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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石头发光的地方

◎安黎


古代耀州最为显赫的,不是戏坊,不是杀坊,亦不是铁匠铺,而是瓷坊。


瓷在中国文化里,是一个标志性的符号。西方人把中国称作瓷器国,显然不是没有原因的。西方人也在烧制瓷器,可他们制作瓷器的基础原料是钢铁,而中国人则是捏一把泥土,就能将其烧制成各种各样的器物。西方人烧制的瓷器,被国人称作洋瓷。洋瓷仅供实用,却毫无文化的魅力和艺术的价值。


中国人烧制的瓷器,比起洋瓷来,也许易碎,也许不耐用,但其精神气质,却呈现出一种典雅和高贵。瓷品介入中国人的生活,由来已久。原始时期,中国人就会制作陶,并把陶当作容器,以储存粮食,并打水存水。瓷是陶孕育的儿女,或者说是陶的升级版。陶极易破碎,而瓷相对要坚固一些。


瓷最初被烧制,只是为了满足生活之需,与艺术无关。吃饭的碗、盛菜的碟、泡茶的壶、喝酒的杯、储水的瓮、腌菜的坛、制醋的罐等等,皆为瓷器。每个家庭,几乎都摆满了坛坛罐罐。生活中的瓷器粗糙而笨拙,结实而耐用,很是其貌不扬。一个大瓮,一个老碗,一个矮坛,其表皮上,也许还留有明显的肿块和疤痕。


老百姓从来都不把瓷器当作艺术品,他们购买瓷器,只是为了实用。视瓷器为艺术的风气,先是从宫廷开始吹刮的。宫廷起初网罗天下的瓷器,也仅为满足生活之需。庞大的宫廷,食禄者众,这些人要吃要喝,哪个能离得了瓷器?一人一个碗,恐怕都要千个万个。


皇宫是一个国家的最高端,为上中之上,顶端之顶。给皇宫制作任何一样东西,均马虎不得,都要拼尽全力,倾尽所有,穷尽所能。挑选最有创意的工匠,招募画工最精良的画师,派出技术最精湛的炉工,来制作进献于皇家的瓷器。供于皇家的瓷器,称其为贡品。贡为进贡的贡,贡品与赠品,在经济意义上并无二致,皆为白送,但由于赠予的对象有所不同,情景也就相应地有所殊异。一个“贡”字,其潜台词就是不但要送,而且在神情面目上,还要表现得毕恭毕敬,甚至于膝盖跪地。而“赠”,面对的是与自己平等的个体,无须在态度上刻意谦卑。


将最为优等的瓷品送进皇宫,哪怕是一个碗,一个碟,一尊酒壶,一套茶具,皆精雕细刻,精益求精。工匠醉心于出奇制胜,画匠殚精竭虑于奇思妙想,于是这些烧制而成的瓷器,无论造型,还是镂刻,抑或是图案,都沾染有浓郁的艺术气息。继而,由于宫廷装饰与点缀之需,瓷器中便诞生了闲品。闲品不盛茶,不盛饭,仅用以闲来观赏。也就是说,闲品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看的。闲品中最为流行的东西,就是瓷瓶。由瓷瓶延展开来,其他闲品得以源源不断地繁殖而出。


可以肯定地说,皇室是中国瓷器由实用品升华为艺术品的始作俑者。布衣百姓不识字者居多,且劳碌终日,为一日三餐而形容枯槁,既无审美之能,又无尚美之闲,他们对于瓷器的渴求,止步于能用来喝水吃饭的层面。但宫廷之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有的是闲情,有的是逸致,不为三斗米折腰,不为五尺布皱眉。而且,宫中的人大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几乎人人都对艺术怀有几分雅兴——即使个别人真的不懂,也要装出一副很懂的样子,以避免被他人耻笑。


宫廷的雅兴,引领着社会的风尚,也像传染病一般,越出宫墙之外,附着于一些地方官员和民间的“士”人身上。地方官员纷纷效仿,民间的“士”人也不甘落伍。于是崇尚瓷器之美、品味瓷器之雅的风潮,弥散于国土的每一个角落。瓷器再也不单是一种实用工具,而是美的载体、雅的象征。


“士”在古代的语境里,不是扛枪的战士,而是捉笔的读书人。“士”人位居高官之下,平民之上,属于夹层中的一个群体。“士”人读过书,有的功成名就,身着绫罗,头戴顶珠,坐轿而行,但更多的“士”人,却生不逢时,沦落于草莽,孤守于茅庐。但不论是否落魄,“士”人是很不情愿把自己混淆于大众的,其内心的清高与孤傲,一直挥之不去。“士”人一方面在孤芳自赏,一方面在忧国忧民。他们就像那个忧天的“杞人”那样,总在无法克制地患得患失于那些和自己毫不搭界的物事。君之昏明,官之贪清,民德之有无,伦常之完缺,皆像蛔虫一般,在他们的腹内爬行,啃噬得他们坐卧不宁。


