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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此心安处是吾乡

约莫二十年前,我开始了自己的西藏之旅。我在整个藏区前后跑了十来年,包括在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挂职工作的一段时间。那期间,我把藏区当成自己的精神家园,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我相信一个胸襟开阔的人是不会只有一个故乡的。你深深地爱上了一片土地,从它的自然环境到人文特色,你可能有一千个爱它的理由,也可能没有理由,就是爱,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爱。有一种爱是“恍若隔世”的爱,不是生疏,不是间离,而是内心怦然悸动、灵魂受到轻柔抚摸并彻底安静下来、找到了皈依处的爱,仿佛感觉自己的前世就生活在这里,一个能把前世今生都打通的人,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


我们从小所受的唯物主义教育,是不相信人生轮回的。没有前世,也没有来生,只需把握好现在,好好活着,尽量让生命有意义。穷也好富也罢,人生的价值随着年岁的增长而不断修正,或步步走高,或平淡一生。正如大多数人的经历一样,年轻时向往热闹,拼着小命往大城市里奔,往喧嚣繁华处蹦,在沽名钓誉的漫漫征途中摸爬滚打、伤痕累累;到了一定岁数,皱纹爬上额头,白发染了鬓角,沧桑写在了脸上,悸动的心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润物无声地悄悄抚平,轻轻地扯动,将你从拥挤的人群中剥离,从追名逐利的欲望中过滤,在城市的高岭大厦中为你指点逃离的路径。这股力量的名字叫“神静”——你可以将之理解为精神的完美恬静、安详、至纯至善、纤尘不染、铅华洗净。它可能蛰伏在内心深处,也可能躲藏在遥远的地方,由神一样的力量恩赐并掌控。倘若你在自己的内心找不到它,那就走出斗室,走出城市,走出既有的烦琐与平庸,去苍茫大地上寻找。诗仙李太白云:“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在天地与光阴之间,人何其渺小,人的一颗心,又该何处存放?


那个能和你的灵魂相契合的地方,或许就是你疲惫的心之存放处,也大约是你前世生活过的地方——姑且这样解释。就像我当年走进迪庆藏区香格里拉深处的一个村庄,我浑身的毛细血管豁然张开,瞬间已经没有了呼吸,是大地在帮我呼吸。我像地里的一株禾苗,上一轮曾经在这里生根、发芽、成长、收获;这一轮,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被哪一路神灵,重新播撒在这片土地上了。


那是2002年冬天藏区的第一场雪,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我背着行囊走进了这个叫汤满村的藏族小村庄。我在这个村庄前后待了约三个月的时间,写作,看书,和村庄里的藏族朋友喝酒、跳舞、转山,乐不思蜀。如果不进城,我半个多月不会洗一次澡,头发油腻腻的,身上一股浓烈的酥油味,和朋友们聊起天时,开口就说“我们汤满”如何如何。


汤满村离香格里拉县约30公里,滇藏公路214线从它的上方经过。和迪庆藏区平均海拔都在3000米以上相比较,汤满村的海拔并不算高,但也不低,大约在2800米。可是汤满村的人都认为自己的村庄气候温和,比起尼西乡政府3300多米的海拔,冬天这里暖和得多。暖和也是相对而言,没有火塘,晚上也冻得人难以入眠。我必须在鸭绒睡袋外面加一床棉被,再压一床老乡给的厚厚的藏毯。不过,汤满村的珍贵稀罕之处在于,它不是中国大地上你随处可见的那些炊烟四起、鸡鸣狗吠、农事繁忙、被现代化的潮流冲击得七零八落的村庄。汤满村远离尘嚣,遗世独立,像一个安详的智者,洞悉着它身前的云飞雾走,四季轮换。它仿佛是一个梦,永恒地悬在你的头顶上方,悬在你的世俗生活之外,悬在你的想象力以远,让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是在仙境还是在人间。它又是你疲惫身心中的某种意境,当你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厌烦透顶了这忙碌的生活,当你感到人生的空虚和迷惘,想弄明白活在当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你会倏然想起这梦境般的村庄,想起村庄里纯朴善良的人们,想起他们的歌舞、青稞酒,以及那些无拘无束、怡然自得的生活场景。


