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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近记三章

◎王陆


和煦


上级通知,说户外可以不戴口罩。我现在出门还是在兜里揣着口罩。都戴你不戴,不好;都不戴就你戴,也不好。


我随大溜。


今天大连街上,还都戴着口罩。网上说大连又增加了一个输入性病例,是一个在美国读书回来的十五岁少年。


到星海湾海边,感觉有所不同。冬泳的海友们,都摘下了口罩。也有些把口罩拉到下巴颏,远看着就像鹈鹕的嗉子。前些日子打招呼都是风中挥挥手,今天能走近一些,但也都在三米开外,说简单的话。


有一对年轻父母,领着双胞胎在玩沙。孩子五六岁的模样,都戴大口罩,父亲要摘,母亲不让,就你一句我一句杠起来了,而那边孩子早就自己摘下了口罩,玩完了沙子扔石子。连孩子都知道,素面迎海,比戴口罩好。


今天大海也随这春天,海面镜颜,波光云影,往常飞鸣不止的海鸥都齐刷刷地落在浅水平滩,个个是懒塌塌的样子。


我脱衣下水,明显感到不那么刺骨。水温是五摄氏度。上岸后没有像往常冻得颤身抖腿穿衣服,而是躺在阳光下晒鱼一样,先仰脸晒,再背脸晒,然后再仰脸晒,不觉得日偏了西,潮也退了一大截。此时感觉自己真帅,还感觉,非要戴口罩不是挺扯的吗?


但是,若想到国内武汉,再想到意大利及美国,这感觉马上就颠覆。万里之外,几天之间,灾难到了只剩下活一天算一天的想法时,私人形态病亡难堪种种,公共形态狼狈翻侧种种,都可想而知。


法国作家加缪把《鼠疫》写得那么好,也写不出今天的实际。我从《鼠疫》中选了三个片段编成高考文学类阅读,分别起名为“老鼠死在大街上”“封城以后”和“见证人”,让高中学生来做,并让他们拿《鼠疫》和一些网文对照着读。前者是虚构小说,后者是非虚构类纪实。换一个时代,这两种东西读起来会艰涩,但在今天,全世界的读者都能够静穆地读下去,《鼠疫》有里厄医生,网文中也有我们的医生,和煦的灵魂经过。


《鼠疫》六十年间已有三十六种语言版本,今天仅西班牙语版的再版量就是七百万册,其他语种不能计数,证明它不是书房摆设。


人类灾难,乘肩不辞,才有文学;生死人情,泪珠筋骨,才有文学家。换上我,可能做不到。


文学都有些偏执,但没有偏执,这人性、这精神、这城市不就都迷失了吗?人性所在,则精神所在,文明才能不遭殃。我这么相信。


那天读BBC报道,讲一个意大利得新冠肺炎的神父在病床上把教徒送给他的呼吸机让给旁边年轻的病友,第二天自己病逝了。


下面有很多留言赞美宗教如何,我不以为然。我认为宗教最终依托的还是人性。一个悲天悯人者无论在哪里都会是一个好人。想想中国罗盛教,想想加拿大白求恩,当年不远千里万里去救死,我想,骨子里也是这样的好人。


我见到太多了,披着神圣与崇高的盛装,做鬼魅,行魍魉。我也算偏执,但是坚信人性。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哪个阶层,哪怕是远隔万里,他若真诚若悲慈,我必定亲近必定敬仰;他若欺诈若残暴,即便自诩神明,即便与其共执同一基因,我也定要唾弃。


这意大利神父名叫Giuseppe Berardelli,七十二岁。他留下一句话:Greater love hath no man。怎么翻译呢?可译成“大爱无疆”,也可译成“大爱不限”,我觉得后一种翻译更能让我们警觉。


疫情风俗已仓促形成。


我今天去大连宜家店,先扫描“市民云”,再设置“大连健康码”,姓名、身份证、病史、体温和疫情期住处等等具备。一对老夫妻,手机怎么也设置不好,老婆婆举着手机冲安保员就火了:谁想出这么个驴×东西,就是成心不让老人进呗。安保员很好,哄着她,帮她弄,眼神一直和煦。


一直能和煦,在今天很不易。人类给病毒打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看到有这种眼神。


人类的和煦原本就少,现在一败涂地,似乎顾及不上。要不,你为什么不敢伸手?你为什么惧怕咳嗽?你为什么怀疑每一个来往者?你为什么愿意给恶行做通融的注释,而对善行做无情的裁决?


