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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 苦下到哪达哪达亲(节选)

咸韭菜、炒洋芋条、黄米黏饭,父亲扒了高垒山尖的两老碗,又喝了一老碗米汤,抹抹嘴,点了一根烟。父亲虽已七十岁,但饭量依旧,每顿饭我吃不过他。父亲靠着被摞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抽着,目光有些呆痴。抽完一根烟,他溜下炕,从门背后拉出锹掮着就要出门了。他出门总是掮着锹,就像城里人出门总夹个包。


在老家的农具中,多数农具专业性极强,比如犁、耱、筢、耧、锄、八嘎、镐,但锹具有综合的实力,集挖、拍、撬、铲、剁、削、刨、砍、切、攉、打诸多功能于一身。掮着锹出门,遇到路上被水涮开的胡洞或坑壕,挖几锹土垫瓷实,就不怕崴了牛马驴骡的蹄腕儿;崖头上沟沿边的土吊得久了累了,裂了缝儿了,攉几锹让落下来,就不会忽然掉下砸到经过的人和羊牲口了,不会把沿沟沿走的人闪到沟里;一堵墙根子碱凹进去,培上几锹土,这墙就又能站上几十年;遇到一泡粪,铲起来一甩撂到地里去;田埂溜平了,培培;田拐子没犁到,挖挖;通往水窖的水路壅塞了,浚浚;地里遇见胡墼,一锹拍个粉碎;遇上甘草刨回来,剁成节,阴干,泡茶喝或嚼,能泻火。锹是一个万能的农具,无所不在,无所不用。只要掮着锹,总会有活做。


我知道只要他掮着锹到土地上去,就像当下流行的热词“接了地气”,他会受到土地的诱惑束缚,我的事可就要黄了。


我有什么事呢?


搬他进城!


这是2012年的夏天。春节我一家人回来,正月初六给他过七十大寿,他情绪很好,我就趁机把必须搬家的话说了出来,一家人七嘴八舌地跟他说搬家的事,他笑着说,你们这是给我开批斗会哩,像那几年一样。七天年一过,我们就要搬他走,他说,天寒地冻的,等天热了来搬我,家再寒碜,也总还得处理处理。他跟我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活过七十岁就活天了,谁也不知道晚上脱下的鞋早上还穿不穿,迟早得去你跟前托老哩。可这几个月过去了,家里啥都原模原样,我和他已经纠缠了三天,车轱辘话儿也已说了三天,都是我说他听着,就像听广播,始终不吐口。我很齁,但我不敢跟他齁,人老了比个任性的孩子还难缠,孩子把你惹齁了,你还可以给他两巴掌,可他让我手足无措。


在他一只脚跨出门的一刻,我说:“大,你就不能让我过得安心一点儿吗?”


我们那一带把父亲不叫爹,也不叫爸,而叫大。小时候写作文常常会写到,不知道咋写,查字典也查不出来,那时候我们只有三十二开本的《新华字典》,那是这世上最简明的中国字典了。去问老师,老师说,是“回答”的“答”吧。老师的语气表露出不敢肯定的意思。我们觉得老师说得不对,“回答”的“答”怎么能代表父亲呢,你看“爹”也好“爸”也好,都是“父”字头,当然能够代表父亲了。老师说用“爸”或“爹”代替,这是个方言。可代替让我们都觉得别扭。后来,我终于在更大更全的字典里查出来了,就是大小的“大”。这是我上大学以后的事了。把父亲叫“大”一度让我们觉得是那么土,小时候队上常来劳动改造的人,有的带着孩子一同改造,他们都把父亲叫爸叫爹,我们觉得是那么好听。我们以为只有我们才把父亲叫“大”,后来才知道,“大”是对父亲一个很古老的称谓,全国把父亲叫“大”的地方不少。现在倒是觉得叫大最贴切,最能表现作为父亲的内涵,小时候叫“大大”,亲昵婉转,大了叫“大”,气壮山河。何况,“大”有大的意义,在孩子眼里,父亲都是庞然大物。


这是一句狠话,就像一颗钉子,把他钉在门框上,他一只脚门槛外,一只脚门槛里,被定格在那里。我更恶毒地说:“你说过的,我小时候不得你的济,你到那世罪孽深重;你老了不得我的济,我到那世罪孽深重,你忘了?”


