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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柔软的馋

◎黄立康


馋——舌头最锋利坚硬的刃。


为了不被人发现我的秘密,每次经过,我都低头快走。那家麦当劳开在青年路与人民中路交叉口,也钉在我痛痒的十字上。只有坐74路公交车从人民中路转向青年路时,隔着两层玻璃窗,我才敢看向那亚当的苹果、我的诱惑。


但车在移动,车窗昏花,鲜亮的麦当劳幻化成幽深变幻的隧道迷宫。我的目光被扭曲、拉长,最终被横进眼幕的坚硬楼房铡断,坠入无涯的空漠。篆刻的眼睛隐痛,我用力眨了一下眼,摇头,想把痛驱散,黑布景上闪烁着麦当劳残存的轮廓,神秘、缥缈,有如仙宫,生汗的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捻着一张纸币,纸币被摩挲的那一小块圆,更潮软了。


2002年,初到昆明读大学的我,身上有一百块钱,却迟迟不敢走进麦当劳。在许多次的窥探间,我盗取的碎影借着虚构的黏性重建了一间麦当劳,我清楚它的每一根直线、每一个转角,但我无法明白它运行的规则。规则是理解世界的道路。麦当劳如何点餐、点什么、贵不贵?面带微笑、询问亲和的上帝的化身,她手指飞快划过的小屏,是否是块磨刀石?我不知道,而猜想又引发慌与恐。后来,当我终于走进去并以此为常,我发现麦当劳其实并不神秘,使它显得神秘的是陌生,无知,胆怯,不及物的想象,慌张坚硬的孤单。


一百块钱,买汉堡、可乐、鸡翅、鸡腿,买超值套餐全家桶,能把你撑成宰相,但那时的我就是不敢走进去,也不好意思老是盯着里面看。钱是人胆啊,“我们不过是穷乏的小孩子。偶然想假装富有,脸便先红了。”第一次去肯德基是朋友请客,怕朋友破费,谎称吃过午饭,只要了一个甜筒和一份鸡翅,没吃饱。


现在,我坐在汉堡王里,干净、整洁的环境反让人拘谨,让人即使在梦里也知身是客,这里不像家,家里的凌乱有着盲目的安宁。儿子坐在我对面,饿鬼样:手里拿着甜筒冰淇淋,来不及看我,脸忙不迭地侧向左,叼着吸管吸可乐。咽下可乐后,他抽空看我一眼,同时,手已经拿起一根薯条蘸了番茄酱,往嘴里喂了。要是他奶奶看见他这孙悟空般的猪八戒样,肯定会笑骂他:“等烧不等煮。”


“有人抢你的吗?”我气得牙痒,转头看向落地窗外。时间把神奇变为寻常,这是时间的伟大魔法。在我慌惶的岁月,在那个有如刺青的十字路口,不知是否有人接住过我隔着玻璃窗投去的期待又胆怯的目光。我突然想起朋友张大给我讲的故事,他也曾隔着玻璃窗投出惊雀般的探寻,有人接住过他微酸略苦的目光吗?


“元谋站到了。”


2001年冬天,夜班车载着张大回家。从昆明到宁蒗十六个小时车程,接近零点,那夜的渡口,飘往滇西北的夜班车,会在元谋站稍作停留。司机加油,乘客买夜宵,然后又启程,夜沉天阔,慢慢行程后遥遥故乡等在梦尽处和光源头。


梦是流动的。梦是需要流动的,现实与梦境,像河流与时间的河流,时而交叠,时而分离。掌舵的司机踩下刹车,时间的河流往下沉,沉入河流肉身里,而梦境,带着细微的误差,被镶回现实。


司机粗暴地大吼:“休息二十分钟。”


张大说他在窸窣、咕嘟、走动声中醒来,透过水汽朦胧的玻璃窗看到乘客陆续下车,灯暗衣沉,走出车门的人流像夜班车吐出的一口浊气。


班车去往相同的目的地,总有认识的人。有认识的人喊张大,让他一起去吃东西。张大应了一声:你们先去。最后,车上就剩下他一人。张大不想动弹。除了寒冬中的被窝让他依恋暖洋洋的懒散,更窘迫的是他身上只有十块钱。买完回家的夜班车票,轻飘飘的十块钱如同佛祖贴在五指山上的符咒,镇住了张大心里的猴子。