迷失超过想象。一个男人阔别一个月从某城或某国回到自己的家,和老婆是先拥抱,还是先扫码呢?看清妻子那眼神那嘴唇犹如看到泉水边上的红水萝卜,问题也随之而来:要不要先交流一下双方疫情动态?还有,要不要在卫生间添加几样消毒设施?


连熟透的爱情也落成嫌疑,其他就不必再苛求。我傍晚从跨海大桥走,还一时堵车,看每位司机依然戴着口罩。我看落日余晖,像看到炭火,手机响了几次,也无心去接。我自己没有雄健的东西,但这余晖却给自己有力的拨动。如果没有这拨动,我可能会完全降服于这病毒规则,从而迷失,如迷失在但丁《神曲》中那般黑森林里,越努力越狭隘。


好像很久很久,没有与亲人与朋友与同学与学生与远处见面了。要见面,好像还需再等待很久很久。


人类有病,息息相关。


真话


大连金石滩有十里黄金海岸线,但四月十三日下午,海滨路一线有警车封路,车不让走,人可以行。


我问警察,是……谁……要来吗?警察没搭理我。是一个开小环卫车的老师傅,他脸一仰,向东对我说,那不希尔顿酒店和发现王国酒店嘛,住的都是咱大连穿白大褂的,今天十四天隔离期满,马上要回家。


大连援鄂总共去了一千多名医护人员,这一批是五百二十九名,在病毒与病者与死者三角之间劳碌六十多天,那辛苦,那忧虑,外人无法体会。护佑他们平安回家,是所有人的心愿。


大海此时气象最好,西北风四级,气温十五摄氏度,水温九摄氏度,潮是满的,波光是粼粼的,有垂钓人,有停泊船。我穿泳裤下海游五分钟,上岸在沙滩跑十分钟,几个戴口罩的散步青年停下来看我,还向我伸拇指,还要过来与我合影。我猜大概是外地人,就说我这身太难看了,像一坨冷藏肉馅,就拒绝了。


其实,我没觉得自己那么难看,只是这几天感冒咳嗽,怕吓跑青年。


我就在日记里写下:“面貌好的可以面貌赠人,形体好的可以形体示人,才华好的可以才华傲人,这都是爹妈给的,别人做不了。但行为好是人人可做的。大连去武汉的这些医护人员,都是寻常中青年,有老有小有负担,疫情最危险时却去武汉救世。其行为天职,文章写不出。”人们喊“加油”,喊“骄傲”,喊“义无反顾”,喊“壮士家国”,自然是真切的心情。但我喊不出,也是真话。


我若为至亲,心情最真切处必是感伤为多;若此时面对,我定是无言以对;她若脱旧装,我则把旧装拿走并烧掉;她若看春天,我则一定要买到草柯花枝一盆盆给她栽上;她若愿意说武汉,我就倾听武汉;她若不愿意说,我绝不会提问;她若有阴影挥之不去,有麻烦束之难行,我所能为之则必当为之,等她一起过平常。


可毕竟,我不是至亲,做不到这些。这一千多穿白大褂的拯救者,我没有记下一个名字,也没有细看一个长相,证明我所谓真切心情,也就是身在疫情,一时感动。感动之后,也就放下了,就像放下一本宣传手册。


把这样的拯救者与宣传手册等同,人心多么轻!


检讨我这大半生人心,变来变去,愈加市侩。多少年好像习惯了,把人性天职做成了宣传看板,好像不修饰不拔高不注水不垫胶就不能成为模范,就不值得纪念。


春天再讲《木兰诗》,和往年不一样,联系到疫情,竟然难以自已。中华儿女文章,数这一篇最好。


读“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想年轻儿女离家赴国,哪能不思前想后、难舍难去?不经生死劫,谁敢称英雄?经过生死劫,谁还说豪迈?“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把国与家的关系就讲得很清。家是一生永远,别的都替不了。大连一位援鄂护士回家看两岁儿子,让儿子喊“妈妈”,儿子不肯喊;等儿子喊出“妈妈”要让妈妈抱,妈妈又不敢抱,那种泪水滋味!深一想,还有多少抗“疫”一线中青年再也不能回家,一家孩儿父母从此要怎么过才能数尽苦痛日子!