我知道这话更像锋利的尖刀,刺穿了他坚硬的外壳,扎在了他的心上,我看到他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我想这话会激怒他,我就是要激怒他。


没有在我们村上生活过,你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大,简直可以用飞扬跋扈来形容。在我的记忆中,我懂事(我是指他认为我懂事)前他对我挺好的,动不动双手捧着我的头扭着说,你就是我的个活么,你就是我的个活么——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核桃、花生、枣子,赶集他会带上我,到了集市上下顿馆子。当他认为我懂事后,对我的态度发生根本性转变,凶了起来。吼骂是经常性,把他惹齁了,他头一歪,眼一斜,眉一挑,粗声大气吼我。老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就是这样的,他的吼骂整个山谷都在回响,即使讲道理也是高喉咙大嗓门。他骂我骂出许多经典的话来,比如我挑食不好好吃饭,他会骂:“饿上三天,吃屎都是香的。”他经常检查我的作业本,他只上过几天农民夜校,没识下几个字,到了二三年级检查我的作业就很吃力了,他只看对号和错号,叉叉多了,他抓起书本就在我头上扇。打也是经常性的,话说过头了,事做错了,他一扬手扇你一个耳光,一抬脚踢你一脚,你要跑,他一抬脚、一弯腰、一挥手,连个过渡的假动作都没有,鞋和土疙瘩保准砸在头上,整个动作连贯迅捷,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那是他从羊牲口身上练出来的。他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也跟羊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羊牲口一出圈门,总要往庄稼地里扑,他就是靠这手段揽羊牲口,免去追撵之苦。因此,他一抬手羊牲口都害怕。我一度以为他对牲口比对我好,牲口把他惹齁了他也会打骂牲口,打骂过后又是加料又是抠梳,嘴里还唠唠叨叨的就像是认错道歉;可打骂了我从不这样,永远绷着一张脸子。他打骂了我,娘会及时惯我,给我拿勺子擩进灶火里炒个鸡蛋,从箱子里揣出核桃、枣、柿饼、花生,还会给一毛两毛钱,要知道,那时候一毛钱可以买八块水果糖。我跟娘说,他对牲口要比对我好。娘笑说,你大心里疼你哩,你大说娃你给个好心,莫给个好脸。现在想来,在我的成长路上他们达成了默契,母亲扮红脸,他扮黑脸。他对我的这种教育一直持续到我考上了大学。


我考上大学后,他收敛了许多,不再坐在山梁上吼骂我,更不在街巷追撵踢打我,人前给了我或者说是给了大学生很大的尊重。但跟我说话的口气没有任何的改变,总是一副“大有主意而且永远正确”的口气,我的话像一滴很小的雨滴,半路上就干了,渗不到他的心田。这让我跟他沟通很难,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什么语重心长的谈话。我们之间的所有交流都是通过母亲完成的。母亲嘴不拙,会很婉转地把我们的想法传达给对方。倘若他亲自出面跟我说,那必是暴风骤雨一般灰扬土飞的,用拳头砸炕,用脚踢石头,就像占了多大的理,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而我的弱势或者说忍让更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近些年,我觉得自己能耐了,跟他开始对抗,他跟我吼,我不再示弱,甚至敢说“有理不在声高,你吼啥”。结果往往是我们之间啥都说不成,多数时候他一句话就终结了我们的对话,久而久之,我们蹴在一起就是两块坚硬沉默的石头,就像《北国之春》里唱的“一对沉默寡言人”。母亲说我们天生是一对无话可说的冤家。我用“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通”这样的话在母亲跟前表达我的愤懑,我说他要当了皇上,就是个暴君。母亲就笑得嘎嘎的。


事实上,他不是不爱说话的人,也不是不会说话的人,他在街巷田间地头能和人一说半天。而他抬杠那是一绝,他是杠头,掮着锹穿过村巷,常常听到这样的对话:“天都旱得掉头发哩,还掮个锹做啥?”