汤满的汉语意思为“坝子的尾部”,说坝子也许还不准确,因为这个村庄位于群山夹持的山谷里,山谷连绵起伏,形似丘陵,远处的雪山罗列在它的四周,像村庄的保护神。在藏东地区高山峡谷地带,稍微平坦一点的地方人们已经相当感激上苍的恩赐了。“坝子”只是在满眼都是险峻高耸的大山之间,令人目光相对舒缓起来的平坦之地。这里的藏族人说起他们的夏季牧场,草地上如何山花烂漫、情歌绵绵,让人无限神往。可是,当我后来去到这被描绘得宛若仙境之地时,才发现它不过是群山之间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坝子而已。我这见识过大平原和大草原的人,不能不对如此逼仄的“牧场”心生怜悯。


那时,汤满村还不是一个被旅游热开发了的村庄,这使它相对完整地保持了一个藏族村庄所应具有的所有特征——宁静、自然、悠然、淡泊、纯朴、牧歌悠扬、山花烂漫。虽然村庄里的日子并不富裕,但是人们生活得不慌不忙、充实幸福。噢,请等一等,我这里所说的幸福并不是指富足的生活,而是指某种怡然自得的心境和生活态度,以及精神世界的充沛和高尚。和内地的许多村庄比起来,汤满村也许还算是一个贫困的村庄,但是你不能轻易地就判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幸福,就像你不能用钱多还是钱少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一样。


我在汤满享受一座藏族村庄的宁静与自然,那么,我该如何来解读它呢?我想,让我们从村庄里蕴含的一些基本元素开始,解析它们,并且认识它们。


农耕


汤满村的土地都是坡地,以种青稞、玉米和土豆为主,这是一个以农耕为主的村庄,畜牧业是副业。村民种这些农作物并没有一丝艺术上的思考,种地就是为了解决温饱,繁衍后代,目的简单明确。可是村庄里的人们却不知道,他们其实就是大地上的艺术家。由于外地来的人首先是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俯视山谷里的村庄,在春夏秋冬不同的季节,村庄周围的大地便呈现出色彩斑斓的图画。春天时,青稞苗刚刚返青,大地一派嫩绿,映衬着远处的雪山和雪山下的杜鹃花,幢幢藏式民居白墙黑瓦,疏落有致地散落在柔嫩的山坡上,看上去就像一张绿色地毯上的积木;到了夏天,雨季来临,山谷里遍地青稞,碧绿如茵,青翠的山冈上云雾缭绕,烟雨蒙蒙,藏式民居前经幡飘拂,湿漉漉的像梦中景象;秋天时大地金黄灿烂,收获的欢乐从远处的山冈上就可以感受到,成熟青稞的清香随风拂来,还带来藏族人劳动的歌声,让你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到了冬天,土地是褐黄色的,像一个歇息下来的男人的肌肤,田埂、道路是它的骨骼,不规则中透露出某种线条之美,而远处的森林山峦是水墨色的,浓浓淡淡,和蓝天白云相接。到了雪天,大地就一片洁白,村庄在风雪弥漫中若隐若现,极像国画大师的水墨画。我多次在不同的季节从半山腰上的滇藏公路驱车而过,每次都对那山谷里的村庄感动不已,留恋不舍,它精致而博大、粗放又细腻。人家不过是在种庄稼,我们却在欣赏一件变幻莫测、美轮美奂的艺术作品。劳动就是一种艺术行为,或者说劳动就是一种行为艺术,在这个村庄得到了最完美的体现。


