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阅读
 ▌ 会员专享
 ▌ 世界历史
 ▌ 软件工具
 ▌ 中国历史与文化总览
 ▌ 知识大全
 ▌ 现代摄影
 ▌ 资源目录
 ▌ 书法名画
 ▌ 微信弹窗
 ▌ 购买会员
 ▌ 网站登录
 ▌ 名著速览
 ▌ 名言警句
 ▌ 故事大全
 ▌ 联系网站
121、宣礼塔上的呼唤

波斯舶的桅灯



高速路上,灯光昏暗,中巴车不时发出一阵轰隆声,这是路边房屋的回音。夤夜从机场入境,一路难以看到亮灯的人家。零星、低矮的房屋都是毛坯房,外墙只用水泥粉刷了一下。


怎么有这么多的“毛坯房”?!我满腹疑惑。


第二天天亮,感觉与晚上同样惊讶——房屋外墙并非水泥,它们不是毛坯房!外墙全都贴了岩石的面砖。面砖的颜色与土地同是一种黄色。


我进入了一个腥黄色的世界,建筑与土地都被沙漠一样的黄覆盖了。黄,是安曼的颜色,也是中东、阿拉伯的颜色。


太阳出来了,阳光也是黄色的,澄明透亮。房屋的阴影投掷在路面,影子暗重,泛着幽凉的蓝光。


一个阿拉伯人,背着一个红色布囊,布囊上的四根黑管,一根含在嘴里,一根双手把弄着,另外两根粗壮的竖直在背后,有点像苏格兰风笛。感觉有些异样,这样的乐器并不属于阿拉伯。吹风笛的中年男子在一面墙上,如此巨大,足有十层楼高的侧墙都是他的画像。


三个高挑的阿拉伯女子站在宾馆大厅交谈,传统的长袍和头巾,时尚的墨镜、皮包,她们神情优雅、娴静、自在而高贵。声音像雾或者露水,在弥漫扩散着。一只花猫正横过马路。


拿铜壶的女子诡秘地笑。铜制器具在阿拉伯世界非常流行。她在倒茶还是咖啡?站在一幅油画里,她黑色眼珠直直地看向画外。现实中的阿拉伯女子并不敢这么直勾勾看人。她的红布花饰黑袍,缀满了植物的图案,额带下吊着一排铜扣,散发出某种部落的习气。


听着阿拉伯女子陌生的话,欣赏着墙壁上的画,我看到了画中遥远漫漶的时光:沙漠中清真寺的穹顶和高高的宣礼塔;坍塌得只余数根石柱、石梁的罗马建筑;无处不在的椰树、骆驼;天空迷蒙,散布薄雾似的旧日阳光……这些满布时间痕迹的废墟,气势宏大又深远,令人想起遥远的波斯与罗马帝国。


巨大石柱竖起了罗马帝国的时光。帝国的房屋,甚至更早的两河文明时期的古道,这些从过去岁月透视更加久远时空的画面,是废墟上的废墟,朦胧中的朦胧,回忆前的回忆。


约旦迷离之处,是画中景象突然在现实中还原,这些画并非画家对于历史与废墟的想象,有时,历史与现实是重叠的。


上午,驱车城堡山,四根巨大的罗马石柱与一条横梁,高高竖立在山顶——正是画中景象。若非灼热而刺目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我还有观画的幻觉。


太阳代表着强大的现实,它爬上来,孤悬于深渊一样的天空,照彻了城堡山,似乎只照耀着城堡山。它与城堡山直面相对,彼此赤裸。


没有云朵,没有飞鸟,甚至树木也奇迹一般视而不见。


城堡山缓缓的山坡顶,竖起一面高高的约旦国旗,低矮密集的房屋占据了视野,有的伫立了三千年。不同世纪的房屋选择了同一种色彩——黄色,它们挤成一片。时间仿佛石头一样垒在一起,时间仿佛不再生长——看不到树木的城市是凝固的。它成了一种象征,缘由不由得令人猜想,整齐划一如同清规戒律,一种恒定的东西,它也许不在建筑之上,而在人们的心里。



