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阅读
 ▌ 会员专享
 ▌ 世界历史
 ▌ 软件工具
 ▌ 中国历史与文化总览
 ▌ 知识大全
 ▌ 现代摄影
 ▌ 资源目录
 ▌ 书法名画
 ▌ 微信弹窗
 ▌ 购买会员
 ▌ 网站登录
 ▌ 名著速览
 ▌ 名言警句
 ▌ 故事大全
 ▌ 联系网站
132、从一碗炒炮开始

◎叶梓


吃平伙


我在韩则岭,已经住了十来天了。


这是河州的一个小村子,但来头可不小,是国家民委命名的首批少数民族特色村寨——这里的特色是够多的,光家家户户取材于梅兰竹菊山水花鸟的砖雕,大半天也看不完,围墙上统一的美轮美奂的穆斯林风格的装饰、拱北西侧《古兰经》珍藏馆里的丰富藏品,都独具特色,富有可观之处。


韩则岭,既是村名,也是村子里的一条山梁。


这些天,我一直住在马尕西木家。


马尕西木的家,干净、整洁,每顿饭菜都很美味。这跟他老婆阿依舍有很大的关系。阿依舍是很会操持家业的东乡族女人,长得漂亮,人又贤惠。所以,一想到再过两天就要离开,我心里还是不舍的。我一直在想,以后一定要邀请这家人来苏州,带他们逛逛园林,看看太湖。尤其是阿依舍,没怎么出过远门,最远也是坐着大巴去过一两趟省城兰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对她就是个谜。晚上,我刚要出门散步,想和韩则岭的一草一木、一牛一羊道个别时,恰好碰上了马尕西木,笑着对我说:


“明晚带你吃平伙!你肯定感兴趣的。”


按理说,我在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该尝的也都尝了,算是对东乡族的风土人情略知一二,可又突然冒出来个“吃平伙”,会是什么呢?


我问:“平伙是啥饭?”


“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尕西木质朴的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容。这也证明我们这些天相处愉快。


第二天晚上,我跟着马尕西木去了韩胡塞尼的家。他俩是发小,关系不错,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他们两家相距也不远,几分钟的路。一进韩胡塞尼的院子,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羊肉香。家里已经来了客人,清一色的男人。马尕西木对我说:“都是村子里的。”原来,他们要在韩胡塞尼的家里搞聚会,这种聚会就是“吃平伙”。我和马尕西木来得最晚,一进屋,韩胡塞尼就招呼大家赶快落座。然后,他拉着我的手给大家介绍:“这位是大作家,来咱村子里体验生活的,所以不出份子钱了。不过,他得把这顿饭写出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


我有点明白过来,开始忐忑不安,生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吃平伙,是东乡族亲朋好友聚会的风俗。农闲时节,或者雨雪天,几个人凑在一起,共同出资买一只羊,然后推选一户人家负责宰杀加工——辛苦的报酬就是不再出钱了。今晚这顿饭就是韩胡塞尼负责张罗的。最让我惊讶的是吃平伙真正体现了公平与平等,无论贫富贵贱,一人一份,分量相同,不偏不倚,就连羊的每个部位诸如前后腿、肋条在分切时一样也不能少。


均匀地分完,韩胡塞尼说:“可以吃了!”


大家一边吃,一边有说有笑,个别的词,我听不懂,但分明能感受到他们的开心与快乐。


吃毕肉,开始往羊肉汤里揪面片。


东乡族人勤劳、勇敢,这些年也富起来了。若从经济条件讲,宰只羊招朋呼友,家家都置办得起,但他们还是愿意以这种方式相聚。这个夜晚,韩胡塞尼的家弥漫在快乐的气氛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那一杯杯三炮台茶,也是加了一次又一次水。食毕,剩余的也是各自带走。而吃平伙的钱,可以现场交,也可以以后交——他们称之为“八月账”,也就是等八月粮食大丰收了卖点粮食换点钱再来交,当然,这种情况现在很少了。东乡族的美食谱系里,东乡土豆片名闻天下,如果说东乡土豆片是他们的一张美食名片,那吃平伙则是平等友爱的精神写照,既有味蕾享受,更有风俗的沉淀。


再后来,我没去过临夏,也没吃过平伙。但仅有的一次,亦然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从一碗炒炮开始


炒炮是什么?


一碗面而已。


但这样的名字,因了一个“炮”字,给人的不是安居乐业的安稳之感,反倒有点兵荒马乱的意思。不过,它的确是一碗面。当一碗炒炮端上桌,我不但改变了自己的错误看法,内心里反倒更加踏实一些。也许,是它比我在北方吃了好多年的拉条子短一些、壮实一些吧,像是遇到了憨厚的故人。当然,如此武断地认知炒炮,既是肤浅之见,又失之于皮毛。毕竟,它的做法与炒拉条迥然不同。炒拉条的面是拉出来的,炒炮的面是搓出来的,而且要搓成筷子般粗,再揪成寸段,开水中煮熟,与卤水豆腐汤炒均匀,再覆一层卤肉,至此,一碗“炒炮”才算大功告成。