躺着不动大概有五分钟吧,张大估计着当时的时间,后背发着热、冒着汗的他,右手伸进上衣左内侧口袋里捏着纸币。不知道,纸币是否被他的汗水浸得潮软。


符咒仍在。


符咒在,那只泼猴也就在。在闻到一股烟火气混杂的烧烤香后,一阵天摇地动的心慌偷袭了张大。心慌让他突然觉出自己的饿,饿如同坚硬锋利的锥子,一层一层,快要把胃钻通。而最靠近胃的心,那里有一只有执念的猴子发问了:十块钱能买什么?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钱包比人还羞涩的穷男孩来说,缺少的不是计算力和想象力,缺少的是见识和自信。贫穷是坚硬的、锋利的,有时候,穷是一个人的骨气;有时候,穷又是一个人的口气。


可能过了十分钟,张大说。他又一次将玻璃上的水汽刮去。那天不断隔着玻璃窗向外搜寻的张大,放出一只受伤又受惊的小鸟,惊慌乱跳,寻找安心的枝丫。他想看清自己的心吧,或者是看清饿,又或者是想看到一个能管饱解渴、又体面自尊的“可能”。然后,张大看到厕所旁有家小卖店。十块钱,买水?买炒饭?中转站的商品,会因为乡愁而贵出许多。不知道够不够买一瓶水和一袋饼干?但饼干又太寡淡,不够解馋消饿……


张大起身跳下车,闪进小卖店,包装精美的商品鲜艳得刺眼,商标上的数字简单直接得刮心。张大装作漫不经心地扫一遍,看书一样,突然,“¥9.50”闪了过去。张大往回看,遇到了亲人:大麦酒!


“买这个。”


“补你五角。”


十五分钟。张大笑着说他夹着大麦酒上了个厕所,溜回班车,司机规定的休息时闻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张大开始喝酒,或者说开始吃饭,他坐在光影里,打开瓶盖,闻了闻,小小地喝了一口。一条火线蹿下。然后他放下酒瓶,用拇指按住瓶口,怕酒气逸出太多,怕被人知道。胃有点暖了,张大再次提起酒瓶,这次他噙了三口,放下,用拇指按住瓶口,然后才咽下。火海漫开了。


还得提防着被熟人看见,张大讪笑,他说他心焦,食指和中指来回地点击着酒瓶。永不消失的电波?有乘客聚在车下抽烟、聊天,他们很快就要上车了。张大第三次举起了酒舰,吹军号一样,扬起瓶底,猛灌一大口,受刺激的喉头本能地锁紧,用了好大劲,才咽下,像饮剑、利且硬的剑。


酒还有大半瓶。


有人准备上车了。张大说这话的时候,深深呼出一口气,那神情好似要跳水。他又一次吹响军号,瓶底扬得更高。从瓶口升起的水泡像弹出炮膛的弹壳,吞咽便是发射,身体的战场泡在一片火海里,那些敌人,那些冲锋的饥渴、锋利的贫穷、炸碎的羞涩、肉搏的自尊,你们哀号吧,痛哭吧,流血吧。胜利属于有着坚硬骨头的人。


有人上车来了。张大被酒辣得全身紧绷,他颤着手拧紧瓶盖,把酒瓶压在枕头下,然后侧身躺着,拉起被子盖住头,等着酒意上涌,等着自己变柔软,等着梦开始流动,等着时间的河流浮出河流的肉身,飘飘荡荡,梦醒处是故乡。


班车开动了,张大没有察觉空气中飘着一股酒气,那缥缈的酒气,像战场的翌日清晨,摇摆的烽烟。


“爸爸,你不吃吗?”我回过神看向儿子。当他问我吃不吃时,我知道,其实是他快吃不动了。


“冰淇淋化了。”我提醒儿子。


儿子慌慌地咬一大口冰淇淋.咽不下又舍不得吐出,只好呼哧哈气。含了块烫红薯?而冰淇淋受挤压,融水漫出甜筒口,溪流般滑下,儿子慌忙去舔……


时光开始倒退了,你被封进一块淡黄的琥珀里。若有时光机,我觉得应该就是琥珀的样子,圆润、透亮,透过它,你可以细细欣赏动植物完整或残缺的肉身,时间是寄生虫,其实你更想看清的是封存在肉身上的旧时光。如果能从琥珀里面向外张看,世界应当呈现淡黄的视感,如同我们穿过回忆看向过去,总镀着一层淡黄。


回想我的成长,对“饿”我并没有什么分明的记忆,一个被人羡慕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九十年代成长的小城镇男孩,对滚滚而来的现代世界,献上的最大讨好,就是“馋”。夏有水果,冬有米花,摆满零食的商店是超越了季节的,只要你有零花钱。我曾是馋嘴的小孩,一个词,都能让我口水直冒,而所有关于食物的名词里,“雪糕”,是最可口的那一个。水果冰棒五分,牛奶冰棒一毛,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雪糕就已经一元一根了,很贵。


