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尔
我记得那时遥远的黄昏:风从河边吹来几缕凉意,随手收走一些夏日里漫漶混沌的暑热。几朵葫芦状的白云,来回游荡在天心,迟迟不肯离去。绯红的晚霞,雾气似的弥漫在天边,掩盖了原本海蓝的底色。淡青色的炊烟,冉冉升起,飘向高处的天空。宁静像落日一样垂落而下,笼罩了整个村庄。
彼时,仿佛有号角吹响,葫芦花睁开眼睛,醒来了,蠢蠢欲动。它探出手脚,打开门窗,袒露出自己的全部。它看到自己洁白安静的身体,在风中摇曳,轻如一朵白云。也看到几只飞鸟迅疾地掠过,成双成对的翅翼带动的气流,弹落到它白嫩的身上。那是拖家带口的喜鹊们,急于在夜幕降临前归巢。它们的家,筑在村头那棵高高的老梧桐树上。
这种傍晚开花的葫芦,结出的果实颈细肚大,形似梨状,个头较高,叫作匏瓜。《国风·邶风》中曰:匏有苦叶。匏瓜又叫苦匏,俗称“瓢葫芦”。《大雅·公刘》里云:执豕于牢,酌之用匏。——那时宴席上用来饮酒的瓢,就是用瓢葫芦做成的。
葫芦,别名腰舟。这名起得风雅,顾名思义,是说古人涉水时腰间佩戴葫芦以防沉溺,其用途可与小船类比。古时最早称葫芦为瓠、匏、壶,一物三名。瓠、匏、壶的区别在于外形。瓠即可用来做菜吃的瓠子,味甘,形如丝瓜,身条细长;壶是扁圆形的葫芦。另有可做装饰或绘画用的亚腰葫芦等品种。
瓢葫芦,这种一年生的草本爬行植物,每个夏天,都不遗余力地敞开自己,向夜晚盛开。
葫芦花,也叫夜开花,在日本叫夕颜。《源氏物语》第四卷《夕颜》中相关的注释是:“瓠花或葫芦花,日本称为夕颜。”(丰子恺译本)夕颜,一夕之容颜,夕开朝谢,恰似小说中源氏与命薄的夕颜之间一段短暂而深情、风吹便凋零的爱情故事,但我不喜欢这个洋气却冰凉的名字。我喜欢“葫芦花”这个带着土气和喜气的俗名,很亲。
夏夜是葫芦花的坐标。黑夜是黑色的,却给了它一双天生白色的眼睛,它用它们去寻找光明——左眼看天,右眼看地,把视力范围内的风吹草动,看得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天上洁净的白月亮,尽职尽责,看管着昏昏欲睡的苍穹。捧着月亮的云彩和星星,也在四周站岗,值勤;地上南墙根的鸡窝,偶尔会传出几声大花鸡的梦呓声。门口的枣树和刺槐,用四散的树梢,触碰挨近头顶的灰蓝色夜空,掉落地上一截一截的模糊影子。它们躲在斑驳陆离的模糊影子中,做着梦。近处,夏虫在草丛中叽叽吱吱。邻家的大黄狗有时晃动尾巴,吠叫几声。远处,蝉鸣如雨,蛙鸣若鼓。各种动物的声响与植物生长的声音交汇在一起,宛如一支轻快的田园牧歌,浮动在夜晚的幽香里。
葫芦花们是村庄的守夜者。它们用朵朵花盘,抚慰着乡村寂寞的夜晚。它们端坐在外婆家的草棚上,清醒着。当月光从月亮里走下来时,葫芦花也发散着白色的朦胧的光晕,轻盈柔软的唇瓣,白里透一点儿粉的脸蛋,清澈无瑕的眼神,向上张开的喇叭嘴巴,那么的甜美乖巧。几滴不知来自哪里的大水珠,咚咚地落在墨绿的叶子上,溅到葫芦花上。它们吃了一惊,哆嗦了一下。刚刚站稳,又有一阵风跑过来,它们被拥抱了一会儿,晃晃悠悠。淡淡的体香在夜风中弥散。
没有月亮的夜晚,繁星荡漾。葫芦花充当了白色的灯盏,用身体将夜色切开一道道纤细的口子,露出一点点微光,照亮自己,也照亮身旁微小的世界。与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
有没有月光,它们都这么雪白。生来素朴清淡,自带纯洁的光亮。
葫芦花柄身在一个高台上。台子周身用青石砌成,圆柱形,一米多高,一米多宽。中间的空心里装满了深厚的泥土。那些黑油油的泥土,是外公用小推车从菜园里一筐筐推回来的,之后又被外婆每年用蛋皮、豆饼、鸡肥发酵沤熟,很肥沃。远看,像一个巨大的石花盆。不过,这个石花盆没底部。它空着的底部,与脚下的大地连成一体,接受着大地无尽的能量。这样巧妙的设计,是为避免葫芦茎叶被地上的鸡群啄食。院子南面的一个角落里,养着几只鸡。公鸡管打鸣,母鸡管下蛋,鸡肥用来喂花草和瓜蔬。同处一个院落,它们相安无事。
