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飞
许多时候,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比如买衣服,明知是愚蠢的“重复建设”,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一时冲动。
在某商场看上某款毛衣,小贵,但实在喜欢,试了同款的三种色:黑色、米白色、大红色。米白色和大红色都不是我的菜,而黑色,我从未拒绝从未后悔过。几分钟之后,那款黑色毛衣穿上一件纸袋子,被我拎回了家。衣服果然深得我心。没过几天,我又去了那家商场,又拿了一件同款同色。一个月后,我“无意”路过那家商场,“无意”经过那个专柜,发现那款毛衣竟然打七折了,一气之下,决定再买一件“摊低成本”。不纠结是不可能的:已经有了两件黑色,又无法接受大红色,于是假装自己其实也还喜欢米白色……于是,我的衣柜里至今仍躺着那件米白色毛衣,一次都没穿过,甚至连上面的标签都没有剪掉。
同款或大同小异款的衣服一买就是三件,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还有一个不可理喻的毛病,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情绪特别低落。在网上做过一次抑郁症测试,结果是“严重抑郁”,赶紧告诉孩子他爸,他呵呵一笑,很淡定地说:“你什么时候对新衣服不感兴趣了,再怀疑自己有没有抑郁吧。”
抑郁的理由千千万,不抑郁的理由难道只要一个?喜欢新衣就被剥夺了抑郁的资格,未免有些武断。反过来一想,抑郁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连新衣都不喜欢了是不是就真的抑郁了?
近年来,发现自己的性情变了很多。比如,回到家里就不想出门,休息日也宁愿宅着;比如,渴望安静讨厌应酬;比如,不愿逛街也不愿网购,连续几个月没买新衣服了……那天,正好要去曾经热爱的某商场附近办事,出门前就下定决心,“重振雄风”,一次拿三件去。办完事,坐在车里发了半天呆后,我却直接回家了……
当我滔滔不绝的时候,坐我对面的小薇一直面带微笑看着我。她说这不是抑郁症,而是一种抑郁的心境,就像感冒一样,每个人都有可能感冒,感冒可以自愈,也有可能复发。
小薇长着一张圆脸,眼睛圆圆的,鼻头圆圆的,下巴圆圆的,皮肤光滑红润得让我怀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掺了假。当她微笑的时候,我总感觉她有一对圆圆的小酒窝。一头板栗色的短发让她看上去多了几分干练。她身上的酒红色小西装是我喜欢的风格,她那条黑色长裙也是我喜欢的风格。她和我年龄相仿,却比我有能耐多了,不仅是资深营养师,还开着一家生意火爆的月子中心。最令我羡慕的,她竟然还是心理咨询师,并且拥有自己的心理工作室。
有时不得不相信缘分,如果不是帮妹妹挑选月子中心,我和小薇的人生,或许永远没有交集的机会。
那天,我原本想去那个月子中心先“暗访”一下,没想到刚找机会溜进去就被工作人员“逮住”了。当她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我走来时,“守着”我的那个工作人员说:“这就是我们的‘张总’。”
我跟“张总”很自然地握了握手,顺便在最近的一张小圆桌旁边面对面坐下。她说起话来干脆利落,没有半个废字,思路清晰不说,反应还特别快。看起来,她对月子行业的现状颇为了解,对她这个店的介绍也还客观,这让一向不大相信陌生人的我不由自主放松了警惕。她带着我参观月子房、护理部、婴儿游泳中心等相关设施,这一切,就像“张总”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样,“看起来很舒服”。能够让我感觉“舒服”,其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挑剔,也很自以为是。参观完之后,我们互加微信好友时,我才知道,她有一个很大众却很好听的名字:小薇。
没过几天,妹妹听从我的建议,决定不再挑花眼,就选小薇这家了。合同由我代签。小薇要请我吃饭,说是酒店某楼,我却瞄上了月子餐。在月子中心的会客室,我和小薇边吃边聊。说实话,月子餐太清淡了,虾仁、肉丸都是我爱吃的,可四五个菜里看不到一片辣椒,我不由感叹说:“要是有一碟腐乳就好了。”小薇轻轻一笑:“月子餐要尽量清淡,你吃不惯是吧?我也是的,所以选的家属餐。”
其实我很想尝尝小薇菜碟里的辣子鸡丁,于是建议她尝尝我碟里的肉丸。她从我眼皮子底下夹走两颗肉丸,却始终没有“投桃报李”的表示。我俩搛菜时都习惯从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开始,同一类菜,没吃完而又离自己相对较远的部分,都没碰过。我也是有洁癖的人,我敢请她吃我碟里的肉丸,就是因为我碰过的都到了我肚子里,我没碰过的肯定是干净的。
也许,她不愿意别人动她盘子里的东西?或者,她并不如我这般毫无防备?
