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
地球上居然存在着一个叫作希腊的不是书本的空间。飞机落在这叫作希腊的硬物上可怕地一抖,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幸好没有,穿过呆板的、千篇一律的机场大楼,走到希腊的天空下,热浪打来,几乎昏过去。我来自昆明的晚秋,不适应,赶紧脱掉外衣,只剩下贴身的褂子。雅典已经被钢筋水泥包围了,你无法再像中世纪的拜占庭人那样在穿过荒野的时候,突然看见顶天立地的神庙。古雅典现在藏在市中心,后来者从未想彻底取代它,古雅典现在像是一颗藏在水泥盒子里的珍珠,光芒暗淡,但质量未减。雅典有数万人在写诗,其中一位叫库克斯,他邀请我来参加他的诗歌节。他长得像某家面包店里的面包师,络腮胡,沉思型,胖子。我们在印度认识。他决定再办一个高水平的诗歌节,原来有一个文学节,“但还不够好”。他是一位工程师,写了八年诗,讲雅典方言。经费一部分来自政府,一部分是他自己募来的,不多。参加诗歌节的诗人得自己买机票,落地后他管三天的吃住。我们约好在蒙纳斯提拉奇见面。跟着他穿过帕特农神庙山脚的跳蚤市场,在其中一个摊子上买了一个旧牛皮包,相当有感觉,似乎从前的背者曾经背着它穿过沙漠,或者是第欧根尼用过的包包。二手货很抢手,来希腊的人都是来淘旧东西的,越旧,离古希腊就越近嘛!我们穿过一排酒馆、咖啡馆、冰激凌店、珠宝店、几只正在打鼾的狗、几只深不可测的猫,走去一家希腊本土餐馆用餐,他执意带我们来这里,仿佛是一个民族主义者。有这种风俗的地方已经不多了,麦当劳正在蚕食世界。带点酸味的肉肠(令人想起一位祖母)、原味的烤鱼、奶油土豆羹、柠檬、希腊沙拉、希腊臭豆腐、希腊奶酪、土豆条、烤面包,还有一点大米。突然,手风琴、排箫、阿夫罗斯管和手鼓响起来,一队穿白衬衣、裙子的人从餐馆中间的过道飘过,吹拉弹唱着,一位姑娘摇晃着一只篮子,向客人讨钱,他们是吉卜赛人。
库克斯告诉我,现在的希腊语言还有60%是古希腊传下来的。他就说着这种语言。
“有理由认为真正被称为有文字的社会一直到公元前六世纪和前五世纪才在希腊和爱奥尼亚诸城邦中形成。”(扬·阿斯曼《文化记忆》)希腊文字的历史比口语短了很多世纪(在中国,文字社会至少在公元前11世纪就已经繁荣),《荷马史诗》是口头传播的。在荷马时代,诗就是神谕,早于公元前520年流传的诗歌几乎都被归于一个叫穆萨尤斯的诗人名下,这些诗被称为穆萨尤斯神谕。神谕没有被记录下来温故知新,有事的时候就问,问罢就回归黑暗,下一次再问。人们建造神庙,神住在固定的地点,并且用最坚固长久的石头建造,让神祇能够永久住在那里。而中国的神是跟着人走的,人在哪里,神在哪里。心神、传神、迎神、安神、出神、劳神、走神、定神、费神、提神、眼神、伤神、分神、留神、六神无主……都是在身体中。
雅典国家博物馆。一个个大房间里全是超人的雕塑,神的化身、完人的标准。“美而卓越”(Kalos Kai Agathos是希腊的古老俗语,既指美好、有力而灵活的身体,也指求胜的意志和对秩序的遵守)模仿了人但不是人,是对人的修改、再塑。夸张的、正确的人,人的尺度。这个希腊尺度直指肉体。“这些面具后面隐藏了一个神祇……让人赞叹的典型的理想性。”“人变成了艺术品,在这里,在醉的战栗中,整个自然的强力得到了彰显,臻至‘太一’最高的狂喜满足。”(尼采《悲剧的诞生》)“希腊的图像艺术是身体的艺术……在自主的希腊城邦所支持的社会形态中,所有重要的事务都以‘面对面’、彼此身体在场的方式加以解决:这是一个‘直接行动’的文化。”(托尼奥·赫尔舍《古希腊艺术》)“从一个‘身体’上到两个‘身体’,从两个‘身体’上到所有美的身体;从美的身体上到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从美的生活方式的追求上到美的诸学问,从诸学问最终圆满上到那个学问——不外乎就是那个美本身。”