一个有关海上丝绸之路的中约文化研讨会就要举行了。我在地图上寻找那片通往红海的陆地,发现约旦入海口如此狭窄。


两千多年前,人们就从红海出发,开始驶向东方的中国。广州黄埔港一千四百多年前建起了一座南海神庙,远涉重洋的“蕃客”抵达这里,他们上岸或是起锚前,要到神庙来拜祭。庙内有一尊黑人泥塑像,身穿中国官服,手搭凉棚,双眼圆睁,眺望着远方。他名叫达奚,一千多年前随商船来到广州,在祭拜海神时,他乘的船开走了。因为思乡,他立化在海边。人们将其厚葬。又感念他带来了波罗树,在庙内塑像纪念,并封他为达奚司空。这座庙从此也叫波罗庙。


广东阳江打捞出了南宋沉船“南海一号”,船上有一根粗大的金腰带和一个金戒指,形状都是阿拉伯风格。船主可能是一个高大的阿拉伯人。粗壮的金腰带形象地解说了什么叫腰缠万贯,解说了阿拉伯人为何远渡重洋。


就是这片陆地,一个萝卜形的红海,连通了阿拉伯海,进入印度洋,一直到南海的珠江口,中国人、马来人、印度人、波斯人、阿拉伯人、东非人,追随着季风,挂起风帆远航。


伊斯兰世界当年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航海技术与最庞大的贸易网。航路上的港口城市,都有阿拉伯商人的影子。那些远航的大船,被中国人称为“南蛮舶”“南海舶”“西域舶”“昆仑舶”“波罗舶”“狮子舶”,最常叫的是“波斯舶”。我想象着昼夜航行的波斯舶,它点亮在茫茫大海上的桅灯,在天地间是多么微弱。一豆星光,照亮的是船上人的梦与向往。就像挂念那么渺茫,温馨的记忆被海风吹得零散了,梦想泛起丝绸的光泽,海水一样柔软与清凉。


在西方地理大发现之前,一个以印度洋为中心的世界体系运行了一千多年。不知有多少人投身大海,一片片巨帆升起又落下,看不尽的波涛,飘不完的漫漫长旅。丝绸是印度洋体系的纽带。来自中国的货物,隋唐时为丝绸,宋元后是瓷器,西方则是香料、药材、宝石、玻璃等。


中国人两宋时期开始建造大型船舶,航海、造船、贸易,规模超过了阿拉伯世界。明代郑和七下西洋震惊了海内外。中国船舶开始垄断中国至印度的航运……


文化研讨会开始了。比起海上航道的空无所凭,只有无边的风浪,我更感兴趣的是它与陆地连接的通道。这些穿行于沙漠的商道,走骆驼,也跑马车,它们一直抵达罗马。


佩特拉(Petra)是商道上的一座商队城镇。第二天我将去那里考察。一位名叫海蒂尔的作家就来自佩特拉。


会场上精心布置了许多中国元素,台后竖起了五星红旗,白色台布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福”字,还有鲤鱼图案剪纸。墙上挂着红色的中国结,贴了小小的五星红旗。


约旦国王的照片挂在墙上。约旦王室——哈希姆家族是古莱氏部落的一支,被喻为“黄金家族”。国王头戴红格子头巾,头顶有一个黑圈,正如阿拉法特所戴。他穿西装,打红色领带。想起那个墙上吹风笛的男人,西装、领带与风笛,都是英国委任统治时留下的印迹,还有管风琴、咖啡、桌椅,它们本不属于阿拉伯人。对禁止偶像崇拜的穆斯林来说,悬挂国王头像也是一种改变,正如人物画像受了西方油画的影响才出现。


主宾发表热情洋溢的致辞。面容清瘦的约旦诗人穆斯塔法·哈希玛动情地朗诵起他创作的诗歌《北京之夜》:“北京的夜晚,空气中散发的芳香令人沉醉,我的灵魂已深深爱上了中国……”随后,作家、学者们一个个畅谈历史上的远行。