我有点失落,也有些羞愧:嘴上和小薇聊完弗洛伊德又聊荣格,心里却念着她碟子里的辣子鸡丁。我就是大俗人一个,想装都装不了。聊得起劲时,我俩都放下了筷子。然后小薇说:“走,去我的心理工作室看看。”
“等一下!”我叫起来,“我还没吃饱呢。”
小薇和准备收拾碗碟的工作人员都笑了起来。
“闭上眼睛,慢慢呼吸,让你的心情平静下来。”小薇说。
我坐在沙盘旁边的椅子上,眼睛是闭着的,心却跳得很快,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从没做过这种心理测试。吃饭聊天时,我就打听过怎么考心理咨询师,小薇说现在很难了,门槛很高。像我这种只会码字的人,是没资格去考这种证了。我很外行地问:“有人找你进行心理咨询时,我可以旁听吗?”小薇断然拒绝:“肯定不行,除了我和咨客,其他人都不能在场,我要对咨客的所有资料包括咨询的内容全部保密,这是行业要求,也是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叹口气。小薇说:“不如我们玩个游戏?让你亲自感受一下心理咨询的大致过程。”
于是,我乖乖地坐在了椅子上。当我可以平静呼吸的时候,小薇告诉我可以睁开眼睛了,我差点脱口而出:“不是催眠吗?”
小薇站在沙盘前,用手拨弄着里面的沙子:“你看,这里面有细细的沙子,拨开沙子,底下是蓝色的底板,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水。好啦,你现在可以把手放在沙子上面,摸一摸沙子,感受一下。”
我伸出双手,胡乱画了几下。
“画完了?”
“嗯。”
“好,你看那边有两个大柜子,柜子里摆满了沙具,你可以选三样摆在这个沙盘里。”
我走过去,一眼看到那位手持净瓶的观世音菩萨,一把握在手里。第二眼就看到一个趴在地上抬着头憨笑的胖娃娃,毫不犹豫地拿了起来。选第三样东西时,有点犹豫,几十秒之后,我选了一只带有茶壶和茶杯的茶盘。我把观世音菩萨摆在沙盘的左边,胖娃娃放在她的脚畔,茶盘放在沙盘的右边。
“再去选三样。”
“还是三样吗?”
“是的。”
我在第二个柜子里拿了一棵绿油油的椰子树和一弯新月,在第一个柜子里选了一瓶葡萄酒。葡萄酒紧挨着茶壶放在茶盘里,椰子树放在茶盘后面,新月放在椰子树的后面。
“还能再选三样吗?”
“当然。”
这一次,我挑得有点久。先看中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想了想,拿了一个好像是抱在一起跳舞的小男孩小女孩。沙具太多了,有点眼花。突然,我看到一个男人拎着一个小男孩,好像是在逗那个孩子玩,于是拿了起来。在沙盘的中间靠后部分,也就是椰子树的旁边,我放了背着书包的小男孩。那对嬉戏的父子,我放在小男孩的身后。小男孩的左侧,靠近观世音菩萨的地方,我轻轻放下那两个跳舞的孩子。
“很好,”小薇说,“接下来,我们一起欣赏由你制作的这幅画。先看你用双手画的图形。图形很对称,这说明什么呢……”
我没好意思打断小薇的话,手指乱画时,我完全是无意识的,并没想过要画成什么东西。但小薇一说“对称”,我才发现,自己画了一只蝴蝶。而蝴蝶,是我若干年前第一次玩QQ时用的网名,此后,我所有的网名都是这个名字,从没变过。我觉得这更像“自恋”。不过,小薇说我有轻微的强迫症,我不太赞成,因为我的强迫症根本不是轻微级别的。与洁癖有关的强迫症不说也罢,最恼火的是上下班。明明不用赶时间,我却一上车就打开导航,一是看前面有哪里塞车不,二是计算路上一共花了多少时间。若说塞车,在上下班高峰期,哪条路都一样,导不导航毫无意义。不是高峰期的时候,导航更没意义。我在乎的,是时间。从家里到单位,最短,我用了三十六分钟;最长,我用了一个半小时。除了时间,还有导航给出的成绩。由于经常塞车,我的分数经常在六七十分,偶尔得了一百分,就赶紧截图保存……说到底,就算只花了二十分钟,就算次次得一百分,又有什么意义呢?可我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导航。
小薇在我画的蝴蝶旁边拨弄了几下,露出蓝色的底板。
“你的心缺乏滋养。”小薇说。