(柏拉图《会饮》)在这种尺度下,真人永远自惭形秽,必须努力,必须奋斗,必须“锻炼腹肌”,必须自我改造。这里没有一个胖子、瘸子、矮子、瘦子、病人,更没有侏儒,他们被“希腊人”消灭了。奥斯维辛留下来的部分?早在基督教出现之前,原罪就已经被古希腊暗示出来。这些石头人集体传达着一道斩钉截铁的命令:人要努力成为这样!斜方肌的、三角肌的、冈上肌肉的、胫骨前肌的、肋间肌的、胸锁乳突肌的、胸大肌的、胸小肌的、肱二头肌的、股四头肌的、腹外斜肌的、腹横肌的、目光炯炯的、青春朝气的、积极进取的、天天向上的、青铜的、大理石的。暗藏在平常肉体下面的各种看不见的比例、数学、几何被赶出来,高度抽象化、典型化、美化,精确得可以测量到毫米。肉欲消失了,超人在石头上散发着冰凉的精神之光。偶尔有几位臃肿残缺者,因为时间腐蚀,美褪去,混沌的肉身重现,引人注目。雕塑外面那些走来走去的真人有些一生都在向这些石头学习,锻炼得就像雕塑,冷不丁绕出来一个,还以为石头动了。过于逼真,弥漫着一种身体和力量的崇拜。“希腊人虽然没有用概念,但却用他们诸神世界透彻而清晰的形象,让明智之士感受到他们的艺术观深邃而隐秘的信条。”(尼采《悲剧的诞生》)每一件都是英雄、烈女,动物也是猛兽、狮子、老鹰、公牛这些。观众,那些凡人也一样,长得像英雄的人不少,高视阔步,昂首挺胸。老人也是如此,一对夫妇,看上去都在80岁以上,似乎刚刚跑完马拉松,绷紧着腹肌,套着运动装,望着一尊大卫发呆。在这里,萎靡不振引人注目。孔子说:“仁者人也。”人,是对动物性生命的超越,这个人不仅仅是身体的人,也是文人。“仁者人也”并不是一种身体规定,而是一种德行规定。庄子那种“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在这个博物馆是完全不可思议的。这是一个概念还原之地。一切看不见的抽象者在此地都成了有质地的事物,英雄、坚固、持久、光荣、沉思、美德、权力……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我趁着博物馆昏昏欲睡的守卫没注意,摸了摸“伟大”的小腿,阿伽门农的腿,硬邦邦的,一根筋凸起在肌肉的表面。看了一圈,很累,有点千篇一律,暗藏着同质化。柏拉图的博物馆,最精彩的不是人体,而是那些长袍上的皱褶。令人想起吴带曹衣,这是起源,影响了犍驮罗,又跟着佛教传入中国。
把背包交给博物馆的存包处。进去后发现可以照相,就回到存包处取相机,存包的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长得像阿忒拉斯。我取了相机,将包递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有点异样。参观完展览,出来取包再见到他,他的表情明显有点慌张。我没在意,背着包就走,回到旅馆才发现内包里的欧元不见了,某人取走了钞票,留下了钱包。一个希腊故事。辜负了我对“博物馆”这种标准的信任。
拜占庭博物馆。与外面的灿烂阳光和明媚大海夹持着的雅典大相径庭。沉默、虔诚、悲伤、深沉,故意营造出阴暗的氛围,中世纪就是这样?或者这只是博物馆的揣测?那些伤痕累累、金箔斑驳、黑与红、绿与蓝的木质神像画似乎被时间的野蛮坦克碾过,划痕、脱色、虫蛀、腐朽。但是依然庄重,庄重不是主题,而是匠人处理材料的手法,在时间的鞭笞之后,那些圣像像烈士一样更加悲壮,仿佛经历过“十字架苦路”(Via Dolorosa)般令人窒息。阳光和大海哪儿去了?内部和外面对比强烈。博物馆是一座佛罗伦萨式的别墅,1930年成为博物馆。外面的拱门下,一个家族正在阳光中举行婚礼,新郎、新娘、来宾都是一身白,唱歌、弹琴。或许人们想起了中世纪,那正是一种喜悦的形式,在黑暗中喜悦。