我的发言讲到了“蕃客”定居广州的情形,唐朝时人数达到十万之众。他们经商,兴办“番学”,学习中国文化。“与华人错居,相婚嫁,多占田,营第舍”,“或取科第”,落籍广州。史书称为“住唐”。伊斯兰教圣人穆罕默德派门徒四人来华传教,大贤赛义德·艾比宛葛素唐贞观初年抵达广州,建造了怀圣寺与光塔。他归真后葬于广州清真先贤墓。南越王博物馆,出土了西汉时期的波斯银盒、四连体铜熏炉、玻璃碗、玛瑙水晶串珠、陶犀角、陶象牙、陶俑座灯、古威尼斯钱币……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我在等待着诗人穆罕默德·米格达迪的出现。在一个陌生国度,我希望见到熟悉的人。中午穆罕默德·米格达迪接到了约旦作协秘书长穆罕默德·兰哈里的电话,他知道我来了安曼。穆罕默德·米格达迪与我在天津国际写作营认识,两个月的写作时间,我们朝夕相处。


穆罕默德·米格达迪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才赶到。两年后重逢,我们兴奋得一次又一次把对方紧紧抱住。没有翻译,我们都成了哑巴,只是傻笑着,紧紧握着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书是我们最好的礼物,我从中国给他带来了我的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在扉页上写下一段纪念相聚的话。他送我两本诗集,在书上写着蚯蚓一样长长的阿拉伯文字。这些书很多章节就是在天津滨海新区写的。


穆罕默德·米格达迪要接我去他家乡玩。我公务在身,无法成行。他很失望,执意要走。我们在大使馆吃过饭,时间很晚了,夜色漆黑,分别时再拥抱已是伤感。就在我的注目下,他倒车、掉头,消失在茫茫夜幕里。也许,这一生我们再也不能相见。



海蒂尔是第二天认识的。她陪我们去她的家乡佩特拉。海蒂尔脸庞棱角分明,眼眶凸出是因为眼睛凹陷,她身体健壮,眼睛、鼻子、嘴巴都大。她坐在我旁边,我不知道怎么跟阿拉伯女人打交道,彼此问过好后,我便问起她的创作。她的写作几乎全是写的战争和难民题材。她自己就是伊拉克难民。一路上她都在讲自己的身世。那个动乱的世界于是对我不再遥远,不再是新闻了。


海蒂尔一直担心在伊拉克生活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安危,她总是不断地给她们打电话,害怕她们出事。那里战火一直没有停过,连自己产的石油价格都涨了一百倍。从前上学、看病国家都包了,现在连生活也没有保障。伊拉克一日日贫穷混乱下去,一点希望也没有。对萨达姆他们有了复杂的感情。


伊拉克在约旦的东面,约旦的北面与叙利亚接壤,西面紧邻以色列、巴勒斯坦,界河约旦河实则是一条水沟。四邻全都是战乱地区,约旦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几年时间里,约旦接纳了三百多万难民,而它的总人口不过七百多万。


四处战乱,约旦人心里并不紧张,国家鲜有恐怖袭击。兰哈里说起原因,一是约旦有强大的军队;二是约旦国王来自古莱氏部落,古莱氏部落诞生了伊斯兰教圣人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初创时期重要人物都来自古莱氏,四大正统哈里发出身古莱氏,倭马亚王朝与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也是他们的后裔,因此最具正统血统。礼拜和诵读《古兰经》语言须用麦加古莱氏部落方言,他们的方言如今成了阿拉伯世界的“普通话”——现代标准阿拉伯语。国王自然受到阿拉伯世界的尊崇……


正午赶到了佩特拉。一路上人烟稀少,都是沙漠和戈壁风景。


佩特拉深入了撒哈拉山脉,面包似的岩石垒成一座座山峰。这里是贝都因人的居住地。终于看到了那条古代的商道,它居然保存得如此完整!当马车驶过两边悬崖对峙的路面,感觉两千年的岁月又回来了。