“挖坑。”他说。“还没死就挖坑?”“给你娃挖的吗,没看你脸上土都下来了。”他说。“穿蓝咔叽中山装,走路还高背着手,你应该兜儿里再别两支水笔。”他说。老家人把钢笔叫水笔。“噢么,别两支水笔?”“别一支是干部,别三支是修水笔的。”他说。“别两支是干啥的?”“我儿子吗。”他说。


和人抬杠他能抬出很精彩的句子。比如,说瘸子叔,站着儿马歇蹄,蹲着猴子偷梨,睡着长短不齐,走路日天戳地。比如,老鼠的尾巴肿了能有多粗。比如,想上天屎还坠着哩。还有些粗俗的话,比如,说一个人日子过得仔细,就说毛上捋虮子吃。


不过父亲从没打过母亲,连吼骂也不曾有过,这在我们村男人中是个特例。村里男人无论是为啥齁了都打骂女人出气。他因此常常把这挂在嘴上,表达他的宽容与文明。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一是母亲很善良,很内敛,不多事;二是母亲很聪明,从不顶风硬上,看他齁了,就闪了,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才把自己的想法和对他的批评春风化雨般说出来,这个时候,他会像一个孩子得到奖赏般露出腼腆而讨好的媚相。因此,母亲常对我说,你咋就那么瓜,连拳头都不知道躲,明明你大气得快爆炸了,你还跟他顶牛,不是往拳头碰吗,你大那驴脾气你顶牛顶得过他,有啥你给娘说嘛。


他掮着锹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就那么站着。他没有回头看我,他不敢与我目光相对,他怕看到我眼里噙着的泪水,我知道这句话就像把蓄满力气的拳头砸在他的软肋上。我知道我像小人一样狠毒,暴徒一样残忍,我抓住的就是他要我在城里安心生活的软肋。是呀,他怎么能让我过得不安心呢?他最怕的是我在城里受委屈,生活不安心。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足足站了有五分钟,最后说:“你看着弄去吧。”然后走了。


他的背影很沉重,走路似乎连脚也抬不起了,靸起一缕小小的尘埃。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七岁出门给人放羊拉长工,被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挼了几十年,那山那地那沟那谷,哪里没留下他的脚踪和汗水?怎么会对挼了自己一辈子的地方没有感情呢?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苦下在哪达哪达亲。这让我懂得仇恨也是一种感情。用他的话说,黄土埋到脖子上却要离开了,这怎么能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我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就是他屁股底下压着的一捆麦草,他抬屁股走了,麦草一根一根舒展筋骨似的蓬松开来。我想,他沉重就让他沉重去吧。


如今都讲这工程那工程的,搬父亲进城,对我来说就是一项工程。从立项开工算起,我已不遗余力地实施了十几年,可谓艰巨而漫长。倘若像影视剧、娱乐节目分第一季、第二季之类的,那么搬父亲进城这是第六季。


2000年,一个人类历史最大的整数,新千年从何时算起,有说是2000年,有说是2001年,人们是大大地争论了一番。想想也对哩,人类有史以来,一共才经历了几个千年,是该好好争论上一番的。就在别人为新旧千年交替争得如火如荼之际,我的生活有了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我在城里买房了。虽然只交了七万元首付,成了二十年的房奴,但我已是心满意足了。房子四室一厅,把父母接进城是够用了。买房时我只有四万元钱,父亲给了六万元,把置老房子的钱都拿出来了,那是他全部的积蓄。首付可以交七万元,我就交了七万元,因为装修的钱还没有着落。拿到钥匙,我就马不停蹄装修,装修完毕,让甲醛之类的祸害跑了两个月,秋尽冬藏的深秋,我便借“十一”黄金周回老家,搬父母进城。


