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予儿
饥渴之泉
有一些年里,泉水油汪汪的,像森林的眼,从深山里淌到山口处,再从丘陵一直淌到戈壁边上。它们的清凉一直伸进夜晚,伸进地下最深处。够得着一颗柔软的心脏了。
甚至还不甘心,又一直向北流进了沙漠里。泉水在这片大地上的路真长,把各个乡都联系起来。把高处和低处也联系起来。水草就各处长起来,送过去一程一程的风,气息里甘美葱茂。夏有夏的样子,秋有秋的样子。木垒除了几条季节性河流外,也就有了不枯的活命的水。
靠近山里的乡,泉眼都多。博斯塘有四百多眼泉,滚绣球一样,咕嘟嘟终年冒出绿来。让人觉得,夜晚也像醒着。照壁南山里据说光是石人子沟就有七十二眼泉。它们作为水源之一汇向最大的龙王庙水库。白杨河乡的地下泉水就更多了。各种沟汊中涌出的泉水,梳理着粗粝的山石,凸出的红色山崖,无时不流过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太阳和泉水是石头的叫声。尤其从春天到夏季,经过村庄的水流速越来越急,流水溅在石头上,就碰出阳光的火花。就像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还有许多无名的泉群,像古代的无名氏一样。所以,就有人在文史中总结说:木垒土沃泉滋。其实,在蒲类后国时的木垒原本是汪洋一片,蒲类海变成了现在的巴里坤湖,面积确实缩小了十几倍。这缩小在时空中经过了几千年的时间。也许只是一滴水的瞬间。“木垒”这个名字有可能就来自“蒲类”的转音。泉水是这因果。泉水聚成了湖泊,又流成无数小溪、小河,滋养出一片片美丽的草地。羊群总是吃着绿色的草。后来,人又幸福地吃着一只只草羊。木垒的羊也出名了。
过了木垒的东大门大石头,风就渐渐小下来,平原近处的山地逐渐开阔,闻名的一碗泉就流淌在由木垒到巴里坤公路边的一处沟口中。
这是一眼过路泉。无数人西出阳关经它而过:流放官员、诗人、军队、匪徒、商旅、饥民,它映出失魂落魄者的面容与饥渴的心灵。因为处在北疆入关与东来西域的咽喉要道上,与三十里烽燧相望,村子周围地下挖出的麻钱和坛坛罐罐多,挖出的铅弹也多。
这眼终年不枯的泉水,养活了一碗泉村的半村人、半村子牲畜和半村水地。
大概清末民初,终于有人在泉边停下脚步,在古驿站的遗址上开起了车马店。后来又经战祸,这户人家也不知所踪。
在村里老人的记忆里,最终在泉边的坡地上安了家的是一户回族人。一碗泉村真正冒出炊烟,成了一个有三百多口回汉杂居的村庄,是又过了几十年的事情了。
在泉边住了半辈子的马奶奶,有时会瘪着没牙的嘴低声嘀咕:这眼过路泉,照见的亡灵多,救活的路人多。
那些走到一碗泉边的人,都是有福的人。
近百年前,住在白杨河和照壁山南庄湾里的小孩子,常常看见附近山头上两伙人打仗,有时是几伙人。他们操着异乡的语言,穿着不同的服装,还有些长着白胡子。这些大大小小的队伍,有的从最南边的达坂翻过来,有的从东边的关口冲进来。他们在木垒河边打,也在山梁、山脚下打。一直打到平原戈壁上。夜里,厮杀声、枪炮声,贴着地皮传过来,火光隔着火焰传过来,黑被压实了。一村人都喘不过气来。人们藏进山洞里,藏进自家的地窖里,藏进粮仓里,藏进白天夜晚找不见的地方。这些人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股风般吹来荡去,把自己的黑影子留在风里。听他们召唤的那些人,也像被风卷着跑。有人死了,他们胯下的白马、黑马、枣骝马,却定定地站住不动。像给死亡竖的一面旗子。失败的一方从大石头的山口处往回跑,打胜的人就往西开进。
