群的天鹅浮动在水面上。它们摆着姿势,营造出各种情节,颀长的脖子或羽翅的影子,攫住了我的心灵。而闪烁的羽毛,变成了温暖的金属小片,光芒四射。


英塔木印象


当鱼塘中的月亮被波纹晃动得慢慢暗淡下去,天就渐渐亮了。


这是北国边陲一个冬至之后的凌晨,八点钟,相当于江南的凌晨五点多钟,低低的夜还在匍匐。片刻,晨光开始勾勒出山脊和我身后白色的屋脊,几盏看得见的乡间灯盏,调暗了亮度,像是经过一夜的煎熬后有了睡意,神情有些恍惚、疲惫。而这时天山的上空已泛出乳白色的光泽,一眨眼工夫,就变成非同一般的玫红。随后,越伸越长的光线照在我脸上,好像拉了一下绷紧的皮肤,使我紧闭着的嘴角感到一丝温暖,使我的眼睛看见了如睫毛卷曲的草叶。这时是十点钟,太阳开始慢慢升起,光线时不时与我的目光接触,只见黑色灰色红色中的金色,激动了一下,先把云一丝丝拉亮,接着把云涂上两杯酒后的红晕,再后来太阳从混沌中走了出来。脚似乎比平时抬得稍高一点,一下子就脱开了山脊的台阶,构成清楚而永久的形象。这时,一个完整的清冷早晨出现了。我像从梦境而来,胸脯变得柔软,一种微妙的感觉迅速让我融入了自己的心境之中。


英塔木在我眼前呈现出了广阔的景色:一片长满白杨树和沙棘的田原,一片盖着厚厚白雪反射出光芒并在轻轻起伏的田垄,天上的玫瑰色彩,天鹅、野鸭和大雁的视觉,使我在无遮蔽的乡间小道上,在两旁布满的纷飞雾凇之间,开始嘎吱嘎吱地行走。


我的眼睛落到狭长的水面上,几百只洁白的疣鼻天鹅同湖蓝色的水波混合在一起,纯洁性油然而生。那些天鹅浮动着,扑扇着翅膀,洁净无瑕的羽毛,透过一层蓝色的雾气,传出一阵阵激浪的拍击声。而当天鹅的翅膀收拢,像块通透的白蜡浮动,上面红日形成的几缕鲜明光线,照亮了安静的偏僻一隅。这撩开了想象编织而成的现实,羽毛改变了空间,使我的眼睛像镶了漂亮镜框一样,形成一种无价的韵味。


英塔木在伊犁河北岸,地形稍稍有些倾斜。我临时居住的渔家乐客栈缀在一堆黄土碎石的陡坡边缘。坡上是耕地,坡下是一方方注满清澈水波的鱼塘。这些鱼塘,在一场大雪之后,如同印戳留在雪的白纸上。有温泉的鱼塘吐着无声的云雾,没有温泉的鱼塘结了一层冰壳,摊开了匀称的积雪。积雪和雪花交融起来,形成了鱼塘的几何学和雪云的物理学之间的稳定性,分解出来的光点,带着无尽的能量,变成浮悬而起的光芒,刺入激动而虚弱的眼睛,使得视网膜生出一个又一个黑点。而冒烟的鱼塘雾气缭绕,如同纱巾在一件格子羊毛衫上飘动,替代着一只只天鹅从蓝色的早晨升起。


也许正因为这里的鱼塘带有温泉的缘故,疣鼻天鹅每年都到英塔木来过冬。这些天鹅从九月开始越过中俄边境来到这里,次年三月飞走。在这段时间里,天鹅整个队列重复地出现,它们的颜色和啼鸣带动了英塔木心脏的跳动,英塔木河的水面、鱼塘的水面,在天鹅的簇拥下,被树木有韵律地合围起来,柔和而活泼地显示出美丽的韵致,把英塔木一年之中最寒冷最岑寂的天地变成了袖珍的奇境。


疣鼻天鹅我以前听说过的,但从没见过。当“天鹅”这个温暖而又柔和的名称再次被我妻子提起,吸引力便在我的脑子里增强了诱惑性。于是,我横跨五千公里路程,像跟天鹅约好似的,各自从不同的方向飞往英塔木,在那里交融呼吸的空气,让天鹅和我的眼睛相互吸引,继而变成我更为直接的感受。