我一惊。“你看,”小薇指着蝴蝶说,“我之前告诉过你,蓝色的底板代表水,你可以把它当作河流甚至大海。但你无意识画下这个非常对称的图案,却没有露出一丁点蓝色。换句话说,你没有为你的内心找到出口,你封闭自己的内心,因此没有人能让你感觉到水一般的温柔或者让你变得像水一般温柔。你需要爱的滋养,而不是封闭自己。”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能肯定小薇说得对不对,但我无法反驳她。
“我们再来看看你摆放的沙具。”小薇接着说,“你最先挑了这个观世音菩萨,接着挑了这个可爱的胖娃娃,说明你这个时候的心思完全放在你妹妹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上,你希望她能够顺利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
我连连点头。为什么要把红酒摆在茶盘里?小薇突然发问。因为我经常一边喝茶一边喝红酒。我不好意思地解释。很好。小薇指着那对嬉戏的父子说:这两个人在干吗?大的是父亲,小的是孩子,父亲拎着孩子背上的衣服,两人在闹着玩。你仔细看看这个孩子的表情。认真一看,孩子好像扁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父亲拧着眉头,像是很生气。我嗫嚅着对小薇说:父亲好像在打孩子。好,你再看看这两个人在干吗?小薇又指着抱在一起跳舞的男孩和女孩问。
他们在跳舞啊。你再仔细看看。
拿这个沙具时我只是匆匆瞄了一眼,仔细看时,才发现女孩牵着男孩的耳朵,男孩抓着女孩的肩膀,两人的表情都是怒气冲冲的。我对着小薇咧了咧嘴,为自己的再次看走眼而惭愧。
这个小男孩是去干吗?小薇又问。
他背着书包,当然是去上学。
你看他的样子,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有点孤单吧。
好,你站到我旁边来,从后边看看这个小男孩,你看到了什么?
小男孩背对着那对父子,低着脑袋。我的话脱口而出:他非常孤独。
小薇笑着说:是的。
你的意思,这个小男孩其实就是我的心像,我的内心非常孤独?
你自己觉得呢?小薇盯着我的眼睛。
也许吧。我一边说一边拨弄那只蝴蝶,因为我不敢直视小薇犀利的眼神。很快,“蝴蝶”变成了我无法辨认的物种。
看到这个父亲打孩子,你想到了什么?小薇问。
儿子很小的时候被他爸打过好几回狠的,我很心疼,一直觉得愧对儿子。
好,那这对吵架的男女呢?你想到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才说:我老妈对我老爸有着解不开的心结,从小到大,我在家里听到的经常是我妈埋怨我爸对她不好或者是事情做得不满她的意。
这就是原生家庭带给你的心灵创伤。小薇说,虽然这种创伤不严重,但它的影响有可能伴随你的一生。许多人的一辈子,可能都会一直活在童年的阴影里。你习惯封闭自己,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这一点,与你的原生家庭也有关系。所以,我们月子中心总是强调父母多陪伴自己的婴儿,多抚摸他们,多和他们说话,这样才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好像有许多话,一下子冲到了我的嗓子眼儿里。我不知应该先说哪一句。小薇觉察到了我的欲言又止。
每个前来咨询的人,心里都会有或多或少的阻抗,这很正常。我也不是严格按照平时的咨询程序和要求来,咱们只是玩个游戏,别太当真。小薇拍拍我的肩说:走,喝茶去。
其实,不是所谓的“阻抗”,我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是因为我心里堆积的话太多太多,我不知从哪一句开始说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说完。以小薇的职业敏感和从业经验,肯定能让我一吐为快。她的“截流”,或许是因为她把我也当成了朋友,而不是真正的咨客。也或许,我俩是彼此的“心像”,正如吃饭时她不经意地说的那句话:
你发现吗?我俩都长着一张娃娃脸。
(选自2020年第6期《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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