那些年,随着农业科技下乡活动的开展,人们在农业科技人员的带领下,学会了温棚种植,主要是种反季节蔬菜。过去藏区一般不种蔬菜,有酥油茶就够了。现在人们在冬天也在温棚里种出了青青的蔬菜,青菜、白菜、莴笋、豆苗、香葱、荷兰豆等等。当然村人吃得很少,主要还是拿到城里卖,家里的零用、孩子上学的花销、家里的油盐钱、出门的盘缠等,就全靠它了。只是很多人家目前还购买不起那些大温棚,据说搭建一个温棚要投资两三千元,对许多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大数目。村里的几个温棚有的是靠信用社贷款,有的是比较富裕的人家自己盖的。当没有温棚的人家看着别人挑着一担担蔬菜送到菜贩子手里换来钱时,他们会不无幽默地说:“挣钱是很容易的事情,但你得用钱去挣钱。”


尽管这是一句牢骚话,但它是一种开化的信号。汤满村人总是在看到既成事实的时候,才会对新生事物产生浓厚的兴趣。乡农科站的朋友老余告诉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他还是一个刚从农校毕业的小青年,来到村里为地里的庄稼免费打农药,但是却遭到村人的反对。他们说给虫子打农药是杀生行为,会招来冰雹的。地里的庄稼有虫,是从分管瘟疫的魔鬼口袋里释放出来的,请寺庙里的僧人来念经就行了,僧人们的法力将赶走庄稼上的虫子。对于深受藏传佛教浸淫的村庄来说,杀生是一种罪过,哪怕是啃吃庄稼的虫子,藏族人也对它们怀有悲悯之情。老余好说歹说,动员几户村干部家庭接受他来打农药。那真是一个有趣的场面,面对地里的病虫害,一边是寺庙的僧人在焚香念经,一边是孤单的老余在人们怀疑的目光中身背农药喷雾器,一人与陈见和虫害斗争。到秋天收割时,人们发现,打过农药的地里庄稼长势喜人,而被僧人们念过经的庄稼,神灵的法力没有得到体现,青稞穗结得稀稀拉拉。到第二年,人们把老余的农药看作收成的保护神。


现在汤满村的人正学种一些经济作物,如苹果树、核桃树、梨树等,这些都是在农科人员的帮助下,有人做出了示范,成为第一个尝到梨子滋味的人,其余的村民才会纷纷效仿。我的朋友茨列在州农业局中国和新西兰合作的一个农业合作项目组里工作,他们经常将山区里的藏族人用车接到一些采用了农业新科技的村庄参观,学习怎么搭建温棚,怎么给地里覆盖地膜,怎么栽种嫁接果树。要改革传统的耕作方式需要耐心和引路者,藏族人在适应时代方面其实并不保守。


地里的农活并不繁重,似乎唱着歌儿就能将一年的农活干完。播种和收获季节是乡村里最繁忙的时候,这时可以看到出去工作的干部、念书的学生以及寺庙里的僧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家里帮忙。一些劳动力少的家庭会得到亲戚朋友的帮助,或者几家人结成团队,一起抢收庄稼。汤满村土地珍贵,又不太平坦,因此没有晒场,但是人们在地头搭建了一排排晒粮架,它们是用一根根圆木呈三角形支撑起来,上面还盖了顶。这些晒粮架陈列在村边地头,远远望去像喀秋莎火箭的发射架。也算是一道风景呢。


村庄里有两条引水渠,都是在“大跃进”年代修的,沿着山势的走向从上往下流淌,浇灌着山谷里的几个村庄。人们饮用、洗涮、浇地都用这水渠里的水。山谷下方的几个村庄水量就相对少一些,不得不建蓄水池蓄水,卫生条件也差了许多,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水渠下游村庄里的藏族人从不抱怨上游的人把他们的水用完了,他们总是那么乐天知命。


畜牧并不是这个村庄的主要副业,但是每户人家都会养一两头牛、几只羊什么的。村人对待牲畜大都是粗放式喂养,一般都是赶到村庄对面的大山上,隔上个把月让家里的小孩去看一下,或者将它们赶到另一个草场。冬天时才把它们找回来,让我奇怪的是这些自由自在的牛羊竟然都不会走失,也不会被人偷走。汤满村的土鸡是真正的生态鸡,个子矮小,但味道鲜美。它们主要以地里、灌木丛中的虫子为食,成天在村庄里四处游荡,闲庭信步,有的鸡晚上就宿在树上,像一只只大鸟。前几年山谷里修公路,筑路队的民工都来村庄里买鸡吃,把鸡价抬高了。村人卖鸡不要秤,论只卖,不管大小,五十元一只,看得上你就拿走。人们似乎并不想和卖鸡人斤斤计较。