清明与谷雨之间,外婆像只亢奋的陀螺,停不下步子,忙里忙外:拣种,育苗,种瓜种豆。外婆兴致勃勃,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我不知道每个春天对她意味着什么,似乎就是永远不厌其烦地耕种。外婆成了温柔的助产士,她从放在炕上的盆中细沙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些顶着瓜壳露出小脑袋的嫩绿的瓜苗,帮助它们呱呱坠地,进入泥坑,逐一安顿好它们在大地中的位置。她给了它们比我少不了多少的疼爱。她从劳作中获得了无穷的乐趣,当然,也有无穷的期待。
她莳养着它们,它们用丰满的血肉之躯回报她。葫芦逐年结出的丰盛的果子,渐渐地供大于求,已超出了这个家庭对它们的需要。但外婆依然向它们示好,表达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是出于对劳动本身的尊敬,还是对土地惯性的眷恋,抑或是享受瓜熟蒂落漫长等待过程中的欣喜?我从没问过外婆,她也从没向我解释过。我只知,自家用不完的瓢葫芦,会被外婆送给笑逐颜开的街坊四邻。它们不白长。
葫芦苗顺利地乔迁新居,它们有固定生长的地盘,那个巨型的石盆中。如同世袭的植物部落,它们安居于此。它们在春风中闻到了泥土的芳菲,欢呼雀跃。阳光和雨露是可爱的帮手,友好地协助外婆照看着它们,为它们提供必要的生长养分。还有我,时不时地给它们喝水。几棵纤细娇嫩的葫芦苗子抱成一团,互帮互助地成长壮大。拧在一起的粗壮油绿的藤蔓,很快就沿着木棍搭起的梯子爬到了它们头顶上的草棚。那个塔形的有尖顶的草棚,搭在墙头上,表层是用散发着麦香的麦秸草整齐排列而成的,内里用坚硬的木材和铁丝做成的框架支撑起来,地上堆放着铁锨、铁耙、头、锄头、犁铧等农用工具。草棚与上面下面的它们保持着极为亲密的友谊:上为葫芦提供宽广的攀缘空间,下为耕种农具宽厚地遮风挡雨。这种和平共处的美好秩序,从未被打乱过。
夏天到了。光天化日,万物自由生长,阳光茂盛辉煌。繁花似锦。高高的向日葵仰起圆圆的脸庞,追逐太阳的脚步,举起明艳的金黄。浓绿的葫芦藤条匍匐前进,全身披满白色的花蕾,发出沙沙的声响。它在庄重宣告,它积蓄已久的花骨朵儿就要喷薄绽放了——一朵朵带着细小茸毛的葫芦花潜入黑夜,追随月亮的足音。它们向夜晚呈现洁白的芬芳,用不随波逐流的盛开方式,做出它自己的选择。
养育葫芦的土地,还会捎带着养育一些别的植物,比如一些小野花和青草。外婆视若无睹,她像大地一样宽容地给予它们生存的权利。万物杂居,相亲相爱,才是土地该有的模样。对美貌养眼的野花,我不去计较。但我不能容忍野草。我义愤填膺,认为它们无耻地入侵了葫芦的家园,掠夺了葫芦花需要的营养。我爬上窗台,再跳上石台,打量着那些环绕左右的无名青草。事实上,除了有明显特征的谷穗一样蓬松的狗尾巴草,对其他繁杂的草类,我都缺乏分辨知识,也缺乏为它们分门别类命名的能力,只好简单地统称它们为青草。这些与我斗争过许多个回合的厚脸皮的野草,它们的茎秆和叶子呈扁平形,颜色青绿中掺杂一点儿灰白。看起来缺乏足够葱茏的生机。但这只是欺骗眼睛的表象。实际上,这种草,根深而坚固,有着与它柔弱的外表不对等的韧劲。我薅过好多次,但没有一次能彻底地征服它们,让它们屈服。多次较量之后,斩草不能除根,我终于失去耐心,也终于失去信心,只好听之任之了。也许它们觉得——它们有资格在此落脚,土地敞开无私的怀抱,接纳所有的居民,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大地从无关于门户的偏见,自然也不独属于哪门哪派。作为人类,我并没有理直气壮剥夺它们生命的权利。后来我知道,这种草叫牛筋草,它们在葫芦藤下默默地开花,结籽。它们的穗子窄小,只有我的中指那么高,不像光彩的狗尾巴草那样能编出松鼠、兔子和猴子等有趣的花样。一些小鸟飞来,偷食牛筋草的草籽。它们并不在意,似乎还很欢喜。它们的种子,会跟随风的手和鸟的排泄物,飘到很远的地方,开阔眼界,增长见识,然后重新回归辽阔的大地,认祖归宗。