他们打来打去,眼睛杀红了,脑袋打丢了,却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一直流到路边的泉水。他们顾不上润一下喉咙,顾不上听听水流声。
活着的人只顾争斗。死了的人身体和心灵都不再饥渴。
在更早前,一程一程的烟火时常在丝路中道和北道上,连起一幅奇异的图标。
在另一些时空里,那些停下来的人,他们饥渴的身体发现了山里生长四季的草木,发现了隐隐流淌的不竭水源,发现了可滋粮食生长、羊群牧放的大好山河,发现了一种更大的历史之外的生命力。
他们终于住了下来。春种秋收,生儿育女。木垒就有了一个个靠着一眼泉水生活的村庄。那些早年看见战争的孩子,在东天山的庄湾、山沟里,也已经荫下了一大家族人。
麦客
麦子成熟的季节,木垒的山就变成了一座一座粮仓。微微晃动,一场一场的西风,将麦香吹过东疆一带,那些地方的人头顶上麦芒闪耀。接着,东风再将麦香继续吹进到天山以南的地方。
麦客的耳朵隔着山水就听到麦子成熟的消息,嗅到麦香一阵阵往天上飘。在夜晚,一束麦香就是一束光。它们都朝着天空照亮。山成了金山,戈壁成了金戈壁。眼睛用眼睛说话,鼻子用鼻子说话。麦客用眼睛和鼻子来传递消息。一个晚上过去,南边巴扎上的人就都知道了。
麦子的成熟让麦客心焦。他们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抻长了脖子往东天山的方向望。麦子金红的颜色仿佛已经像鸟一样飞过了白杨树上的天空。
于是,麦客们便一起行动起来,他们将去年就挂在院墙上的镰刀重新打磨,带上刚出馕坑的热馕,向远方赶去。
每年,东天山上和戈壁上的麦子成熟时,鄯善、哈密、和田的麦客就赶来了。他们就像候鸟一样,翻过天山雪线,朝着北边大地上的金黄麦穗拥来。
那些年里,木垒、奇台一望无际的麦子,一起都包给这些麦客收割。
他们沿着麦田住在汉族人的村庄里。靠山的村庄,有一半的麦子都种在山上。后来,戈壁上的麦子也越来越多。麦海像躺倒的女人,起伏不安。整个七月到九月,村庄里都说着滚烫的异乡话,像五色混杂的石头挤满山冈和河滩。晚上,由北向南刮的风里,也多了一种火焰的气息。
他们成片包下麦地,割麦子时头也不抬,黄熟的麦田已经将戈壁平原淹没,他们在波浪中弯下腰,仿佛是一枚更重的果实落入其中。麦子的路变成了一条条金色的水路。
等到一座座山割过去,麦捆朝上,码放整齐。打下的麦草、鹰嘴豆草也呈放射状摊放在山上。就好像山张开了一张张嘴,深深地,向着天空,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颗粒归仓后,光秃秃剩下麦茬的山,就仿佛被握镰刀的手在织布机上重新织出来似的。
胡玛尔每年都和村子里的巴郎子来白杨河一带割麦子,西泉、上泉、羊头泉子村,每个村都有上万亩麦田,也种鹰嘴豆、糜子和胡麻。他是个鳏夫,平日里是个半吊子皮匠。他出生的那个天山以南的小村子,人均不到一亩地。站在麦田中间,胡玛尔嘴里直念老天。麦子把风都留在一株株麦穗间,风稠得刮不过去。把白天也留在麦穗间,白天就变成了一颗金灿灿的露珠。胡玛尔手慢,割麦子割胡麻,别人一天能割三亩地,他勉强能割五分地。麦客的工钱一般用粮食和牛羊来计算,有时也给现钱。手快的麦客,一天能割三亩多地,割完了日头还没下山。
夏收结束后,给麦客们结算了工钱,雇主家里就用新麦推磨、打馕,让麦客带上几张馕回南边。那时,家乡的棉花和高粱又在等着他们收获。