一座公元前一世纪的古城,两百年前被瑞士人发现。将古城建在撒哈拉山脉中心的是奈伯特(Nabatean)人。奈伯特人文化与书写语言为亚兰式,但他们仍是阿拉伯人。他们隐蔽在沙漠与撒哈拉山脉深处,控制着这条重要的贸易通道。它连接的正是罗马帝国、两河流域、埃及以及通往东方中国的海上丝绸之路。


罗马帝国与波斯帝国,后来是拜占庭帝国与波斯帝国对峙,这条商道要连接地中海与遥远的东方,必须绕开波斯帝国的势力范围,线路只有北方的陆路与南方的海路。海路从南海出发,走印度洋,航行到波斯湾,或者是阿拉伯半岛,或者是红海,对应的陆路则是西阿拉伯的沙漠之路,埃及和苏伊士地岬。


罗马人全力维持着这条商道,波斯人却尽力阻止,沿路各部落则利用一切机会渔利,他们并不希望罗马人独占,这样会降低他们独立自主的地位。为了保护这项贸易不受干扰,罗马甚至为此订立法令规章。而波斯帝国,总是试图利用自己的地理位置,拦截这两条路线,想要控制商道,从中获利。


于是,战争总是围绕着商道发生,为了控制东西方贸易路线,或是领土争夺,扩大势力范围。他们指向的是中国的丝绸与印度、东南亚的香料,可见这两样东西在地中海世界被珍爱的程度。


然而,不管是北方以突厥人为主体的部落、小公国,还是南方的阿拉伯部落、小公国,他们并不完全是被动的,甚至在中古伊斯兰教世界心脏地带,他们有时还扮演着主导者的角色。


生活在蛮荒与半蛮荒的沙漠与草原,草原民族强悍好斗,争战冲突让他们感觉快活,战死是他们莫大的哀荣,而一个自然亡故的人反倒受到羞辱,甚至被看作懦弱与堕落。


沙漠里的阿拉伯人,沙漠是别人的绝境,却是他们的家园,沙漠是亲切而友善的。它四通八达,传递信息,搬来救兵,运送补给,都十分迅速。危急时还是庇护所,不用担心敌人的追击。他们神出鬼没,飘忽无踪。阿拉伯帝国崛起的时候,苏伊士地岬如同苏伊士运河,连接起亚洲与非洲无数的沙漠小径。他们占领一个国家,都把重要的军事与行政中心建在沙漠与耕地交接的地方。


罗马人和波斯人不愿与他们纠缠。两大帝国即使扩张时期也并没有兴趣征服他们。罗马人和波斯人利用自己的财政、军事与技术来帮助他们,或者是衔头、名号来讨好,使得他们归附,作为帝国的卫星势力,实行间接统治。


公元前六十五年,罗马人插手沙漠政局,一个叫庞培的人来到了佩特拉。奈伯特人在这片绿洲建起了一个繁华的商队城镇。庞培的使命是要佩特拉成为帝国与沙漠间的缓冲国。


为了争得商路的主动权,公元前二十五年,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派了一支远征军去也门,希望在红海阿拉伯半岛南端建立一个罗马人的据点,结局却很悲惨。从此罗马人不敢再有奢望,他们只有倚靠这些商队城镇。


佩特拉是第一个兴起的城市。往东南延伸,还有帕迈拉城(Palmyra)、塔德穆尔城(Tadmur)。帕迈拉城在叙利亚沙漠一处泉水涌出的地方,帕迈拉人又在幼发拉底河的杜拉(Dura)建立了一个商业中心,他们经营的沙漠商道从地中海一直通到美索不达米亚和波斯湾。塔德穆尔城位于今天叙利亚的东南部。