有些时候,我会自作主张地用小铲子给葫芦花松土。其实,我的劳动是多余的。蚯蚓早已抢先自觉地承包了这个活计,却不声张。这种从头到尾藏匿在泥土中的环节动物,会跟随着我的铲子,突然暴露在翻开的新土里,蛇一样蠕动着,吓我一跳。它嗅到了阳光的气味。阳光的明亮和灼热让它感到强烈的不适和不安。它仓皇地扭动着无骨的躯体逃窜,它感受到危机四伏。果然,从我体内飘出另一个恶毒的我,它不同于平日里那个同情弱者、随外婆给乞讨者送饭的善良温情的我。眼前的另一个我挥起铲子,残忍地将它拦腰斩掉,我觉得它长得很丑陋,碍我眼。断成两截的细小的粉红色肉体,痛苦地收缩在一起,痉挛着,接着又抖落开,抽搐着。他们(我的小伙伴小刚和小华)说,蚯蚓被斩断后照样能活。我不信,我要亲自拿它们卑贱的身体实验一下。事实证明,他们说的是正确的。这没骨头的家伙命很硬,很强,比有骨头的动物更坚强不屈。只要一息尚存,它就会连滚带爬,聚集残缺的生命力量,重生,开始另外两个新的一生。
蚯蚓获得新生的超常本领,让我感到惊奇。它们柔软的身体里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能够起死回生?与人类相比,它们更有自信,身怀拯救自我的绝技。它们携带更多的生命基因秘诀。从此,我在蚯蚓面前抬不起头来,我不敢跟它们比赛顽强的生命力。
我至今搞不清楚,有多少这样懂得破译生命密码的动物种类,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一样,被宽厚的大地哺育着。在大地面前,我是多么的肤浅。
漫长的夏季里,我亲眼看见,葫芦花很忙。忙着每天开花,每天凋谢,忙着一次次生,一次次死。死去活来,前仆后继。它的日子被开花、落花和结果塞满,孜孜不倦。一朵葫芦花的生命很短,短到只有十几个小时。它短暂的一生,甚至来不及看到白天的太阳,只看见晚上的月亮或星辰就很知足了。没时间去疼痛、抱怨和遗憾。它简短的生命,一枚小小的句号里,只容得下欢愉。欢愉地开始,欢愉地收尾。
藤条葱郁弯曲的卷须,犹如翡翠玉带,在坐住果的青梨似的小葫芦跟前晃动。小葫芦的个头蹿出不少了,很秀气,年轻嫩绿的身体,闪着蜡质的油光。它的头上仍顶着一朵枯萎变色的花,舍不得掸掉。它收拢的干枯的花瓣里,还藏着雄花的气息。它能成材,离不开雄花的花粉、雄花的成全。虽然雄花无法看到这一天,但它早已预见。葫芦们背负着许多葫芦花的使命,寂静地生长,逐日强大。果皮由青变白,渐至最后的金黄色。
成熟后的木质瓢葫芦,被对半剖开,挖净瓜瓤和瓜子,成为大大小小的瓢:水瓢、米瓢、面瓢、饲料瓢等。充当各种用途的容器,走进烟火人间的深处,是瓢葫芦的归宿。它对它的去处和前程,无能为力。高高在上的人类,男人和女人,主宰了它的命运。这是它的命数,它心知肚明。既然无能为力,不如愉快地接受。随遇而安,这是葫芦花和瓢葫芦告诉我的生存之道。
十二岁时,我被父母接回城里,从此离开了外婆的村庄。城里人不用瓢。他们使用塑料、玻璃、金属等闪着美丽光泽的化学制品,不需要留给葫芦生长的土地。城里的土地很金贵,基本没有瓜果蔬菜的容身之地,主要生长着坚硬的人造楼房。这些年来,楼房越长越密,越长越高,有种密不透风的感觉,让人闷得慌。我不明白,这是不是对土地使用持有的一种偏见。——我是多么想念那些散发着自然草木清香的葫芦花和瓢葫芦啊。
聊以慰藉的是,可以从墨宝中看到葫芦的身影。葫芦谐音“福禄”“护禄”,自带吉祥的气场,是很多画家钟情的创作题材。国画名家吴昌硕、齐白石、陈半丁、朱屺瞻、刘海粟、赵少昂、程十发等,都有关于葫芦的画作传世。纸上的葫芦比纸下的葫芦,可要名贵得多,也长寿得多。这或可从另一角度诠释“艺术来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说法吧。纸上呈现的多是色调鹅黄明丽、情趣各异的秋日葫芦,衬托葫芦的则是笔墨淋漓的藤蔓、叶子,或生动活泼的昆虫、金鸡、菊花等,却鲜少见到有画葫芦花之作。俨然只见得眼前宝葫芦笑,而忘却昔日葫芦花开的辛苦了。不免让人心生遗憾。
一朵朵暮生朝死的葫芦花,开在我童年的旧年月,静静地看着我。我羞愧地低下头去。多想跟随在它们的身后回去,向我伤害过的那些美好生命,奉上我迟到的忏悔。
晚风中有超度的经声和安魂曲响起,告慰着亡灵,那些逝去的平等生命。
(选自2020年第4期《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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