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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灵岛之约

◎王川


应该更早地认识湾流中的岛屿,或许能从它身上得到有关生命的启示。漂浮在海洋里的岛屿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更被天然的屏障围拢。大海抵挡着觊觎和入侵,似乎还能抵挡时间和朝代的践踏。在许多书籍中我们知道,岛屿每每成为神仙的落脚之地,许多神话传说由此产生;而对逃亡者来说,海水的隔绝不需要任何成本,却比长城更有效,浩瀚与汹涌不但让人望而生畏,更让无数兵马战舰葬身鱼腹、海底。孤岛能支撑消极而无力的抵抗,让绝望中的生存保持不被侵犯的尊严。由此,它们成为长生不老和自我保护的神奇之地,这恰恰对应着每个生命深处最隐秘的渴求,不管是帝王还是草民,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他们搜寻的目光和欲望的手掌,都曾在海岛上或重或轻地抚过。


然而,那些选择孤岛或被迫流落孤岛的人仅仅是为了生存(抵抗也是为了生存),比如田横,比如鲁滨逊。所以,当我在岛上遇到第一个居民时,并没有把他看作帝王的后裔,实际上,他黝黑的脸膛和强健的肌肉,都表明他依然是世世代代驾船出海的渔佬,甚至,借助机械动力,他比桑堤亚哥(海明威《老人与海》里的主人公)漂泊得更远,他粗糙的手掌告诉我,那是拉网的手,而不是持钓竿的手。


有多少渔民就有多少岛屿,他们都是大海里的星辰。夜晚,我曾看到岛上的灯光和船上的渔火,就像晴空上的星颗。从黑暗的大海上望去,所有的闪烁仿佛都挂在天上。它们隔空对话,沉默,守望,彼此惦记,却并不遥远。没有它们,大海就是孤独的、死寂的。不会有人关注船舱下的湾流与潮汐——只有渔船上的人对其了如指掌。但人们会眺望那些聚集或散落的灯火,对古老的时光产生怀恋。我曾在一户渔民的家里吃晚饭,坐在炕上,从敞开的后窗朝外张望,几只小船在不远处作业,马提灯挂在船舷上,离水面只有几尺,幽暗的灯光照亮着一小片海水,洇出暗红漾动的颜色。我想,浅海的鱼儿是趋光动物吧,就像食客们是趋味动物一样,美味的“八大碗”把他们吸引到海边,在渔家的平房里耐心等待小船上运回最鲜美的海货。时光顿时缓慢下来,栖落在黑黢黢的院子里,酒醉的感觉宛如漂浮在海上,与脚下的岛屿一起晃动,安静、沉醉而恍惚。白天,院子里会飞起数只鸽子,在小岛的上空盘旋,它们并不需要像《圣经》里描述的那样,大水过后飞向陆地,岛屿本身就是永恒的方舟;“鸽子在它们的巢里/抖动着它们的羽翼/大海醒来了/浴着阳光——白日的晨曦”(奧迪塞乌斯·埃利蒂斯《爱琴海》,李野光译,漓江出版社,1995年2月第1版),鸽子们更不会像我一样,因为数日的隔绝而黯然神伤、思归心切,因而看着海上的落日也觉得别有深意。


当然,不是每一个日子都富有诗意,有时,岛屿与大海还存在另一种关系,当狂风掀起怒浪,波涛抡起巨大的手掌拍打在礁石上,岛屿便以最弱者身份对抗着最有力的击打、强暴,用沉默忍受着铺天而降的野蛮。但它们可以被吞没,却不会被击碎。当风暴、狂潮失去了力量,花骨朵般的小岛便再次耸立于水面之上。岛人也是如此,他们将海天的呼啸关在外面,躲进屋子里喝酒、抽烟、倾听、等待,太阳升起来,院子里、屋顶上,又晾晒起他们从大海里捕捞的收获。岛屿不是柔软之物,它们是坚硬的。漫长岁月砥砺的品性,是岛人抗击一切灾难的资源与支撑,其中最重要的曾经是:贫瘠与贫穷。