饮食


村庄里家庭主妇摆上饭桌的饭菜是简单而实用的,青稞面是永远的主食。青稞是高海拔地区生长的农作物,一年种一季,亩产也就三四百斤。它不仅是人们的主食,还是供奉给神灵的祭品,家家神龛前都会摆一盘当年打下的新青稞。糌粑面便是青稞碾成的,好比我们的麦子碾成面粉。糌粑面是藏族人天天都离不开的食物,一般拌以酥油茶,捏成糌粑团吃。捏糌粑团有些像我们小时候玩泥巴的游戏,先把糌粑面粉放木碗里,然后冲进少量的酥油茶,用手指在碗里沿着碗边一圈圈地搅拌,到稀湿度均匀时,再捏成一坨坨的糌粑团。这活儿看似简单,可是我却老是捏不好,不是太稀了,就是酥油茶太少,捏不成团,笨拙得让主人家笑,只好让主人帮我捏。这个时候你不能嫌主人的手刚刚弄了柴火,又来捏糌粑面,享受主人粗糙的手捏的糌粑面,其实就是在享受一份信任和友情。人们还把青稞炒熟,当零嘴吃,有客人来了,主人会把一盘炒青稞摆在客人面前,吃炒青稞就像吃花生米,粮食的醇香味满口都是。


让我颇感自豪的是,我学会了打酥油茶。那时城里的藏族人已经在用电动搅拌机打酥油茶了,而在村庄里还是家家都有一到两个打茶桶。他们说,电动搅拌机打出来的酥油茶不香。信然。我们先把茶叶放到一个藏式土罐里,煨到火塘边,待罐里的水涨了,再将滚烫的茶水倒进茶桶,钩一坨酥油放进去,放少许炒香的青稞面,讲究点的还会添加一点香料(本地叫作麻子的植物籽),或者放一个调散了的鸡蛋,然后开始打茶。过去只在舞台上看过打茶的舞蹈动作,自己打才发现不是那么简单。打茶杆和茶桶的配合、用力的均匀、节奏感等都有讲究的。具体操作时你必须轻轻提起,重重压下,张弛有度。力道不对,茶水就漫出来了。家庭中打酥油茶相对轻松,在牧场上,牧人要把每天挤出的牛奶在酥油桶里打成酥油饼,那才是一件重体力活儿。那酥油桶直径有四五十厘米粗,一米多高,人需用双手使劲上下抽动打茶杆。十几分钟下来就大汗淋漓了。这活儿我干不了。


现在商品流通顺畅了,一些富裕一点的藏族人家也吃面粉和大米,我在汤满村时,每天都能吃到大米饭,当然蔬菜很少。在村庄里我总是吃下太多的肉。有两样极具当地特色的菜值得一提。一种是“琵琶肉”,另一种被称为“青稞酒煮鸡”。“琵琶肉”是腌制过的大肥肉,足有成人的手掌般大小、手掌般厚,一块肉放进碗里,几乎把碗撑满,能吃下一块就已经相当饱了。这道菜藏族人一般在过年过节或有尊贵的客人来了的时候才吃。因此,不管你怎么怕腻,最好把碗里的那一大坨肥肉吃完。“青稞酒煮鸡”则是一道更让我们难以接受的菜,听它的菜名你就知道这道菜是如何做成的了。鸡肉里全是酒味,鸡汤也成了酒汤,即便你不喝酒,吃这道菜也可把你弄醉了。可是村里的人说,这是最香的鸡汤。我每每要求说,我们就来一次清炖鸡吧。这么生态的土鸡,鸡汤一定鲜美无比呀。但人们说,哪能给范老师吃那么简单的呢?又吃鸡又喝酒,就圆满了不是?好吧,反正吃饭都少不了喝酒,怎么都是个醉。