公元前一世纪佩特拉十分繁盛,丝绸、乳香、药材和香料由商队运抵这里。地中海与中国交易的唯有金币。奈伯特人因此手中握有大量黄金。


穿过漫长又狭窄的西克峡谷,一排科林斯石柱突然出现,让人有些恍惚,以为到了欧洲某个古镇。而西克峡谷入口雕凿的却是埃及金字塔与方尖碑,墓地埋葬的是法老的宝藏,雕刻的是埃及凹弧纹。


佩特拉藏匿在沙漠与群山中,不为世人所知。如今突然面世,许多人甚至当地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座古城。漫长的岁月,红色砂岩上凿挖的建筑依然保存完好,有教堂、神殿、修道院、祭坛、剧院、水坝和陵墓,都是罗马建筑风格。人们仰望着它,完全不知道它的前世今生。


离西克峡谷入口不远的尼波山,横亘于公路前,车上就能看到一个个面包似的鼓起的岩石,它海拔八百七十米,站在山顶上向西眺望,死海、约旦河谷尽收眼底。天气好时,约旦河西岸圣城耶路撒冷也能看清。尼波山是犹太教创始人摩西升天的圣地,摩西生前在此度过了最后的时日。


在约旦河约旦一侧的穆卡维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发现了施洗约翰的洗礼池、遇难地,一处半圆形的河岸上,出土了石础、石级和水池。


欧洲、北非与中东的文明就在这么偏远又荒凉的地区相遇相融,帝国的风暴带着海洋的气息与沙漠的尘埃在此一次次刮过,发出自己锐利的回音。波斯、亚历山大、罗马、阿拉伯、奥斯曼,一个个帝国绕地中海出现。非洲古埃及文明从东海岸传播到欧洲,又从欧洲反向朝东传播。遥远与切近,相异与相似,隔绝与融合,统一与分裂,小小佩特拉让人获得深刻的体认。


直布罗陀南岸



从卡萨布兰卡飞往安曼,因为时差,时间愈加急骤地滑进深夜。机舱鼾声一片。一位穿着黑色长袍、高大而略显肥胖的女人走过来了。我侧身让道,她在离我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提气缩腹,尽量将过道让得宽一些,但她仍旧站立不动。


短暂的僵持,我顿时明白。我朝她走过去,她往后退,一直到机尾乘务员工作间,我们错身而过。


女人原来是害怕与我身体发生碰触。这是她坚守的规约——不与男人接触。


我们本能地以各自的规约行事。但是,我还是感到了不快,感觉被人轻慢。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那个瞬间,我把自己的身体也看贱了。


类似的事情白天也发生了。参观哈桑二世清真寺时,我从祈祷大厅转往地下浴池,大堂楼梯口,一位穿橄榄绿长袍的妇女,坐在一把高靠背椅上,薄的丝巾从她的头顶包过脸颊,在下巴打了个结。她冲人微笑,热情指路。一瞬间的冲动,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感受,我产生了跟她合影的愿望。征得她的同意,我站到了她椅子旁边。


她突然冲着拍照者大喊:不准把照片发到网上!口气非常决绝。一刹那,我有些尴尬,甚至狼狈,想不到她如此反感。


仔细观察照片上的她,按下快门的那个瞬间,她眼里溢出了笑意,甚至有些俏皮。那是一个内心浮出的不经意而隐秘的笑。那个瞬间她又分明是愿意与我合影的。


从卡萨布兰卡到拉巴特,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伊斯兰世界。对摩洛哥的了解,我在意的是它的地理位置——非洲西北角。大西洋从它的西面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一直向南划到南非的好望角,划出了非洲的边界。十年前我站在好望角的山顶,目光仍是朝南,眺望的是印度洋与大西洋交汇的苍茫海面。这一片茫茫大海,我在意的是当年的航海地理大发现,葡萄牙、西班牙的帆船驶过了这片海域,去寻找东方的帝国。一个以大西洋为中心的世界体系开始出现。


伊斯兰世界一直抵达了大西洋。摩洛哥便是边缘。当年,阿拉伯军队一路横扫,冲向大西洋,遇到了早期征服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一样好战易怒,柏柏尔人在拜占庭人的帮助下,依托山地地形进行了激烈的反抗。