胡玛尔每次干得少,分到的却和别人一样多,这是麦客的规矩。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在月光底下和人打髀石。白天偷闲时,就躲在葵花地里打髀石。赌注有牲畜,有银钱。那一年,他和其他麦客给羊头泉子村的刘茂林家割麦,结果麦收结束时,把到手的粮食和羊都输光了,连来的时候穿的皮袄也输给了别人。眼看一拨拨麦客离开了村庄,胡玛尔也不着急,他想,实在不行就等第二年的收获季节到来。最后刘茂林着急了,他把自己的一头牛给了胡玛尔,又给他打了几个馕,他才和其他的麦客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还有些鄯善东边的麦客,来得更早。每年春天一过,他们就翻过达坂,往常落脚的村庄里走。他们住下来,帮人脱土坯、盖房子。一直等到麦子黄熟的时节。北边的村子也有到山那边换工的人,泉沟的罗响水从二十岁起就年年往鄯善跑,春天去帮当地人开葡萄苗,到了深秋又去埋葡萄。葡萄是一墩一墩的,开出来埋上都是苦力活。遇上大墩的葡萄,一天也就只能开几墩。葡萄给当地人带来了财富,一个葡萄园养活几代人,这种力气活鄯善人自己不愿干,都找山这边的人干。羊头泉子村的娄兴春,去那边的葡萄园帮人种葡萄,后来娶了一个鄯善女人,还有了一个大葡萄园。村里人再去时,看见他和鄯善人一样经常躺在葡萄架下,吃拉条子薄皮包子,看天上有没有五色鸟飞过。山北的人到了那边都用坎土镘干活,而南边的人到了这边,依然带着自己用顺手的工具。偶尔,还会给村子里的人打制一两把。
来得更早的是南面的和田人。一过了正月,他们就吆上几头骡子,结伙到木垒、奇台的山里买麦子。路太远了,要翻的山一座又一座,驴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他们不驮运瓜果,只带钱来。要把骡子的力气留下驮粮食用。他们是顺着北面东天山的麦香来的,走时,一头骡子驮一麻袋半的麦子,再翻山越岭地将这些粮食驮回当地。一年到头,就用这山北的麦子打馕吃。
还有一些靠山的贫穷人家,没有骡子也没有毛驴,买了麦子只能步行。背两袋粮食,来回要走二十天左右。累了就住沿路人家。深山里面没有住户,晚上就住在牧民废弃的羊圈里。有时就在树下、石崖下挨过一晚,因为这样被狼或熊袭击而亡的也有。
麦客的祖辈们来去不定,有文字记载:两千多年前,最远在天山以西地区的人,就常常到东面的农业经济区帮人种田,以日计算获得报酬。
后来他们又在各个农业区种地收粮,成为固定的以“寄田”为生的人群。在整个播种季节,这些像种子一样追随着粮食的人,他们沿着天山隐现在半空中的雪线,翻过昼夜的山脉,一路由西向东,或自南向北走。停留下来肘,便住在离军营不远处的汉屯的周围。
秋收后,他们再往回返,一头一尾追随着播种与收割季节。
还有些麦客住下来,一直到来年的收获季节,后来就再也没走。
普拉提的爷爷,就是这样留在了平顶山村。普拉提的爷爷做过铁匠、木匠,在鄯善有一个大的葡萄庄园,是个风趣快活的人。每年,他都会赶着羊群,翻过木垒的达坂,到山这边放牧。后来,绿毯子一样的草原越来越浅,金灿灿的麦田越长越多。平顶山成了麦子的湖海,一浪一浪顺着山头起伏。普拉提的爷爷从春天待到夏天,等到平顶山麦子成熟的时候,想起父辈讲过在这里做麦客的往事。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镰刀,加入了割麦子的麦客身影中。他想把山上的麦子都收割干净,其他的麦客都笑他,一茬麦子,一茬牧草。这天山山脉的往事就是被层层的麦子和牧草覆盖的。
有人见过普拉提的爷爷,骑着一头黑驴,一年过去,驴色落霜;七年过去,黑驴背上的黑毛脱尽,竟然长出了红毛,成了一头红背红耳朵白肚皮的毛驴。普拉提的爷爷说那是故乡火州的颜色。
至今,几世同堂生活在老村的普拉提还说,他是被麦客的往事留在这里的。
活