一般来讲,如果没有大的自然灾害,村里人们种的粮食是吃不完的,剩余的青稞都酿成了青稞酒。这里几乎家家都会酿酒,人们走亲戚串门子,来个朋友什么的,都会送上一壶青稞酒。青稞酒度数并不高,甘洌清纯,大约在25度到30多度之间。但是藏族人喝得多,就像我们喝饮料一样。白天黑夜,有朋友扎堆的地方,总有青稞酒。青稞酒也是藏族人迎接远方客人的见面礼,纯朴的人们甚至可以将酒端到村头,为你用青稞酒接风洗尘。如果你去藏族人家串门,主人总是会倒一碗青稞酒请你喝,你喝得越多,主人就越高兴。


给最尊贵的客人喝的青稞酒那才叫“讲究”,主人在酒里放一坨酥油,再放一勺白糖,然后煨到火塘边加热,那酒既腻又甜,还带着热酒的冲味,一碗酒就把人放翻了。


在村庄里,我喝青稞酒总是醉,醉在火塘边,醉在雪地里,醉在人们热情纯朴的劝酒声中,醉在姑娘们敬酒的甜美歌声里,醉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醉到彻底忘了自己是谁。现在想来,那种感觉真好。


在藏族人家的碗橱里,酥油饼是必不可少的,人们打茶时少不了它,敬神时酥油更是不可或缺。这种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高油脂的东西,所含热量极高,高海拔地区生存的人们体内所需的热能和力量,全靠它来提供。许多初到藏区的汉族人闻不惯酥油的味道,认为它太腻太膻,可是你看看藏族人的体魄和他们超乎你想象力的体能,再看看寺庙里那一掌掌供奉给神灵的酥油灯,你就该明白酥油的重要。


神山


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神山,就像每个藏族人都有自己的保护神一样,由它来护佑村庄的平安吉祥。本地最高的雪山梅里雪山的主峰、海拔6740米的卡瓦格博是藏东地区最有名的神山,但它的法力不能统摄到每一个村庄。村庄里的人日日夜夜需要一个看得见、感受得到的神灵。汤满村的神山就在村庄的后面,人们称它为崩次神山。它是一座并不起眼的青山,在山谷里并不高大险峻,山形似圆锥体,冬天里山上的雪也很少。如果不听村里人介绍,外地人根本没有想到它是一座神山。


藏区是一片神灵居住的土地,自然界的许多东西,雪山、湖泊、树木、河流等,都与神灵有关。在这里传说就是现实,因此与其说人们的精神世界与传说有关,不如说是信仰使然。村庄里的人们向你说起神山和莲花生大师的关系,说起大师和魔鬼的战斗,说起某一块巨石曾经是莲花生大师坐过修行的地方,某一道悬崖是某个妖魔被斩断的半截身躯,就像在叙述从前,叙述一段真实的历史。这种时候,你不能傻乎乎地问:“是真的吗?”那你就亵渎了人家的虔诚。好比你正在津津乐道地向人叙述你的童年往事,旁人来上一句,“我不相信”。那时你当作何想?


神山是必须敬畏的。我听到的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不相信本地神山法力的人,骑马来到神山下,人们告诉他说,在神山面前不能骑马,会惹得神山发怒的。但是他不信,不但打马从神山前面经过,还挑衅似的大吼三声。等到他下山时,马失前蹄,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摔死了。我不想去考证这个故事的真伪,作为一个外地人,我不愿在他乡惹是生非,在别人的神山面前,我也需要虔诚和敬畏。