柏柏尔人归顺后,摩洛哥来了许多《古兰经》诵经师,就是这些诵经师让柏柏尔人皈依了伊斯兰教。公元七一一年四月,柏柏尔人的首领塔里克率领七千名阿拉伯和柏柏尔士兵,渡过了直布罗陀海峡,占领了欧洲的西班牙、葡萄牙。伊斯兰文化进入了南欧。


柏柏尔人又主动去把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黑人殖民化和伊斯兰化。十字军东征时期,柏柏尔人掀起新的宗教运动,一个柏柏尔帝国随之崛起。


一百多年前,法国人渡过海峡,让摩洛哥沦为保护国。


也许是和欧洲互相知根知底的缘故吧,摩洛哥并没有遭遇到殖民地的命运,一直保持着相当的独立性,被欧洲各国视为平等的国家。但它的许多岛屿和一些沿海城市却遭到了西方殖民者的入侵。原因是这些岛屿、城市控制着地中海出口直布罗陀海峡。摩洛哥由此成了伊斯兰教与西方文明深度交融的地区。卡萨布兰卡也因此获得了“浪漫之城”的美誉。


卡萨布兰卡戴黑色面纱的妇女很少,她们喜欢包彩色头巾穿色彩鲜艳的长袍,在无人的情况下,她们很乐意跟外国人交谈。男人穿夹克、衬衫、牛仔裤,各种流行的服装都是全球化的样式。阿拉伯风情虽显而易见,却已与欧陆、非洲气息混为一体。


在首都拉巴特西式餐厅,与摩洛哥作家聚餐,他们要了红酒。那一晚,烛光摇曳,宾主细斟慢饮。我举杯相邀,以中国的方式与他们干杯。拉巴特作家的兴奋出乎所料,他们连连喊着“干杯”,满脸通红,笑声如潮。摩洛哥传统的美食塔吉锅一盘盘端上桌来,晚餐从七点多一直吃到深夜。合影的时候,摩洛哥作家把酒杯悄悄藏了起来。穆斯林禁酒,尤其是在公共场所。对外国人他们破例吧,一些作家艺术家会私底下悄悄喝一点,困顿的人也有借酒浇愁的。这已经算得上西化了。一个具有行吟诗人气质的歌唱家,唱起了阿拉伯人的歌。


翻译名叫雅莉,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阿拉伯女子。她是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混血儿,刚从中国留学回来。她长发披肩,一条灰色条纹的围巾夸张地隆在胸前,黑色大眼睛戴一副大框眼镜,毫无忌讳地看人,如同阳光照彻,她的心灵蓝天一样透明。我们谈中摩两国文学,谈莫言的小说,谈莫言的阿拉伯文译者埃及汉学家哈赛宁,恰好三个月前哈赛宁、莫言与我出席了在中国召开的汉学家会议。


摩洛哥作家谈起伊本·白图泰,他是世界四大旅行家,生于摩洛哥丹吉尔的柏柏尔人家。公元一三四六年他去中国,到了泉州、广州、杭州和元大都。在他眼里,中国是“世界上房屋最美的地方,全境无一寸荒地”,“沿河两岸皆是花园、村落和田禾”。在杭州“市街布局如伊斯兰地区一样。内有清真寺和宣礼员。进城时正当晌礼时,声闻远近”。“中国各城市都有专供穆斯林居住的地区。区内有供举行聚礼用的清真大寺”。


伊本·白图泰口述记录的《伊本·白图泰游记》,写到了中国的港口。泉州港“港口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港内停有大船约百艘,小船多得无数”。元代中国对外贸易首要海港移至泉州,那时泉州港成为中国的大港。泉州和广州制造的大船,“有十帆,至少是三帆。帆是用藤篾编织的,其状如席”,大船上有水手六百名,战士四百名。“船上造有甲板四层,内有房舱、官舱和商人舱。官舱的住室附有厕所,并有门锁”,“在木槽内种植蔬菜鲜姜”。