我想这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他就我一个儿子,他以钢铁般意志怀着深仇大恨似的硬把我从那片土地上剥离出来,弄成了一个城里人。


我上小学的时候,念书是看不到前途的,因为上大学不是考的,而是推荐的,那得大运当头。自从实行以来,我们大队没有推荐出去一个。因为看不到念书的前途,人们也都不对读书寄托更换门庭光宗耀祖的梦想,学校更像个托儿所幼儿园,托到十来岁能干活了,就回家干活。我们那片土地十年九旱,意味着需要付出更多的劳动才不至于挨饿受冻,没有一双手是多余的。可他从小就对我读书非常上心,一到晚上,他就扣住我让我写字。那时候哪有家庭作业,我们连这个词都没听说过,不要说家庭作业,有时课堂作业都没有。他给我布置的作业是抄课文,写生字表。我在灯下写字,娘借灯做针线,他趴在一边吃烟。我小时候写字特大,他认为字写得小了就是写得好,常嘲笑我的字写得抻胳膊扬腿的,说我拿脚也写得比你好。娘就抿着嘴笑说你拿脚写个字我看看,把你说得能的。他哧哧哧地笑。娘说把笔给你大,让他写字咱娘俩看看。他真就拿过笔去写了。他问写啥字?娘说写你的名字。我心里就埋怨娘,这太简单了,他最会写的就是自己的名字,只要蹴着就用指头写自己的名字。他上过农民识字夜校,识下些字,还会背好几首毛主席诗词。以前生产队大队弄个啥事,都是按手印子,他会写自己的名字后,就非要签名。队长嫌写得慢,说拿个笔就像拿镢头,说有你写字的工夫,多少个人把手印按上了。他还是坚持签名。受他的影响,上过夜校的人都改成签名。名字他写得挺顺溜,写完还偏着头端详半天,又写了一遍,说,还让我写啥?娘说写她的名字。他说你叫啥来着?娘说不记得了,想写个啥就写个啥。他说真不记得,都说屋里的么。娘说你就写屋里的么。他说跟我置气?你出去问问,看谁记得女人的名字。我说了娘的名字。我想难住他,他不记得娘的名字,那就是没写过,肯定就写不出来。可他写得也挺顺利,我才发现上当了,他是在跟娘斗嘴,显然他也是经常写娘的名字。他写完又说还写啥?娘说儿子的名字。写我的名字有些吃力,他边写边说这名字笔画太稠,还绕人,请老秀才取名的时候,老秀才说想要个啥样的名字,我说有想法的名字,笔画多一点儿,厚重,老秀才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他写的笔画不规范,但还是对的,我想我的名字他也是经常写的。他端详着面露得意之色。娘撇着嘴说,儿子,给你大找几个字让写写,看把他能的。这可让我逮住机会了,我把书翻到课后生字表,画了几个笔画多结构复杂的字让他写。他在我头上拍一巴掌,说狗日的这是报仇雪恨哩。他吭吭巴巴写起来,先写笔画少的一边,再写笔画多的一边,就像画画。我和娘咯咯咯地笑着,几个字写完,额头上汗涔涔的。他说,这写字也是个体力活哩。娘说,给你大“号”一下。我们那里把老师批作业叫“号作业”。我打了好几个叉,娘看着说,你写得那,儿子用脚都写出来哩,再找几个让你大写。他说还写个屁,河里的石头往山上背,累瓜子哩。