我愿听豫剧《花木兰》“用巧计哄元帅出帐去了”一段,军中木兰思家想家,万里情景都是家,“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常香玉用“花流水”唱,原诗六句没动,只加了个别衬字,我感觉,比《谁说女子不如男》更动听。可惜,木兰多少在人间,文章没能写出。我往下想:要是木兰在战场是另一个样子,或战亡,或失明,或残肢,或毁容,或俘虏流放,或染疫终身,这时的木兰会是怎样?这,所有人都会想,但没有人会去写。写了,也难以流传。大概我们生来柔弱,格外需要力量和荣耀,却忘记人性灵魂。


对不起,我又想到我三姐。一九七〇年中苏关系最紧张时,三姐王汝香所在沈阳军区217医院抽她去前线,她担任护士长,又是党支部书记,奔图们行军,哪想军车过江时落入冰河,三姐受伤染病。三姐在病床上,领导通知她须做手术,要摘除一个卵巢,对生育会有影响。三姐没有哭,还给上级写决心书,说学习于庆阳,“生命不息,冲锋不止”。部队领导非常好,说三姐刚结婚,须回原单位休养,要无条件服从。倒是我父母哀叹流泪,他们不抱怨,只是自责“怎么对得住孩子啊”。后来,三姐好容易有了孩子,复员后也得到较好的安置,但她留下了后遗症,艰难痊愈。三姐貌似坚强,只字不提艰难,但中年之后,喜欢读宗教,佛教信一些,基督教也信一些,政治信念也不曾丢弃,到病逝。那种复杂融合,后人难以理解。可在我心里,三姐就是木兰英雄。生死不辞,劫后余生,再复杂,也是英雄吧?


所谓国家形象,都是千千万万个小家儿女用自己的一根根肋骨一块块血肉补缀而成,国家能真切纪念就好,不求其他。国家有国家的纪念,城市有城市的纪念,一所学校一所医院一个兵营一个社区甚至一个家庭也应该有真切纪念,记生卒,记事迹,不论信仰,不分贵贱,能立碑的立碑,不能立碑的也可以在外墙上凿出一个浅窝,能摆放最小的玫瑰花环,不能一年新鲜两年剥落三年扒掉。


我在爱丁堡大学莫利斯教育学院小院子里看到过这种外墙浅碑,竟有三百年传统,都是校友赴国者人名事迹,最晚者是二〇〇五年,一位土耳其裔女学生,去莫桑比克做教育志愿者,死于疟疾,年仅十九岁。


罩吻


每天晚八点最后一节直播课上完,我把Zoom切掉,一动也不想动。直播连上两个月,眼珠子天天贴着屏幕,而且还要继续。要继续到什么时候,没法知道。


早上看到一条新闻,美国纽约动物园大老虎核酸检测呈阳性,它身边的小老虎小狮子也纷纷咳嗽了。人传人,可以理解。但人怎么传给老虎的?我望窗外天空,想病毒不仅有王冠,还一定有翅膀,能五洲四海。我教过一个学生考到武汉大学,今年读大四,寒假没有回来,我几次联系也没有回应,武汉解禁,也还没有联系上。小伙子擅长体育,百米跑得快,还能倒立走。


唉!


如果他不在了,望他能安魂入墓;如果他病危,望他能坚持到底;如果他安然无恙,望他能顺利回家,找不到工作也不怕。死亡说死亡,病情说病情,没病还是要说生活。没有办法也得有办法。上直播课,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师生,不再能面目相对。老师想揪谁也揪不到,那些溜号的、飞眼的、打盹的、作弊的,一个也找不到;学生也一样,可以很愉悦地听老师喊:下面问题请回答……请打开话麦……听见了没?打——开——话——麦!……又卡机了?某某某,怎么我一提问你就卡机?你电脑带识别老师装置吗?