蝗虫群像龙卷风一样扑过来时,毡匠陈生水正在场院里弹毛。他左手握着弓背,那张大弓超过两米长;右手操着用牛皮做成的拨子,上下拨动弓弦,随着弓弦的颤动,一千只羊的羊毛飞起来,仿佛一千只羊在羊头泉子村的上空咩咩叫着。
黑头羊、褐毛羊、大尾羊,公羊、母羊,每一绺羊毛都是一条细小的河流,夏草油、秋草疾,河流梳理着天空,天空慢慢变得蓬松如羊毛。毡匠闻到了羊走过的那些地方,吃过的每一口青草的味道。
就在这时,天空像起了大片的黄斑,日头一下暗淡下去。沿西北方扑来的蝗虫群,嗡嗡地响着,落在庄稼上,再飞起时,麦子,胡麻已瞬间变成了光秆,穗头落了一地。然后,这股旋风再冲向另一片等待收割的大地。
田野上的乌鸦也被吓住了,呜啦哇啦不知在叫些什么。它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会叫的蝗风。大人小孩哭叫的嘴都面向天空,恨不得天裂开一个口子把这股蝗风都吞进去。靠山的泉水村,蝗灾最猛烈。好像这些蝗虫格外喜爱泉水养出的粮食味道。
毡匠陈生水放下手中的长弓,和村里人一起卷入这股蝗风中。
那年,全县抽调了几千人,都拉到羊头泉周边的野滩上,搭起帐篷,要人蝗大战。人以大博小,挖条坑用土埋用麦草点火烧。三四天换一批人,过三四天再换一批人。蝗虫死一批,又飞来更大的一批。蝗虫飞来时,带着刀子样的力度,还带着一股潮腥味,人被刮得头晕腿软。蝗风却没见缩小多少。
羊头泉的泉水只有指头粗的那么三股,慢悠悠地淌着。村庄几百口人,上千头牲畜就靠这泉水生活,现在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村里人开始不担心蝗虫了。他们中有人专门盯着泉水,担心蝗灾没灭,泉水会被这几千人吃干吃没。
原来,山里的这股野泉和人没什么关系。几百年前,周边的野生动物就喝着这股泉水。那时,这片山坳还没有人烟。野盘羊、羚羊、野黄羊最爱到山梁上的泉脑边饮水。泉水原来隐而不露,水的凉爽气息从地面下冒出来,这水汽就是水的语言。它们就用蹄子刨啊,渐渐地刨出一个坑来,从此这些野盘羊就常来泉边喝水,一天总要来好几次。它们用蹄子用嘴认下这口泉,后来,就渐渐老死在泉边。
多少场风吹过,只剩下一堆堆野羊头留在泉脑边。一代一代野盘羊都死在故乡的泉边。又过了几百年,有人发现了这些野羊头,然后找到了泉水的踪迹,就住下不走了。后来渐渐形成了村庄,就叫羊头泉子村。
最早在羊头泉子村生活的是马家、李家、刘家、徐家和张家。
乾隆四十八年就随驻屯的军队来到新疆的马家,已经在羊头泉子村生活了两百多年。马家的宗祠在离村庄不远的一片开阔谷地中。周边白雪覆盖,荒草掩埋。宗祠的附近就是马氏的坟塬。马家“山”字辈的后人说,有一年,考古的人来看过,对这座荒乡野地间的家庙惊叹不已,说这是新疆现存规格最高的家庙。祠堂正中的石碑上雕刻有二龙戏珠图案,马家高祖的身份成了一个谜。兴建的马氏宗祠碑记上刻有这样的文字:“今马氏,祖姓昌隆,英才辈出,实赖先祖之德泽,仰圣地之潜光……冀吾族后辈,以先贤垂其范,以礼义淑其心,以法度律其身;贫富相收,患难相恤;仇怨相忘,庆吊相及;孝慈相劝,友让相尚;则我中华和合之精神,将蔼然萃于一族而为众所法矣。”后来的马家族人严格依照祖先的遗训,几代族长都在宗祠中执族内家法,先后完成了对庞大家族生活的隐秘管理和延续。
自从高祖带着家眷从陕西扶风县辗转甘肃来到这里,在这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山野里,马氏家族荫下十八代四百多口人。现在的后人大多已远离羊头泉子村。马家最后一任族长马松山,在传续往事时提到,在马家祖太爷手上,从木垒老城,也就是芦花河翻涌着白色浪花的地方,到白杨河再到羊头泉子,整个地界都是马家的。