“你的雪糕化了。”记不得那天我有没有这样提醒同学“八路”,但我清晰地记得他手里拿着一根紫色的香芋雪糕,一根馋嘴的我从未吃过的雪糕。1993年夏天,高原小城中甸被日光灌成热海,红旗小学三年级二班教室外的柏油路,冒汗了,冒出黝黑刺鼻的沥青。因为就住在学校大院里,那天,我和哥哥很早就来到教室外。不一会儿,住在学校隔壁气象站的八路也来了,他手里的雪糕,一根烧红的针,戳眼。


阴凉是岛屿。走廊上,我们靠着墙,八路边吹牛边看着远处边拿着紫色雪糕,含住、抽出,雪糕被嘴唇堆积成的半融雪水隔成两半,隔开了春水与霜花。


雪糕融化得很快。我担心地想,融化雪糕的热浪,来自太阳,还是我灼热的目光,又或者我想开口讨要却又不敢的羞涩,是一块硬太阳,我只是偷偷看了一眼,雪糕就在热浪里大汗淋漓。


八路慢腾腾地吃着雪糕,说话很有城府的样子,但我记不得他说了什么,我想那时我肯定被雪糕催眠、蛊惑了,我肯定在想:雪糕吃起来是什么感觉?


它应该有雪的冰凉吧。我们吃过雪,我们也吃过甜的米糕,一加一等于二:先含住雪糕,舌头抵住一堵雪墙,但你能感觉到雪墙并不死板,它更像是一张被绷紧的网。慢慢咬下——网一格一格被利落地剪断——脆、软而有弹性。就让雪和米糕抱在了一起吧,在柔软的舌面上打滚,牙齿是吹过的风,阳光就是甜。


雪糕消失得很快,变成一个“中”字。但吞咽的停顿赶不上太阳的不倦,雪糕水沿着木片滑下,在八路的食指上停了一下,探出头,像是看看跳台还有多高,然后跳下,优雅入水。


八路已经不能再说话了,他低头舔掉手上的冰水,但你无法阻止奔腾的河,冰水又冲下来了。八路咬了一大口,站起身,似乎是想将不多的雪糕丢了,一抬头看到我看着他,便大方地将雪糕递给了我。我想我那时一定眼神刺人。我伸手接过,来不及说谢谢,急急地咬了一小口,然后像抬着一盆快要漫出来的水般把雪糕递给哥哥。交接的震荡让冰水沿着哥哥的手滑下,哥哥慌忙去舔……


馋,是一种行为主义。


孩子因为馋认识世界,但世界上有太多坚硬锋利的存在,当针尖对上麦芒,因馋而生的痛,你心疼,才会变得柔软。


你不会想象得到一个馋孩子的想象力。堂姐和同学捡到方便面调料包,冲水,包剪锤,谁赢谁喝;水龙头里流出白色漂白粉水,学校的孩子们都当作牛奶,顶开对方的头,争着喝。小时候不会游泳的朋友阿四,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舀水泼、石头砸、鱼竿钓,终于把水里漂着的方便面调料包拿到手,跑回家泡水喝。他说他甚至想拿脸盆当船。


阿四是个固执的人,他一直拒绝承认朱古力和巧克力是一回事,他吃过的朱古力豆里藏着黑白、分明的心事。


在小河口的桥边,阿四和妈妈遇到赶集归来的邻居,邻居给了阿四一包朱古力豆——一袋黑珍珠,黑珍珠里又包着一颗白珍珠,黑珍珠略苦,白珍珠很甜。沙沙沙,珍珠在嘴里嚼碎成了沙滩,唾液海浪般层层涌来,那美妙的滋味呀,荡漾成月夜下粼粼的大海。


“妈妈,给我买一袋,可不可以?”七岁的阿四对妈妈说。


看着阿四节省、小口地吃着那黑豆,妈妈有些心疼他,妈妈说:“给你买两袋。”


赶集的镇子距离阿四的小村有三十里路,1995年,镇子其实只是一条街,但对村野蒙童阿四来说,那已经是世界的中心了,而现在,世界的中心包着一颗小小的心:圆甜的朱古力豆。阿四知道,街面上只可能有一家小卖店会卖这种新潮的零食。那家传说中的小卖店总是会有新潮的零食和流行的玩具。如果那间鲜艳、奇幻、美味的商店是个梦境的话,那么阿四相信一定有条梦的暗道通向更玄大的梦境,暗道里有蓝精灵搬运着小村男孩没见过的新奇。


阿四拖着妈妈快步走,临近商店,他放开妈妈的手,跳进商店。眼尖的他马上在左边的货架上找到了心爱的零食,他拿了两袋转身递给刚刚进门的妈妈。


一个恶声从右边的柜台里传来,吓了阿四一跳。阿四仰头看时,又被吓了一跳,高大的柜台上架着一颗硕大的头颅,柜台和头颅异形地组合成一个怪物柜台怪兽。那怪兽说:“你这小孩怎么没付钱就打开吃呀!”