灯光昏暗的街道,涂鸦几乎遍及每一道卷帘门和墙,这些门在夜里关着,所以涂鸦出现了,仿佛站街女郎涂抹在眼帘上的眼影。一些门厅外面的台阶上睡着人,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无家可归,还是因为信奉第欧根尼哲学,追求狗一样的自由,“在任何地方都能做任何事”,想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一家老餐馆还在开着,可以坐三十多人的小馆子。擦得铮亮的铁锅、造型优雅的陶盘、玻璃酒杯,弥漫着烤肉、大蒜、香芹、胡椒之类的味道。椭圆的长盘子上堆着切断的肉肠、烤鱼、面包和沙拉。中间的玻璃橱柜里摆着鲜红的火腿、奶酪。快乐热情的老板娘,她和丈夫、儿子一家子住在楼上,楼下就是他们劳动、挣钱的地方,一切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9点,大家还在狼吞虎咽,觥筹交错。网络上介绍说这家在雅典餐馆中排名第十七。进去的时候没有座位,要等15分钟。安迪·沃霍尔的时间。经营得就像一件艺术品,营造出19世纪的晚餐的氛围。确实非常好吃。以为相当贵,并不贵,与一般的馆子同价。
一个女仆端来洗手盆,用制作精美的黄金水罐注入银盆给他们洗手。(荷马《伊利亚特》)
他们斜靠在松木和桃木做成的躺椅上,和家人一起宴饮,喝自酿的葡萄酒,头上戴着花环,吟诵着赞美众神的诗篇。(柏拉图《会饮》)
希腊一直在做着这些事,从未中断。
海德格尔说:“在希腊时代,存在者的存在就成了值得思考的东西,这就是西方的开始,就是它命运隐蔽的根源。”正是这个命运决定了西方的历史,也塑造了西方人。“哲学在其本质上是希腊的,这句话说的只是西方和欧洲,并且只有它们,在其最内在的历史进程中源始地是‘哲学的’。”希腊出版的书是哲学的,希腊本土不是哲学的。西方的希腊是一个希腊,这个希腊是典籍中的,罗格斯的、数学的、几何的、概念的……巴尔干半岛上的希腊是另一个希腊,混沌、天真,也不乏理性,我还是喜欢这个肉身滚滚的希腊,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希腊,赤裸着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希腊,穿白裙子的希腊,嚼腌橄榄的希腊,躺着无数的猫和狗的希腊,挂着腊肠的希腊,胡椒瓶跌倒在餐桌上的希腊,丰乳肥臀的希腊,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希腊……前者遮蔽着后者,后者你要抵达希腊本土才会慢慢地发现。
在一家营业了几百年的菜市场走,一位卖番茄、核桃、橄榄和瓜的老者从摊位后面走出来,挡住我,指着我的汗衫。我吓了一跳,以为身上沾了什么,他又提起我衣角上露在外面的商标,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把汗衫穿反了。我笑笑,他还在捏着那个小标签叽叽咕咕,意思要我现在就脱下来,穿回正面。一个好心的柏拉图主义者。
三个女神在对面的街道上飘着,经过珠宝店、冰激凌店和一家卖陶器的作坊,她们的步态就像是春天长出了脚。
雅典城是一个到处颤动着完美乳房的地方。各种雕塑,女神们的乳房,大街上。仕女们的乳房,你无法不注意到它们。“也许我们寻找他们,因为我们寻找另一种生;在越过雕像的那边。”(塞弗里斯)作家卡赞扎基斯写道:他听到市区传来的声音,犬吠,月下情人的歌曲。他穿过睫毛看那在抚弄他的爱米奈,“只有女人!”他心想。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同她媲美!“他心满意足,感到身为男子的幸运。因为爱米奈是女人,上帝给她创造了匀称的胸脯、嘴和腹部。他微笑着抚弄着情妇肌肉结实而圆润的手臂。”“春天是撒旦的天下,裤带松开。女人上衣扣解开,老太太叹息……”“世上最美妙的东西都是魔鬼发明的,漂亮的女人、春天、烤猪。所有这些都是魔鬼制造的,上帝创造了僧侣、斋戒、泡洋甘菊和丑女人。呸!”这是十月,春天已逝,秋天已深,依然是撒旦的天下,如花怒放的乳房令人心荡神摇。