初中要去公社中学念,我们大队几十个学生剩下只有十一个人了。小学毕业我们都十三四岁了,虽然还不能上工挣工分,但放羊,放驴,割草,拾粪,打柴都能做了,顶得上个劳力。时光大浪淘沙一样地淘洗着我们读书的队伍,初一念完,又有几个不念了,这是一条越走越孤荒的路,他没有气馁。我上初二那年,广播上播送恢复高考的消息,他欣喜若狂。我周六回来,饭桌上他对我说大学要考了,知道不?我说听说了。他正端着碗扒饭,哐——把碗蹾在桌上吼道,听说了?你啥态度?碗蹾成两半,洋芋面铺了一桌子。我端着碗看着他,吃饭时他从不打我,这奶奶和娘都教训过他,说等不及了,就不能等娃把饭吃了,打娃也没有个时间。他拍着桌子说,国家把路给你指好了,你娃自己想去。上高中也不再推荐,而是考试,我们班五十八个人,考了七个,我考了第三名,我们队就我一个。他是通过母亲表达了对我的赞扬,并给了我五元钱的奖励。我参加高考那年,他跟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考不上就给老子往老了念”。从上初中到考上大学,他拉着驴把我往学校送,开学驴背上驮着口粮、铺盖,放学把铺盖卷驮回来。年景好,开学把一学期的粮交到灶上;年景不好,就得一月一趟往学校送口粮。那时候考大学实在不容易,我是1978年参加高考,那年有六百一十万人报考,共录取四十万两千人,录取率约百分之六点六。1979年报考四百六十八万五千人,录取了二十八万四千人,录取率约百分之六点一。1980年报考三百三十三万人,录取二十八万人,录取率约百分之八点四。1981年报名人数二百五十九万人,录取二十八万人,录取率约百分之十点八。而那时候,我们上的是公社的高中,是普及教育办起来的,老师中有几位是没上高中推荐上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连续的高考失败,许多同学都不念书,回家结婚了。对于家里只有一个儿的他来说,传宗接代的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他比有几个儿的人抱孙子的愿望更加强烈,年年高考,年年落败,但他坚持送我复读,他说,考不上给我往老了念。1982年,我终于金榜题名。


我认为在他这钢铁般意志的背后,是对土地的深度绝望,是对自己的身份——农民的无比厌烦,是对这个靠权势地位维系的社会的深刻认知。我们这片土地十年九旱,谚语总结得最到位:种了一茬子,割了一抱子,装了一筐子,打了一帽子。穷出了名,是国家级贫困地区,20世纪70年代被联合国认定的世界上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他被这样的土地挼了几十年,被捉襟见肘的日子挼了几十年,而队干家都有几处宅基地,园子不比谁家大,老百姓批一块宅基地磕头作揖赔笑送礼,他被伤透了。他希望培养出一个公家人来支撑门面,料理种地以外的事情。而我更粗浅地以为,他拼命一样把我从这块土地上剥离,无非是想随我到城里去过活。要知道做一个城里人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进天堂一样的梦想,他一定早就期待着我搬他们进城,因此我对回家去搬他们很自信。


一回到家,我把搬他们进城的话说得喜气洋洋,手舞足蹈。我说了半天,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看戏一样。后来他瞪了我一眼,一盆冷水就泼了过来:“啧啧啧,看把你本事大的,进城多少年了买了套房,还背了几十万元的贷……”


“买房谁不背贷,不要说我这样闯进城里的,就是城里的坐地老户,也都背贷哩。”我觉得自己能耐了,可以打断他的话了,“贷款期限二十年哩,月月还不吃力,少不下你们的吃喝。”


他一脸鄙夷的表情说:“背了几十万元的贷,我们去了坐定吃,能吃进去?”


我说:“去了可以看大门,一月也几百元地挣哩,比种地强。”


“啧啧啧,看我儿本事大的——”他从炕上跳了起来,吼道,“你一个大干部,我给人看大门,下贱不?丢人不?把羞先人当喝凉水!”


他在地上转磨磨,这是齁了的征兆,娘慌了说:“娃就是说得个,哪里真让你看大门,这轻重他哪能掂不来,你看你就像把火药吃上了,有话不能好好说。”


“明儿就回去,该干啥干啥去。”他掮着锹走了。


我气得呼哧呼哧,娘捏着我的手说:“你不该说去看大门,那多伤他的面子。”


我说:“我真的养活得起你们。”