“这包是别人给我们的。”妈妈说。


朱古力豆突然变成了黑洞,将时空扭曲,螺旋吸入。阿四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妈妈和老板娘争吵、敌对和撕扯。最终,妈妈将两袋朱古力豆丢回柜台,扛着阿四走出商店,身后追来一串飞刀:“付钱”“小偷”“癞子”……


阿四拉住妈妈:“给我买,妈妈,你答应过我的。”


让我们在这里暂停一下。画面里,拔河的两边,单纯坚固的执念和复杂多变的心绪僵持着。一个孩童馋嘴的渴望,能拉住一个大人愤怒的骄傲、怯懦的委屈、难堪的自尊、烦躁的孤独和坍塌的承诺吗?


能。母爱本就是虚弱的偏心。


阿四和母亲回到了商店。怪物变得更巨大了,她是吃下了胜利、得意和鄙视,疾速疯长,柜台从身躯变成了怪兽环抱的手臂。妈妈也会害怕吗?但妈妈带着阿四回来了,母爱是作势的偏袒。


言语的撕扯仍旧围绕着阿四手中那包朱古力豆展开,老板娘要收三袋的钱,妈妈坚持只付两袋。老板娘认定阿四手里的那袋朱古力豆是偷的,她抽出手臂,食指在虚空里点,仿佛法官判决偷窃罪成立,用力敲下法槌。妈妈的食指也在虚空里点,就像割开指尖,滴血认亲,证明那黑豆是他们的,是血亲。


“买不起就不要买!就当喂狗。”


妈妈又一次拉着阿四走出了商店,“太欺负人了。”


可是,阿四还是想要朱古力豆,他很委屈,他觉得自己那么乖,知道家里拮据,从不向父母讨要非分的东西。为什么妈妈不给他买,哪怕多付一袋的钱?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阿四明白,再不争取,就“永别了,朱古力豆”,他拽住妈妈:“我要,我就是要买。”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恼怒的妈妈抬起了手。


阿四哭了:“你答应给我买的,给我买嘛,我以后什么都不要了。”


妈妈放下了手:“这不是五毛钱的问题,有人说我们是小偷,但我们不是。人活着要争口气。”


阿四似懂非懂,但他仍拽着妈妈的手。妈妈问:“你真的想要吗?”


阿四不说话了,每次大人说“争口气”时,语气不屈又沉重,让阿四觉得自己和家人生来就比别人少了什么东西。他不想要朱古力豆了,比起刮嘴刺心的馋,坚硬的偏见与傲慢更让人畏惧,锋利的误解和争执更让人疼痛。阿四低下头,含着泪,紧紧捏着那袋剩下的朱古力豆,他准备妥协了,这时妈妈突然说:“你在这儿等着,妈妈去买。”


那天,阿四揣着两袋朱古力豆一路跳着回家了。晚上睡觉前,他含着一颗朱古力豆,准备把甜带到梦乡里。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几个念头跳了出来刺伤了他:妈妈是怎么买到朱古力豆的?她说服了老板娘了吗?我是不是不懂事?


阿四想不明白,朱古力豆在嘴里,甜得有些泛苦了。


儿子喝的可乐发出见底的咕噜声。


是杯子渴了?


随后,儿子从可乐杯里捞出冰放嘴里吃,很享受的样子。见我看着他,问我:“吃吗?很好吃的。”


我装作不屑,侧过脸,突然心疼起我的哥哥,那个总是被我抢走东西的双胞胎哥哥。


童年某天,哥哥拉着我的右手,我右膝跪沟边,左脚伸向水沟左壁两块石头中间的空隙。正中红心。我骑上了一匹隐形的赛马,探出左手,试图捡拾放在地上的哈达和银圆。我极力俯下身,指尖触到柔软……随后捏到了坚硬……我一用力,手中的“哈达”和“银圆”全裂了、碎了,“哈达”往下滴去,而我的手上是一大块冰。


是的,我们都是很馋的小孩,馋到在高原小城深冬的水沟里,捞冰吃。我和哥哥咬碎冰块,冰在嘴里像烫的太阳,我的舌头是风,刮来凉爽。


(选自2020年第6期《草原》)


原刊责编 杨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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