“她轻柔而危险,是个男人的吞噬者”(卡赞扎基斯),那些无所不在的石头雕刻的乳房、臀部、后腿、私处、胴体、肱二头肌……无时无刻不在赞美、教导着身体。希腊人的身体没有被概念、化妆品、整容术遮蔽起来,人们以天体为荣,崇尚素面朝天,相当坦然。坦然的不仅是心事,也是身体。这种教导已经超越了肉体,“吾日三省吾身”(孔子)就是对身体本身的肯定、赞美,无论那是怎样的身体。无论是俊男美女,乳房丰满还是低垂,胖子或是瘦人,身体有障碍的人或者奔跑者都是坦然的、自在的,迎风起舞,无论那是什么舞。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诗人、先知是一个瞎子。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舆论完全有机会将这位伟大诗人的生理缺陷掩藏起来,将他包装成阿波罗或者伽倪墨得斯那种完美。“人类的整体的存在方式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把握,它必须被把握为人的身体式的在世界之中的存在(Leibmβige In-der-Welt-sein)。”海德格尔说得还过于高深,在希腊,身体作为一种敞开着的、光明磊落的存在显而易见。希腊身体就像一道道闪电,不择地地袭击着人类,令人不断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孔子),柏拉图、苏格拉底、第欧根尼……都长得很丑陋,希腊历史从不包装这些。这是一种古老的孝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孝经》)
公元前470年至前456年建成的宙斯神庙,还剩下几根搭着钢质脚手架的柯林斯圆柱,被隔离带围着,只有风可以进去。从前,神庙里有一尊高约13米的宙斯神像:“主体为木质,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贴上象牙,衣服则覆以黄金。头顶戴着橄榄枝编织的皇冠,右手握着象牙及黄金制成的胜利女神像,左手则拿着一把镶有各种金属打造的权杖,杖顶停留着一只鹫……为了让神像的脸容更为美丽光亮,神像前建造了一座极大而浅,里面镶了黑色大理石的橄榄油池,利用橄榄油将光线反射……还有工人前来擦拭象牙,称为‘菲迪亚斯抛光工人’。”(《希腊游记》)沙尼亚斯巴(Pausanias)神庙周围是空旷的沙地,没有遮阴的地方,一些原来的建筑构件被陈列在地上。宙斯并没有由于自己的庙宇而离开,一位现代希腊作家在自己的长篇小说里经常提到宙斯:“古时候有个宙斯,是个大色鬼,他不肯让任何人伤心,我听过他的一些事儿,好像他也染胡子,在手臂刺上心、箭、美人鱼。他还会变,变成公牛、天鹅、公羊、驴……”(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左巴》)
一路上有许多小的海湾,是游泳和钓鱼的好去处。波塞冬神庙几公里外就可以看到,形式与帕特农差不多,只剩下一个石头框架。崇高这一抽象概念被空间化了,无须再解释什么是崇高,那就是!孤立在三面临海的一处悬崖上,周围是乱石山冈,蔓草被狂风吹得匍匐在地面,绝壁底下是地中海,波光粼粼,“其翼若垂天之云”。有四个人,老年的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媳妇,坐在一堆石头上,朝着大海那边拉着手风琴。他们和我同车到来。一个岛像一条死去的巨鲸横在远处,大海抬着它。另外一些人一下车就着急地拥向神庙,渴望着在那里遇见满头乱发的波塞冬。波塞冬被想象成波涛汹涌的样子,怒号的神。大海现在宁静祥和,像一位疲惫的祖母,正在为落日准备餐桌。