“士”人在寻常百姓看来,有点儿古怪,有点儿可笑,但他们对中国基层社会的稳固,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与功德。中国文化的因子,能在民间扎根并蔓延,“士”人从中扮演了承上启下的桥梁角色。是“士”人,点亮了乡土社会那一堆堆文明的篝火,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一丛丛的火苗,使其永不熄灭。及至后来,“士”人也不再自我囚禁,而是参与进具体的日常俗务中去,与民同苦同乐。我们所能瞭望到的乡绅,就是由身居底层的“士”人演化而成的。“绅”是贵族的称谓,乡绅就是乡村里的贵族。但这样的贵族,不食俸禄,却有地位,而地位不是来自于官府的委任,而是来源于民众的拥戴。乡绅以其开明,以其公正,以其卓识,调解民间纷争,处理村庄难事,逐步赢得人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威望,犹似丘陵中山巅之隆起那般地与日俱增。因此可以说,乡绅的地位,不在于官脉,而在于民心。


有“士”人的传播,瓷器在民间的用途,逐渐分化成了两条平行线:一条线是实用,一条线是玩赏。两条线的疆界并不分明,经常混淆。比如,民间吃饭的碗,过去皆是土色粗瓷,后来进步成了白色的细瓷。但由于审美的需要,便在碗的造型与图案上,下了不少功夫。从碗口到底座,从碗的形状与碗的姿态,以及从碗肌肤的光泽度到碗表层的花纹,都颇为讲究。讲究多了,花样就多了,直至琳琅满目。我记忆中,二十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农村人手中端的饭碗,都是那种“兰花花碗”。这些碗,白地蓝花,当时很觉平常,并不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心中除了充盈着一股别样的温馨外,还为它的灭失,深感惋惜。


蓝色的花朵,栩栩如生地盛开于碗上。那些花,品种多样,色泽鲜艳。有梨花杏花,有芍药牡丹,有莲花菊花,或者几片竹叶,几缕藤蔓。不一样的花纹,呈现出不一样的精神气度,于是那一只只的碗,犹如满坡的野花,既有姿色,又有芳香。


把绘有花纹的碗端在手中,用于盛面盛粥,它是饭碗;然而,一旦把它放到博古架上,它就是艺术品。也就是说,实用的瓷器中,已经融入了艺术的元素,渗透进了普通人对审美的需求与追索。


我们的先辈其实是非常唯美的,这一点,与时下的国人大为迥异。现代人的急功近利,所遮掩的,是文化的贫血。文化的短缺,又造就出缺乏敬畏的狂妄无知。狂妄的外在表现,就是面对一切,皆轻之蔑之,敢于肆无忌惮地推倒重来。几番折腾,潜伏于生活中的点滴之美,已近乎荡然无存。但古人不同,他们很慢,生活的节奏犹似老牛爬坡。他们一边行走,一边东张西望,发现一朵小花就欢呼,听见一声鸟鸣则雀跃。他们决然不满足于物件的适用性,还要在每一个物件上,都附加上图案或雕刻。当然,工匠求美,除了不让观者的视觉单调乏味,还有另外的价值目标,即通过对美的呈现,来显摆自己手艺之出众。手艺越高,越能获得别人的尊重。人生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周围人对自己的评判。受这种心理动机的驱使,工匠们将每一件物品,自然都会当作暴露自己才情的艺术品来打造,于是从石雕到木雕,从砖雕到玉雕,从飞翘的屋檐到门额的盘龙,从造型各异的拴马桩到千姿百态的屏风,甚至于一个枕头、一双鞋子、一笼馒头,都要绣上花朵,或做成动物的模样。中国古人打造的物品,一眼望去,宛若一个花花世界——花朵无处不盛开,无处不摇曳。


这样的习性之于瓷器,瓷器便格外地丰富和斑斓。随着社会的演进,瓷的实用功能在减退,而审美功能在增强。大清帝国把高档瓷器送给英国王室,可不是让英国的王子王孙往里面装填面粉和酸菜的;西方人喜爱中国瓷器,也不是看中它能盛饭储酒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把瓷器当作艺术品,或摆放于家里醒目的位置,向人炫耀;或藏匿于保险柜中,怕人窃取。