其实依我看来,汤满村的神山体现出来的意味更多的是一个人神共娱的地方。听村里的年轻人讲,每年阴历的正月初七,是当地人转神山的日子。围绕这座神山沿顺时针方向走一圈,一天的时间足够了。人们穿上节日盛装,背上一路上吃的干粮,扶老携幼,在山间小道上迤逦而行。那与其说是转神山,不如说是一次踏青春游。而年轻人则成群结队,呼朋唤友,情歌高亢。这个时候是村庄里的情歌王子们的节日,他们可能会在转山的途中通过歌声找到自己的意中人,他们也可能早有预谋,和自己的心上人在转山路上一转就是几天几夜。你就闹不清他们究竟是在敬畏神灵呢还是在谈情说爱。也许两者都是,神灵需要供奉,爱情也需要培养。


神山的半山腰有座叫多格那吹寺的小庙,经常有三两个僧人在那里修行。它只有一座经堂和两间小小的僧舍。与其说它是一座寺庙,不如说是一处闭关修行之地。在藏区我走访过很多的寺庙,像这样小的寺庙却不多见。我总觉得寺庙其实就是一座学院,大的寺庙里上百名年轻的僧人聚集在一起,在高僧和活佛的带领下学习藏文,念诵经文,做各种各样的佛事活动。空余时间各康仓里的僧人们也打闹串门子,或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或外出朝圣,生活得充实而忙碌,其实跟我们在大学里的学习没有什么两样。


汤满村的这个小寺庙,它是多么的冷寂而孤单啊。几个僧人上要供奉寺庙里的佛菩萨,下要关照山谷里的众生,他们用悲悯的目光抚摸山谷里的村庄,用虔诚的祈诵迎请神灵护佑山谷里的村庄。我不知道当他们在暮色黄昏,于半山腰上看见山谷里的村庄的袅袅炊烟时,他们会想些什么?


村庄里寺庙小,并不意味着这里的人们对神灵不够虔诚。相反,尼西乡一带的各村庄历来是出家的最多。县城里有名的寺庙松赞林寺里专门有一个尼西康仓,“康仓”是各地来的僧人们按地域划分而在寺庙里建立起来的院落(或者说是一个僧人村),松赞林寺有八大康仓,尼西康仓是最大的,也就是说僧人最多的。松赞林寺总共有六百来名僧人,尼西就有一百五十多名。


在一个村庄里压着一层薄雪的早晨,我在汤满村村口的一座白塔前见到一个老喇嘛吹批,“吹批”的汉语意思为“弘扬佛法”,这样的名字在尼西村据说有十几个,我在汤满村的一个好弟兄的名字也叫吹批。看来人人都想为弘扬佛法做点什么,至少他们在意愿上如此。


僧人吹批现已六十五岁,我和他在白塔前闲聊,他的汉话还可以,有几个老人在阳光下围着白塔转经,他们每转一圈,都要捡一颗石子堆在一边,因此白塔的周围堆了一堆堆的小石子。现在据他自己讲,是“退休”在家修行。


修行有许多种方式,在寺庙里念经做法事,在深山里闭关苦修,云游他乡,或者磕等身长头去拉萨朝圣,都是出家人的修行。在家里修行的僧侣我见得还少。他们和世俗生活挨得这么近,人间的烟火会不会扰乱了他们清静的心灵?我又想起我们的一句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也许这个“退休”在家的僧人,是个真正的修行者呢。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人。我在汤满村那几月,并不是一种自我放逐、遁世逃避,而是一次极其难得的生活体验、文化体验。我想我的骨子里应该还残存有农耕文化的某些基因,一直被都市的喧嚣和滚滚红尘所遮蔽、淹埋,但它们却在一个藏族村庄被激活,激发了我许多的创作灵感。犹记得那些岁月里,我在房间里读书写作累了时,就去外面看农人种地,看牛羊吃草,看老人念经、煨桑。场景的切换如此生动质感,不断刺激着我近乎麻木迟钝的心灵。这个时代有一个悖论是:乡村里的年轻人在往城里挤,城里的有闲阶层则往乡下跑。前者是为了找工作、寻发展,后者是为了图安静、圆梦想。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总有人厌倦了旧有的生活模式,去到一片新天地换一种活法,找到自己心灵的存放地,或者灵魂的皈依处。苏轼在《定风波》中有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愈年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选自2020年第8期《青年作家》)


原刊责编 卢一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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