“在伯罗奔尼撒住着七个民族,其中的两个民族是土著,是阿卡底亚人和库努里亚人,他们至今住在他们最初居住的地方。”“玛尔多纽斯看到希腊人不肯下到平原上列阵,就命令他的全部骑兵在玛西斯提乌斯(希腊人称他为玛吉斯提乌斯)的统率下,前去攻击他们。当时玛西斯提乌斯在波斯人当中颇有声望,他的坐骑是一匹涅赛昂骏马,这匹马佩戴着黄金辔勒,而且其他的方面也装饰得格外豪华。波斯骑兵列成分队轮番向希腊人发起进攻。每次进攻都使希腊人遭到严重伤亡,因而他们把这些希腊人蔑称为‘妇人’。”(希罗多德《历史》)伯罗奔尼撒地势平坦,贫瘠,适合做战场。长着些萎靡不振的油橄榄树,还有些番茄、小麦、稻子、玉米、棉花、无花果树、松树……有人在田间劳作,开着手扶拖拉机。干燥的云,似乎战争卷起的狂灰才刚刚散去。这地方进行过无数次战争,土地曾经被刀剑穿透,之后一切又烟消云散,太阳照常升起,一群鸟正在飞越远方的山峦,一个家庭正蹲在地里摘番茄,一个孤独的人骑着单车在加油站前面的空地上经过。铁路边上可以看见战争留下的地堡,肮脏的水泥脑壳上刷过标语,后来又贴上广告。废弃的车站,扔着一堆堆垃圾。一间空房子里睡着一个领着狗的人,一堆破布。公元2019年,在雅典和伯罗奔尼撒之间,弥漫着某种荒凉和懈怠,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跟上这个世界争分夺秒的步伐。班车驶过一个个小镇,几乎看不见人影。花台上支着新烧出来的土黄色陶罐,造型与公元前700年的差不多,像女人的奶子。一些猫和狗在大地上游荡。一些羊在吃草。几匹马晃着尾巴。随时会遇到公元前留下的废墟、废弃的居民区、旧仓库、19世纪的城堡,都占据着某个制高点。希腊真是老得发黄,一种贵族式的、高雅的黄,对落后、凋敝、包浆情有独钟。慢吞吞的地方,看上去这个世界并不着急。几年前,报纸上传来消息,说是这个国家已经破产,震惊世界,希腊怎么能破产,文明的老祖母啊,怎么可以让她郁郁而终!破产太严重了,令人想到那些登船弃岸逃难的人群。此刻在希腊本土,那件大事造成的痕迹一点也看不出来。班车驶过伯罗奔尼撒白日下凸凹不平的公路,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抽着香烟,与一个半路上车的金发美妇聊着天,欢声笑语,肯定涉及爱情,显而易见,我就坐在司机后面。世界看上去一切照常,稳如泰山,我行我素。似乎从未出过什么大事,出过大事的世界,人们不会有如此安详、蕴藉着爱。“如果你能全然活过,当下这一刻就够了,不需要来世,不需要永恒,生命每一个片刻都无比丰富,只是你现在不快乐,你便错过了生活,错过了生命。”(卡赞扎基斯《希腊人左巴》)许多人在车厢里睡着了,看得出来他们没有做噩梦。文明的历史过于悠久,文明已经成为一种物理结构,实物、粒子、场……坚固耐用、地久天长。决定安危的不是经济、政治、战争……而是生活,运转着生活之轮的文明。第欧根尼式的生活世界已经强大到足以令一切企图毁灭它的东西成为过眼云烟。
公元67年罗马皇帝尼禄下令在柯林斯开了一条运河,位于萨罗尼加湾和柯林斯湾之间,两个湾之间的陆地就像一个葫芦,运河就开在葫芦的腰间,一条缝。在地图上看,这道直线切开了雅典和伯罗奔尼撒,接通了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将一条古老的航线缩短了三百多公里。海水涌至缝底,凝固成一道蔚蓝色的石油,闪着宝石之光。这条古老的运河缺乏先见之明,如今无法通行现代建造的巨轮,只能通过较小的船只。这个工程顽固守旧,一开始定下的尺度就没留余地,拒绝进步,到此为止,像是一个隐喻。它成了一处古迹,只能用来通行旅游船。地峡上架了另一条直线,一座长25米的钢架桥,大巴车只用了两分钟就驶过了千年。我恰好在车身颠起的一瞬间睁开眼睛,看见一把蓝色的短剑,别在大地的腰间。
(选自2020年第2期《芙蓉》)
原刊责编 杨晓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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