摩洛哥人来到了中国,中国人杜环则于公元八世纪游历了摩洛哥。汪大渊几乎在伊本·白图泰到达中国差不多的时间,也到了摩洛哥。十二世纪初,中国的造纸、雕版印刷术传到了摩洛哥。那时,摩洛哥人早已经在使用中国的瓷器了。


这一切,埃及充当着中转站的角色。摩洛哥人抵抗葡萄牙军队入侵的火器来自埃及,而埃及的火器则是在中国火器的基础上发明的。英国人又从摩洛哥人手里学会了火器制造。吊诡的是,英国人的火器又来到了珠江口,却是伴着鸦片而来的,那么轻易地就将一个东方帝国打倒了。


摩洛哥作家阿拉姆、赛利姆、贾麦勒、穆斯塔法对中国充满了向往之情,我们热烈地讨论种种交流的可能。很晚了,大家仍然依依不舍。


这是个沉醉之夜,拉巴特刚进入雨季,阿特拉斯山脉阻遏了撒哈拉大沙漠的燥热空气,荒漠上吹来的风是湿润的,还有些寒意,却是春的气息。阑珊的灯火,远处大海的浪涛,全都涌进了记忆。


黄昏时分离开摩洛哥,经停开罗时已进入午夜。飞机沿着地中海南岸非洲边界飞。十四年前也是由西向东,我沿着地中海的北岸飞,那是欧洲的海岸线。我惊讶于飞过了如此广袤的地域还是穆斯林的世界。我更惊讶于伊本·白图泰,我飞过的地方,都是他当年走过的路!他是古代旅行走过里程最长的人。二十岁他出家门去麦加朝圣,二十五年后回到家乡,父母都过世了。他走过了四十四个国家。他来中国走的就是海上丝绸之路。


地中海北岸另一个旅行者马可·波罗,他沿着同样的方向跋涉,走的却是北面的商道,那是河西走廊的丝绸之路。他到中国的时间比伊本·白图泰早七十五年。马可·波罗影响巨大,为何伊本·白图泰沉寂无名?



伊斯兰的气息就像某个季节骤然降临。离开卡萨布兰卡的这一天,感受如此强烈,推翻了几天来我对于摩洛哥的认识:走进海边的哈桑二世清真寺,我无比震惊。它的气势如此雄伟、恢宏、壮丽!它的磅礴充满了神性,有一种精神——人的力量集聚于此,向着高处的神,表达着无上的膜拜与匍匐。我被深深打动。


哈桑二世清真寺兴建的时间并不长,一九九三年八月落成,卡萨布兰卡几乎倾其所有,一万名工匠,五年时间的修筑雕凿,白色大理石一块块垒砌。宣礼塔高耸入云,巍峨壮观。祈祷大厅的木屋顶,层叠的木构有如中国的斗拱,工艺精湛,繁复无比,瑰丽得令人嗟叹!大厅可以容纳十万信徒祈祷。它仅次于麦加清真寺和埃及阿兹哈尔清真寺,是世界第三大清真寺,而其自动开启的大屋顶在伊斯兰世界首屈一指。


巨大屋顶向着天空打开的一刻,蓝天白云拥进了这座人间天堂。当西方的尼采喊出上帝死了,伊斯兰的真主一直都在。


在我的行迹里,无论遥远如摩洛哥,或者印度北部,或者跨越了博斯普鲁斯海峡定疆于欧洲大陆的土耳其,它们恰巧是穆斯林世界的边地。但就是这样的边地,仍然建起了世界上最壮观最辉煌的伊斯兰建筑!