“你现在的日子听上去风光,可过个啥日子想都想得出来,难肠着哩,贷了几十万元,人老几辈子见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城里的路石子街,没有票子吃不开,啥不得钱买,我们到城里就给你添了负担哩。”娘说,“我们年纪又不大,正是受苦的年纪,去了能坐住?蹴在村里天再旱一年也还能收几个,添不了斤添两哩,就是一分钱不收,挣个吃喝,也给你把负担减轻了,等我们苦不动了就撵你去,到城里跟着你享福去,你不要我们也赖下哩。”


我知道母亲转述的是父亲的话。


第一季就这么结束了。


2002年是父亲的花甲之年。父亲生于正月初六,满年满岁。六十花甲,在城里是厅级干部退休的年龄,我以此为契机,回家过年,给他过了六十大寿,把搬家的事提了出来。因为正月十五一过,就开始往地里送粪,一年的庄活也就开始了,只要在庄稼地里干一把活,就等于把一年的活种下了,节令会像监工监督你干下去。春种秋收的意思就是春天把活种进地里,秋天把活收了。只要他把活种进地里,一纠缠就又是一年。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苦是没有白下的,意思是下了苦就得要见到收成。我要在他把一年的活种进地里之前截住他。


我说:“在城里,六十就是退休的年龄,就是享福的年龄,就是养老的年龄。”


“跟城里人比啥,说话也没个把握。”他扑哧笑喷了。


我说:“咋就不能跟城里人比?”


他说:“把你自己的日子过好,我们的日子我们会过,六十正是出力的年龄。”


他不跟我说了,掮着锹走了。


我冲他背影吼:“我在城里吃喝消闲,你们还在地里爬着,让人咋说我?”


他说:“谁想说啥说去,你能把人家嘴捏住?背地里人连皇上都骂哩。”


我气得冲他背影吼:“你……你……”可他连头也不回走了。


娘说:“你别生气,你大就那脾气。”


我笑了说:“娘,你看你这话说得,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我就是想不明白,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一说搬你们进城他就齁得很,就像我搬你们进城是让你们坐监受罪,像要谋害你们。”


娘笑着说:“他也不想齁,可他管不住自己,就那么个脾气,月里娃子吐痰——老病了。”


娘长叹一口气又说:“苦下到哪达哪达亲,你大不是故意为难你。”


我说:“你跟我大说,年底我回来接你们,让他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今年咋也得进城。”


“不急嘛,我们都手脚灵便着哩,迟早得撵着你去,有得你的济的那一天哩。你大说这几年进城的人多了,草山宽展了,好地都撂荒了,养羊种地一年下来也好着哩。你背几十万元的贷,你大整夜盘得都睡不着,我们在村上多住几年,你在城里就能松活几年。”


娘的话把我眼泪说出来了,我知道房贷带给他们的压力远比带给我的压力大,虽然十年九旱,但他们采取广种薄收战略,包了进城打工人家的好地,多养了几十只羊,封山禁牧,羊不准出圈,他们得去山谷沟壑里割草回来喂养,比以前更辛苦了。


我说:“贷款还起来真的不愁,我是按照我们的收入开销贷的款,没压力,就是个时间问题,城里人都这么过活。”


娘说:“看把你说得轻松的,一月光利息多少钱,几个羊钱哩。”


我说:“你们都这么大年龄了,还在地里苦着,让别人笑话不?”


“村里谁笑话谁,几个儿的不都在地里苦着哩。”娘说,“就是笑话也传不到城里去,城里有几个知道我们的人?你大身体好着哩,一辈子没吃过药,不让干活,他坐不住。”


我无言了。


娘给了我三万块钱。我每年过年给他们每人一千,就像个诱饵总是钓出大鱼。这是他们抠下来的,他们几乎不花一分钱,一身衣服穿几年,打着补丁穿。我想,如果我也像我的那些同学念上几年书不念了,他们的负担没有这么重。


我抹着泪说:“娘,你们花去,想吃啥吃个啥,想穿啥穿个啥,想戴个啥戴个啥。”


娘笑了说:“当我们十七十八哩,年轻时候想穿想戴哩,穷得没有嘛;现在老面瓜瓜的穿戴个啥都不好看了,赶紧拿回去还贷。”


(选自2020年第1期《黄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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