文化和艺术的含量,使瓷器弥漫上了一层浪漫色彩。但浪漫是瓷器的成品,不浪漫的是瓷器的制作过程。瓷器和砖瓦为亲兄弟,它们共同的母亲是黄土,皆从土中脱胎而来。给土浇上水,使其变成泥,将泥浆使劲儿鼓捣搅拌,让其具有某种黏性。然后将一块一块的泥像面团那样揉来揉去,并放入模具中旋转。在旋转的过程中,人的手不会闲着,而是轻抚泥坯,为泥坯塑形。手艺有高低,塑形便有高下,一个匠工的功力,从其塑造出的泥坯中,就能略知大概。泥坯捏弄好后,晾干,画师手持细细的毛笔,一丝不苟地给泥坯染色绘图。等一切程序完毕,泥坯被送进炉窑,一排排一层层地架于窑内的半空烧烤。用什么样的柴火焚烧,也大有讲究。选用麦草之类的软柴,还是树根之类的硬柴,依据的是窑里烧制的是粗瓷还是细瓷。过去烧的都是柴火,只是柴火的类型有别而已。至于炭窑柴窑之别,那都是清末以后的事了。清末时,西方的探矿业与采掘术,才传入华夏,在华夏大地的腹部藏匿了数万年的煤炭,才得以重见天日。清末之前,烧制陶瓷,无一例外用的皆为柴火。


烧制瓷器,对火候的要求极高。能不能把握好火候,既考验着炉工的水平,也关系着一窑瓷器的成败。瓷器在熊熊的烈火中,可谓千锤百炼,而站在炉外一边填柴一边观察火色的炉工,堪称千锤百炼。炉工头发被火舌烧得蓬松卷曲,面目被烟火熏烤得黧黑斑驳,他们的样貌,堪比白居易笔下描绘的卖炭翁——卖炭翁卖的是木炭,而非煤炭——“两鬓苍苍十指黑”。


炉工的样子如此,窑场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挖土,将土混成泥,把泥做成坯……不是土就是泥,加之每个炉窑的烟囱都在冒烟,估计那时号称“十里窑场”的耀州窑上空,整日都是烟雾缭绕,尘土飞扬。


耀州窑是古代的名窑,也是官窑。古代的统治者,管天管地,却唯独不统领生产。其因在于他们不是不想把管辖的触角伸向生产领域,而是精力不济。官吏们数量有限,且交通不便,随便去一个地方,都要耗费数日并精疲力竭。再者,生产都是作坊式的,很分散,很零碎,管起来颇为婆婆妈妈,却捞不到多少油水。


属于官府的生产实在非常有限,但耀州窑却位居之列。我猜测,所谓的官窑,并非就是上面拨付资金,圈地建厂,然后委派官家的人前来管理,而是把各家各户的小作坊,集中成片,以使官府里的人采购瓷器时,既有目标,又不用跑远路,还有更大的挑选余地。也就是说,官窑仅为官府定向采购的生产基地,并非产权与经营权都归官府所有。作坊式的生产,如果躲在山坳里,十年八年外人若有所不知,逃税是完全有可能的;但在蔚为壮观的“十里窑场”生产,即使是作坊式的,税金注定是逃不掉的。然而有贡瓷的存在,税金究竟怎么收缴,就值得探讨了。贡瓷进贡于宫廷,表面上是无偿的,不敢索取毫厘费用。然而,皇家也不是铁石心肠,不是老虎嘴,只知吞咽,不知呕吐。皇家不花钱,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并非真的缺钱。只要你为它舍得,它也就对你舍得。皇家不肯背负购买之名,不等于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皇家常常以赏赐或嘉奖的方式,将利益返回给你,让你非但不吃亏,而且还能占到大便宜。皇家和瓷家,一个在贡,一个在赏,演绎着眉来眼去的哑剧,你情我愿,最终谁都不吃亏。


以我之猜想,谁家的窑场里烧制贡瓷,且瓷的品相卓越非凡,官府定然会用贡瓷来冲抵税金的。烧瓷有成本,但瓷器无价格。瓷一旦成为玩赏品,谁也无法估量其真正的价位。一个造型别致花纹精巧的瓷瓶,三十两银子不算少,一千两银子亦不算多。


瓷对土质有着特别的要求,不是随便在一个地方建个炉窑,都可以摆开架势烧制的。耀州的山石,适合于烧制水泥;耀州的泥土,又适合于烧制陶瓷。而这些,既是耀州的幸运,又是耀州的不幸。


(选自作者散文集《石头发光的地方——回望耀州》,西安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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