印度的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建筑,它是莫卧儿王朝的皇帝沙·贾汗为纪念他心爱的妃子修建的陵墓清真寺,穹顶造型梦幻一般呈现在亚穆纳河右岸,它如此完美,有着迷幻般的魔力。


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和蓝色清真寺,前者毡包一样巨大的灰色穹顶,雄奇诡异,代表着昔日帝国拜占庭的庄严,在阴沉的天色与海峡吹来的风中,没有比它更具异域神秘风韵的了。


它们所宣示的伊斯兰文明,如此一统,独特、完整、恒定。阿拉伯的厉害不在它的军事,而是阿拉伯化与伊斯兰化。来自阿拉伯半岛的土著创造了人类历史上最具戏剧性的一幕——他们击败拜占庭、灭掉波斯,新帝国的版图包围了大半个地中海,东面抵达了中国的葱岭。如此迅疾的改变,重要的原因是阿拉伯比旧宗主更受到人们的欢迎。阿拉伯帝国的控制权很短时间就释出了,但阿拉伯语、伊斯兰教和律法却在昔日帝国版图内的国家沿用至今。还有几乎相同的饮食与生活习俗,譬如头巾、长袍与禁忌,譬如清真寺与宣礼塔上阿訇的呼唤,譬如音乐,在拉巴特作家相聚之夜音乐家唱的歌,相同的旋律也响起在西域丝绸之路上的国家里,譬如伊斯坦布尔的街头,约旦电视节目里,它们总是似曾相识,旋律把我许多年游历的记忆都唤醒了。



离开摩洛哥后,雅莉给我发着照片。她去摩洛哥南方旅行,脚穿白色旅游鞋,头围蓝色头巾,身穿黑衣服,呢绒的大衣也是黑色的。我看到了马拉克莎早晨的阳光,看到清真寺宣礼塔与高耸的棕榈树,四方城堡金黄一色。南方的谷地,荒凉的泥土山寸草不生,与谷地树林对比强烈。树林中村落人家薄雾轻绕。马秋粮仓、罗马古城,颓败的建筑,沙漠中的驼队,马拉卡沙玩蛇人,夕阳下苍茫的撒哈拉大沙漠,这里抵达了三毛和荷西曾经生活的地域。


一天,雅莉在托德拉峡谷与一个游牧女相遇,游牧女头裹围巾,脖子上系着围巾,身上又披着披风,两个布袋,一个挂在胸前,一个左手提着,她身上带着一个流动的家……她也许是图阿雷格人吧,或者是贝都因人。贝都因人和图阿雷格人,世代生活在撒哈拉大沙漠中,图阿雷格人是柏柏尔人的一支,由于游牧分散,他们只有靠语言文字来相认,他们使用的是非常古老的提非纳字母,说的是塔玛舍克语,他们象征了沙漠、飘荡、自由和游牧。


雅莉和海蒂尔两个阿拉伯女人,日常的生活都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从新奇到寻常,种族、肤色与文化之异,在熟悉中开始变得淡薄。世界正突破时空的局限连接为一体。


雅莉不久来到了广州。拉巴特那天晚上,她表达了想来中国留学,读比较文学的博士。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帮她联系了暨南大学的导师。想不到半年后竟然理想变成现实,雅莉不但成了著名学者的弟子,还获得了中国政府的留学资助。当我们重逢于清真餐厅时,一切有了不真切的感觉。那天雅莉怕热,带了一个微型电风扇,放在餐桌上对着自己吹。


我笑了,一个非洲人竟然比广东人还怕热。她不太适应岭南的环境,来了两个月才跟我联系。她说新学校、新生活,大家彼此独立,节奏不同,安定不下来。


第二次约她参加我的诗歌分享会,她说自己饿得没有力气出门了。雅莉把摩洛哥的斋月带到了广州。斋月三十天,她白天在太阳下山之前不吃任何东西,包括喝茶、饮料、咖啡。晚上吃饭要分三次吃,直到第二天凌晨。摩洛哥斋月吃饭和停止吃饭都会拉响警报。广州没有警报,雅莉就用手机下载了阿拉伯伊历,里面有广州封斋与开斋的时间表,精确到了分,从凌晨四点多,到晚上七点多,每天略有不同,但相差甚微。雅莉就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斋戒。她的生活与摩洛哥一样不可更改。


(文有删节)


(选自2020年第2期《十月》)


原刊责编 宗永平


 ▌ VIP文字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