一切波澜不惊。老师也不用担心唾沫星子,裤子拉链没拉上也不要紧,主要是脸,只要脸不沾鼻涕,牙不沾韭菜,就行。


原来必须的要求现在都不是必须了。


线上我与学生见面仪式是这样:课前十分钟我给群发链接码,学生登录一个就发出“哔”的一声响。“哔”“哔”“哔”地上齐了,整个屏面是一堆长方块,就像一排军棋子,一个学生一个块。一说做题,军棋子一下子扣过来,一片黑,只见我一个脸。开始冷不丁会血压走高,现在若无其事。和世界比起来,我毕竟还在线上,还能与学生彼此高级传递。彼此传递,是生灵的本能,而线上传递只有人类才有。


看圣彼得堡米哈伊洛夫斯基剧院舞蹈家居家隔离,把厨房作舞台,拿盘子当羽扇,左吸腿取一个土豆,右吸腿取几片培根,一只脚尖举过头,轻轻摁开了油烟机,然后再拿起一个大炒勺向炉灶来一个翻身探海。配的音乐是圣·桑的《天鹅》。短短两分钟视频,比舞台更合时尚。


看英国皇家剧院海伦·米伦,那是《女王》奥斯卡女主角,也居家自拍,用英语四十秒朗诵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片段:“没有哪个人是一个孤岛……无论谁死亡,我都折损,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你而鸣。”我年轻时读这本书没注意这一段,感动于这朗诵情景,我转给了各个学生群。声音美味!


三月《时尚》(Vogue)杂志出了一期抗“疫”专版,封面一对男女青年,好貌相,戴着口罩,相触而吻,像两头挂着嚼子的骏马。我从没试过罩吻的滋味,但能想象。发乎情,止乎礼。说白点,就是不怀好意,也得干瞪眼。


这叫次生活。过着次生活,那些以往就不能算数了。传说就这么来的。讲我年轻时,也像讲传说。那时我与女友刚接触一段时间,好像是“五四”青年节,我们一起去大连甘井子井冈山饭店,记得点了一菜一饭,菜是韭菜虾皮炒鱿鱼丝,饭是锅贴儿,再要了两小碟芥末酱。吃完了打着嗝,去先锋影剧院看电影,电影是日本的《追捕》。看到中野良子骑着大马追着高仓健喊“我是你的同谋”,我趁机拉近女友:“你听,这词儿多好,‘同谋’!”她也是两眼光芒。


那算第一次的吻,有点不庄重,满嘴腥辣呛,好像那顿饭又回了一次锅。但青年的嘴唇能吻热大地,何论烟火杂食。所以新婚之夜,不让别人闹洞房,一个国光苹果吊在灯蒂上,像钟摆一样摇荡,我俩盘腿打坐,没有一丝“人传人”的小心。原来这些是不好意思说的,但当这些要渐渐消失的时候,忽然对以往人间儿女起了敬重。


感谢以前,青春简单,可以随意搂住。


如果我与妻子晚生四十年,到现在相约,会怎么样?


井冈山饭店?还在,但因疫情关门。先锋影剧院?早没了,都改成健身房,也因疫情关门。那就漫步吧。去海边,海边可以。她戴白口罩,我戴黑口罩。如果想拉手,肯定有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我就送她一个体温枪吧。她可能会送我一个健康包。然后呢?都漫不经心看大海,我教她识别海鸥,哪一只是公,哪一只是母。她会打断我,问,最近都去过哪里?我说,北京,每个月都要出差。她会问,还去过哪里?我说,郑州,我二姐在那里。她会说,郑州,离武汉很近了吧?我一定起机警,武汉?为什么提武汉?她说,武汉离郑州不是很近吗?我更机警,什么意思?你怀疑?


她会继续,你这么激动?去武汉也没有什么,隔离几天也不算事。你这一激动,我倒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情瞒我。我把手机给她,你随便翻,市民云、健康码、行程记录,你再摸我头,不摸不行,不摸就是对我人格的羞辱。


她退离几步,最麻烦的你知道吗,是无症状,不做核酸检测看不出来,检测一遍也可能看不出来。


…………


想象这些,我不禁恍惚。人间多少炕前屋后事,一下子,就这一下子,变成不是了。


可是,今天怎么办呢?花得浇水。课得备出来。作业得批出来。淋浴器得给修出来。还房贷的钱得给凑出来。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的时候,要求更高。这不是社会达尔文的要求,而是生命救赎。今天直播,就证明,我不荒芜。今天罩吻,就证明,你还有深情止不住。还有,人间智慧,也证明,不止一丁点。


(选自2020年第8期《散文》)


原刊责编 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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