天鹅布满了新一天的早晨。在如镜般的水面上,它们拍打着翅膀飞来飞去,或在温暖的水里从我的身边蹒跚而过。细长的脖颈娇弱而端庄。瘤疣在前额凸起,成为我们为它命名的来源:疣鼻天鹅。这些天鹅成双成对,不是默然相依,就是抵颈缠绵,伸长的脖子,牵动一身洁白的羽毛,仿佛面前总有新的巨大景象在将它们引向辽阔的旷野,使神秘莫测的雾茫茫的水塘或河流,散发出七彩的光线。深沉的喉音,哑哑地产生一种水的唰唰声响,而这种声响也染上了一层宁静的蓝色。现在,我要再一次说到天鹅的漂亮。当它的蹼和爪穿过云蒸一般的水波,划水、舒展,羽毛上一股小小的闲不住的水珠汩汩流淌,然后又阒然无声,如同音乐中的音符,又像一座座微小的喷泉绽放出的花朵。而它纤细明亮的羽毛如同花瓣,勾勒出一片片娇柔的身影。当一只天鹅发现我在很近的地方时,立即就离开了,推动着闪闪发亮的波纹,穿过阳光和阴影,轻快地移向了远处。


这种情形,我在那十多天中不断地经历,那些鱼塘或河流成了我每天必须去的一个极富吸引力的地方。


乳白色的雪雾笼罩着旷野,也笼罩在一座孤零零、靠近鱼塘的客栈的屋顶。这个客栈极其简陋,只有八九间房间。每个房间除了两张硬板床、薄薄的床单和棉被以外,再无任何陈设,但屋内非常暖和。经营这家客栈的人姓韩,我习惯称他老韩。老韩身上经常穿着军用大衣,戴一顶黑色皮帽子,两手拎着沉甸甸的玉米袋子,脚上套着沾满泥渍的雨靴。他是英塔木第一个养天鹅的人。老韩腰杆笔直,嘴角常常含着微笑,身上弥散着天鹅的味道。他回到自己的客栈,总会在客栈不大的餐厅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然后从衣服的夹层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记着什么。偶尔我会在他对面坐下来与他闲聊,多次之后,他允许我进入了他的天鹅世界。


当第一只疣鼻天鹅出现在二十多年前的雪景之中,在英塔木上空如同一缕朦胧而耀眼的光线落到鱼塘时,那是孤独的游荡,是一种寻求栖息或庇护的迷失。那时,老韩面对着它,眼光有些迟疑,但内心已经明白,这是“天之归客”。在过后的几天里,当大群天鹅从清晨飞来,在乡间大多数人还在揉搓睡眼时,老韩已捏着大把大把的玉米,在水边饲养它们了。而天生谨慎的天鹅栖在水边琢磨着每一缕波纹,同时挺着机警的脖颈眺望着周边几公里之内的动静,提防着任何危机四伏的风吹草动。一切安然无恙。这些天鹅被老韩的善意打动了,留在了这片充满温情的栖居之地。据老韩说,前几年来过冬的天鹅还只有二十多只,现在已有两百三十七只了。数字之清晰,如同老韩每天两次饲养它们的玉米重量一样。观察、饲养天鹅成了老韩“伟大的事业”的一部分,而他的衣着,也成了这一部分生涯中的印记。


当然,想吃天鹅肉的人并不是没有。在某些夜晚,当有刺客来临的时候,似乎在天鹅周边的枯萎树丛中,总有极其诡秘的一杆猎枪在云雾中出现和移动,若隐若现地、偷偷摸摸地进入“禁地”。这时,老韩和他的乡间同行总会彻夜轮流在鱼塘四周巡逻,同时,他们精巧策划出了一套防止偷猎的严厉办法。这使偷猎者从没得逞过。


天鹅按时在这里栖居,按时穿过广袤、严寒、荒凉的英塔木飞向遥远的北方。这吸引了那些专门为拍摄天鹅而携带全副装备的人来到这个偏僻之所。他们背上扛着大包(里面有各种镜头),提着沉重的三脚架,一个个怀着丰富的感情,在幻想好片子的时候,垂涎着天鹅瞬间的韵味和表现。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鹅以它自己柔软的身体,跟靠堤的小径、参差不齐的树丛以及坐落在一旁的简易客栈建筑或者皑皑白雪融为一体,这使整个小小的区域变得异常空灵。在这样的环境里,河流变得更深远,鱼塘更完整,所有点缀其中的树或灌木像是雪后涂上的一种新的装饰。从这个角度看去,天鹅、鱼塘和云雾缥缈的天空湮没了所有的鸿沟,而出没其中的人影变成了边缘黑黢黢的齿状物。


雪依然在大片大片地降下,冷热空气在树枝上形成雾凇,使每一处树丛、每一片蕨类植物都沉浸在一种净洁之中。而特别显眼的雾凇中的树枝,一夜之间长粗了,如晶莹白色中的茎脉,让人看到野生的力量。这时,我又一次呼吸着傍晚的新鲜空气,看到天空团团粉红色云朵使暗淡的天山山麓生机盎然。情景融化了,心也在以诗意的名义,轻轻跟英塔木或疣鼻天鹅说:等着我,我明年再来。


(选自2020年第1期《雨花》)


原刊责编 向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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