每当我朝向大海的方向旅行,都会想念那些去过的小岛、蓝天、阳光、礁石、潮汐草木、鸥鸟、寂静的声音、星光覆盖的夜。它们在视野里消失了,却通过记忆浮现出来。那些无法还原的、被时光过滤成散发着情感芬芳的美丽画面,若有若无地在眼前拂动,像水中恍惚迷离的倒影。不过,那至多是一种短暂的回忆或幻想,幻想总是指向难以进入的领域,就像日常的生活难以接近隐匿至深的灵魂一样——在更多的时候,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也许正因为此,回忆与幻想才分外令人心动,一个失神发呆的时刻,常常会让我们暂时背离沉迷太久的现代文明。星罗棋布的城市、田畴与岛屿本就分属于不同的人间部落,从所用的交通工具上就能判别出来,抵达每一座海岛,要借助比火车慢得多的船舶,有时候我不知道究竟是往前走还是朝后退,但当嘈杂喧腾的陆地渐行渐远,我突然明白,自己是要去寻找生命丢失了的那部分,它或许也同时存在于偏远的乡村、未被开发的古镇、人迹罕至的秘境。但我更喜欢被大海浸泡的孤岛,它们没有非凡的人类史迹,也缺少被时间赋形的可资考证的远古文物,但那里有最平凡的生活,不一样的生活。它既属于过去,又与时间单纯地并行。有时,站在船头,这种感觉更为明显,在海风鼓荡中遥望“对岸”,驶过白浪翻卷的航道,就像只身前往“往昔”的某个季节。夜晩,枕着涛声睡眠,仿佛陪伴着过去的日子,时间延伸到生命之外,空间扩展到天涯海角。那种体验是美妙的,也略带感伤。这又令我总遗憾时间的短促。对于海岛,我心情矛盾,渴望与离去并存,就像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爱情,不希望因为进入常态而消失。这般矛盾,大概还因为感觉到了古人在这空间里残留的某类信息,起初,他们定然也是如此——当搭建起第一间海草房,心里仍放不下重返陆地的执念——他们才是《圣经》里的鸽子。然而当真正了解了大海,马上就会明白为什么“水比地更富饶”(艾萨克·沃尔顿《高明的垂钓者》,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为什么摩西“给有史以来最好的国家指定的主食就是鱼”(当然他们不知道摩西。同上)。从那时起,岛屿才有了真正可称作“居民”的人群,他们在大海里劳作的后裔则被称为“渔民”。


定居是生计的前提,即使是游牧民族,也是“定居”在草原上。对于我这类来自大陆的流浪者,不过是散淡的游客,有时会被好奇心驱使,暂时抛开生计到处游荡,而有时,则难说走近什么不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更喜欢孤岛的夜晚,可以像一个精灵一样四处游荡,轻盈而散漫。有的岛子已是城镇的模样,有的岛子只是一两个渔村,大都像不规则的伞,从中间向四周垂落。海边往往有一条环岛路,许多从岛内伸出来的小径,伞骨一样被环岛路串联起来。穿过任何一条都可以抵达海边。但如果你访问的时间太短,就不可能熟悉所有的地方,而一旦离开,则永远都想不起它们的细部,记忆无法提供给你曾经到达过的线索。回忆一座岛就像醒来之后回忆一场梦境。你只会记得那些硌脚的石板、卵石,那些粗糙的小道,那些任意生长的屋舍、门板、窗台。海岛如此单纯,又如此复杂。在曲曲弯弯、忽高忽低的街道、民居间穿行,岑寂之中听得见潮声渐近,却恍如一个迷路者,靠着本能走向大海的方向。这感觉增加了游荡的魅惑,像赴一场约会。


我记得初入灵山岛的那个下午。现在想来,已如隔世。时间是无法重复的,所有经历都会钙化成一座座孤岛,沉睡在记忆里。今天回首,不是为了唤醒它们,而是在生存的沙漠里茫然四顾,只有那些歇过脚的绿洲才会被时常惦记。这就不奇怪,为什么中间的路消失了,它却从地平线上再度升起。之前,我不曾考虑过进入它的目的,没有目的,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或者,有一点隐约的向往——我是想找到行走、呼吸、睡眠、怀想、思念、安慰,甚至流泪的另一种方式。


就像翻看旧的相册,陈旧的画面与消失的声音沿着深夜孤独的气息慢慢游走呈现。摊开的手掌间传来轮渡快船发出的轰鸣之声。依稀中,拥挤在船舷周围的人们拍照,喧哗,远眺,寻找。背后的码头远去,海岸线上的城市建筑唯余模糊的轮廓,瞬间沉入水下。船轰鸣着,如巨大的刨子划过海面,尾部巨流隆起,若翻涌的山脊,洁白的碎玉抛撒,哗然散落。两道长长的波纹手臂般张开,扩大着它的拥抱。觅食的鸥鸟不知所措地疾飞。遍布铅云的天空,阴郁地与海洋对峙。水面浮出峭拔的山峰,绵延的山体被它拽着缓慢上升,犹如一只巨手拎着一堆沉重的棉衣。岛岸上拥挤的民居及旁边更小的岛屿就在波光里漾动。“它那最轻快的波涛上/有个岛屿晃荡到达者的摇篮。”(《爱琴海》)


是的,摇篮。家园。逆旅。栖息地。人潮汹涌地越过船舷。一阵汽笛的呜咽之中,脚已经踩在码头坚硬的石板上。四周都是进出小岛的游客和村民,拥挤在船边,拎着或背着各样的包裹,脸上露出或释然或焦灼的神情。这种归家与离家的神情令我心思安定,知晓这里尚未被潮水般的人群入侵,它仍然保留着孤岛的属性,停留在时间与梦想的边缘,并无视它们的任意飘散。我特别注意到码头不远处那个挥竿钓鱼的汉子,他似乎对身边的一切毫无察觉,只关注着手里的活计,少顷,便有一串串半尺长、身子细细的鲐鲅激愤地扭摆着身子,被迅速拉出水面,在地上翻动几下便被那只大手拈起,摘下鱼钩,丢进藤篮里。然后起身,又甩出一竿。记得他专注的神情,是因为分明感知到孤岛在他身上有一抹浓重的投影,它对人的塑造与安静的夜晚对我的塑造形成某种潜在的“互文”关系,却不是孤独与寂寞。也许只有时间的静止能让我们看到空间的绽放,就像我们哪怕沉入一滴水,也能目睹宇宙的光芒一样。码头也给我这般感觉:匆促的脚步下,时间流逝;无人的等待中,时间停息。而一切只在静止时打开。