后来,马家将一碗泉的地方给了孟家,孟家是马家祖太爷的干儿子,又把西泉给了娄家,将石家庄子分给了石家,石家和娄家都是马家的女婿。当时,马家光是骆驼就有两千匹。后来被三太爷马北林将一半骆驼拉去了蒙古国,再也没回来。
早先来到这里的人家,看到的是大片无主土地。也许在这荒山野水间,忽然就有了一种使命:给后来的人挑选生活的位置。当然要先给自己选好位置。最早的耕占,就是占水、占草、占地形。那时候,准备将生老病死安顿在一个地方前,都要先看山看水看风从哪里刮过来,看一个地方的气数。尽管一生的时光有限,但总觉得子子孙孙会在这里生活下去。
不知道,马家是不是最早发现羊头泉的人家。
连着三年蝗灾,羊头泉子尕坑坑里冒出来的那一点儿水始终没有被吃干。几百人吃不干,上千人也吃不干。
附近草场的哈萨克族牧民都说,羊头泉子的水好,人吃上不老,羊吃上有劲,做成烧酒人喝上就好像永远年轻似的。有了这股泉水,村里的烧坊、油坊、磨坊,在上百年间都兴旺不已。
村里人掰着指头数过来,没有九十岁以下走掉的人。
当人烟稠密起来,人语黑黑地压着大地,像割不完的麦草,动物们就朝南跑了。羊头泉就归了人和家畜,那淌不完的几股水就成了人的故乡之源。
很多年后,毡匠陈生水想起那时,自己手中停下的弓弦,那戛然而止的动作,想起眼瞎的老父亲,让自己牵住水命的用意。
陈生水的父亲,十几岁时就一个人跑到新疆,在眼睛彻底看不见前,在北山煤窑挖过煤,也在金沙沟淘过金子。
有一次,他们向下挖了有三十米深。轮到他下井,还是孩子的他站在煤筐里,紧紧地握住绳子,仿佛下沉到另一个世界里。在那幽深的地下,呼吸是黑的,比周围的煤炭还黑。他半蹲着,在狭窄的前方,掏出黝黑的煤。挂在坑壁上方的油灯,忽忽的光亮只能映出眼白。地上的世界变得比灯芯还小,只有煤的黑是无边的。陈生水的父亲点起一炷香,用来计算将要度过的三个小时的时间。
好像从那个时候起,他就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失明。金沙子的光芒也没有让他觉得心里踏实。后来,他用自己攒下的一点儿钱,到处打听,在泉水长流的地方,为自己买下了一块地,盖起了房子。房子盖在坐西向东的坡上,房前是一道泉水。儿子出生后,他的眼睛就渐渐看不清了。他用风生水起的意思给儿子起名。他说,日夜听到水流的声音,心里就像有光亮流过。
在天地间漫流的水,有时是不听人使唤的。人可以择水而居,水却不会为人枯竭或长流。
一百多年前来到平顶山河坝沿村的刘双虎家,祖太爷生了九个儿子,最终只活下一个。
民国三十五年的夜里,木垒河突发洪水,冲下来的木头和石头碰得震天响。河坝里修的水磨被冲走了,山上的房子也被冲走了。山谷和河滩里的白杨树皮都被剥光了。刘家老七被水冲到一棵几百年的大白杨树跟前,人趴在树杈上蹲了一天一夜,水退了,才被人骑马救下来。
刘家九爷刘向平一家五口都被冲走了,就剩下一匹黄马和一头青乳牛活下了。那场洪水退后,人骑在马上,胳膊拃起来还够不上大树被水冲的印子。如今,当年刘家活下的唯一儿子,在平顶山已经繁衍了五百来口人。
地下的泉水,天上的雨水,人汲取它们,却不能被汲取。
那些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似乎都有在荒天野地间开辟自己命运的勇气。这股勇气,流淌在历史和时事之外。泉水养活的也许正是这种永远不灭的生命力。
(选自2020年第5期《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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