我在张掖第一次吃炒炮,对卤水豆腐汤就很感兴趣。它是将小粒的豆腐用卤汤炒熟。这是我头一次遇到。而在张掖本地人看来,最值得一提的是搭配炒炮的卤肉,得选上好猪肉,用十几种调味品和中药材用老卤汤文火慢炖,才会有肥而不腻的口感。我在张掖最有名的孙记炒炮老店吃过一次,友人热情,佐以猪手及数种小菜,竟然把一碗炒炮吃成了一桌饕餮大餐。


不过,吃炒炮,先端上来的往往是一碗面汤。


桌子上都放着一只大水壶,里面的不是菊花茶,也不是荞麦茶,而是温热的面汤。这架势和东北饺子馆有些仿佛。在西北,喝面汤是吃一碗面的前奏,或者尾声部分。客人进店,小厮先倒给你一碗面汤,也有人在饭后要一碗面汤。而在中国南方,似乎没有人去喝面汤。南方的面,皆为机器面,所以面汤也是清汤寡水的。


炒炮的命名,显然是取其形。一根根寸段长的面条,细看,真是状若鞭炮。西北人的方言里,把鞭炮叫“炮仗子”。张掖人把炒炮也叫“炮仗子”,叫得亲切,像是喊它的乳名。记得小时候学习王安石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时,有调皮捣蛋的同学就打趣地改成“炮仗声中一岁除”。我从炒炮联想到的不是张掖的大佛寺,而是幼时旧事,是因为有一段经历太刻骨铭心了。幼时,家贫,每逢春节,父亲买的鞭炮不多不少,只有一墩,一百个,然后平分给我和哥哥,每人五十个。那正是贪玩的年纪,好不容易熬到过年了,喜欢把炮仗点着,扔到房顶、场院,然后静静地听它的响声。可惜,只能买得起一墩,实在太少了,我和哥哥就会把自己的一部分藏来藏去,生怕对方偷——因为年年我们都会偷拿对方的。有一年,我太贪心,一下子偷走十几个哥哥的炮仗,被他发现了,为此还打了一架。这一架,打得让全家人的年也过得闷闷不乐。


扯远了。


继续说炒炮。


张掖有一条河,叫黑河,是国内第二大内陆河。河水流向远方,留下粮食、雨水以及丰收的喜悦,黑河留给张掖的就是粮食盈仓——炒炮的面粉,来自张掖本地产的小麦。


据说,张掖人吃炒炮,能吃出小麦是不是黑河边长的。


苜蓿面


苜蓿,是西北大地极普通的一种草。


大约在汉武帝时,从西方传入中国的苜蓿开始在陕西关中和甘肃陇东一带广泛种植。苜蓿易生长,只要给它一片坡地,就能生根开花,而且一种就有好几年的收成。苜蓿的叶子,圆而肥,也嫩,可食用。林洪在《山家清供》里,说它是唐宫里的菜肴之一,而最初,它只是西域马的饲料。在西北,却是穷人的草,贫寒人家也拿它做菜。儿时的我经常吃。大概农历二月,苜蓿长出来了,满山满坡都是,我们姐弟三人奉母亲之命,拎个竹篮去采,采回来的苜蓿芽开水里一焯,用熟过的胡麻油凉拌,就是一道极好吃的菜了。苜蓿长老了,就割回来,喂猪,或者喂鸡。


记忆里,母亲还做过一种小吃,就是把苜蓿和土豆搅拌在一起,味道极好。


我迁居江南后,发现苜蓿已经摇身一变,是苏州人上海人餐桌上的一道美味。只是换了名字,苏州叫金花菜,上海叫草头。我看见好多爱美的女士特别喜欢吃,大概是绿色食品的缘故吧。而在遥远的大西北,倘若在窑洞里吃一碗苜蓿面,如读一首边塞诗,有苍凉的况味。


天水和陇南都有苜蓿,但似乎不怎么做苜蓿面,庆阳一带的乡下,却很是常见。苜蓿面是面与苜蓿的简单组合,就像众所周知的菠菜面一样。面擀好了,切成比韭菜叶子稍宽的面条,再把洗净的苜蓿芽在开水里稍煮,然后下面,熟了,调上盐、醋、油泼辣子,即可。煮好的苜蓿面,苜蓿是绿的,面是白的,汤是糊的,煞是好看。在饥寒的年代,一碗苜蓿面仅可果腹,而现在却成了城里人餐桌上的香饽饽,有着浓浓的山野之气。一个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不一定吃得惯苜蓿面,实在太清汤寡水了。但我能,可能跟我的乡村经历有关吧,而且能吃出童年的味道,回忆的味道。


回忆起来,最后一次吃苜蓿面,是在泾川的窑洞里。


这是一户贫寒人家,很多人早都搬离了窑洞,他们家却没有。男主人膝下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说起梦想,男人的最大心愿,就是让他们以后读点书,离开这窑洞,在大城市里落下脚,哪怕扫马路也行。在一帮子从五湖四海赶来采风的诗人作家眼里,这样的人生是他们的笔下风情。而我是乡村长大的孩子,懂得他们的苦。


我沉默不语,一边吃苜蓿面,一边望着窑洞外面连绵的沟壑。黄土塬上星星点点的窑洞里,一定居住着一位我们永远看不到的神,他教会人类学会一个词:


隐忍。


(选自2020年第6期《青岛文学》)


原刊责编 李林芳


 ▌ VIP文字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