离别的小站也是如此。但与小站相反,我喜欢在孤岛的码头上散步,尤其在无人的时候。小站喻示着等待或分别,送迎都在匆迫间,总会有煎熬或失落。码头则不同,它是个等待者,更是个陪伴者,它会让你的等待变作大海慷慨的陪伴,而且无论多久。有时候,垂钓者选择了码头,我确信他们希望在大海的陪伴下仍能感觉到时光的流动,因为他们的时间比我们更漫长——这恰又是我们选择小岛的缘由。但我们不会成为岛民的同类,他们对体内涌动的潮汐已浑然不觉,而我们对小岛的一切却兴奋不已。


超乎我臆想,码头集市般的热闹稍歇,时间就好似被海风吹散了,嘈杂也被杳渺分解,停靠的轮渡船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最后一班。这感觉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计算了一下这座北方海拔最高的岛屿与陆地的距离(看到资料说,它距大陆最近点5.97海里,相当于11公里),但40分钟的航行不会提供给我任何参考。然而,我却瞥见了隐藏于心底的一丝惦念,就好像准备要把余生交付在这儿了。我想,在我之前,不知多少人这样做过。这条探入海水中的码头一定有它的前世记忆,只是无数代的足迹早被冲洗殆尽。相比自我放逐的决绝、重建家园的劳作,我只是又一次将日常的累赘霎时抛在大海那边去了,暂时丢掉了“枉入红尘”的另一个自己。朋友们轻松愉悦的表情立马传递到我的脸上。也许,黄昏的醉意正在酒家的楼头等着我们,一扇斑驳古老的窗扇打开,能清晰看到舔舐着沙滩的浪花和渔船里的灯火。灵山岛很快修改了我对它的预想,或者是,修改了我对自己圈定的情感投放,使我忽然想变身为一个享乐主义者,无论多么短暂。我们也是投奔生活而来,哪怕是——生活在别处。


那时,瞬间的念想使我对它的过去产生了兴趣。我相信它也一定会隐身于某些发黄的书页里。那些东西对一个暂时的享乐主义者根本不重要,但是之后,我还是查找了一些资料:“水灵山岛”,它在《胶澳志》里是这么美,像是刚从水里冒出来,水灵灵,湿漉漉的,如一棵鲜亮的、根茎粗壮的海底植物。古《胶州志》里描绘它“:先日而曙,将雨而云,故名灵山。”神奇到黎明的灵光会比阳光更早地栖落在它上面,继而播云沐雨,烟翡翠霭,气象非凡,“胶州八景”该算它最超凡脱俗了吧,我没有答案。还有一首清人周于智的赞美诗:“山色波光辨不真,中流岛屿望嶙峋。蓬莱方丈应相接,好向居人一问津。”他甚至还说,灵山岛就连陶渊明笔下的武陵桃花源也“未足喻其胜”,似更可与邻近的蓬莱方丈合并为一连串儿的神仙居所。我认为,与虚无缥缈的蓬莱“海市”相比,桃花源更接近它的气质,陶渊明若定居于此,首先想到的一定是找一块田地,先种上几沟粮食和蔬菜再说别的(令人惊讶的是,此岛居然有大片的土地和几座村庄)。那么,即使是它已彻底向今天打开,那深隐的气息也不曾改变,它的轮廓,它的峦峰、它的礁石、它的房舍、它的树木、它的渔舟、它的光影与呼吸、它夜晚的灯光呈现出的遥远和宁静……仍然彼此交织为一体,互为依附。它不是仙人们的精神城堡,而是与桃花源同质,缭绕着人间的烟火气。最值得庆幸的是,它尚未被出卖,变作一个旅游景点,没有那些刻意制作出来的孤岛“布景”骗人眼目,更没有旨在挣钱的开发项目,比如潜水,比如所谓的“海底世界”。因此,居民对外来喧扰的热情接纳反倒证明着他们的生存自信——他们自然而然地将那些视为留守孤岛的理由和资源,而其生活方式一直与传统、岁月保持着良好默契。这里既是人间,又与更庞大的人间相隔甚远。宁静虽被打破,但大海永远是最巨大的吸音海绵,会抹去所有的喧哗与骚动;夜色也会拉上一重海天的帷幕,让游客与岛民一起进入遥远的梦乡,直到黎明的航道再次波光粼粼地出现在海上……


(选自2020年第7期《山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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