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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时间的裂隙

告别


彻底醒过来的时候,我为自己的悲伤感到惊异。这悲伤如此真切,以致我疑心,制造梦境的潜意识其实是一位虚构大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梦见Z的死。或许在梦中,我所哀悼的并不是Z,而是我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友谊。如果年轻时有人宣称他来自未来,说前路上正徘徊着一场超级瘟疫,我肯定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相信我和Z终有一天会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而且并非因为彼此间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是否人们在年轻时更容易保持一致?那时候我们爱诗,一个松散的小圈子,偶尔聚会,喝酒,聊天,时光就这样翻过去许多年。但是许多年里我都不曾想过,如果将诗歌视为一条道路,每个人为这条路设定的方向和目的地其实大有不同。


如今想来,早在十年之前,我和Z之间的裂隙就已初现端倪。那时候我还在Y城,像国内所有的四线城市一样,这个东北小城的日常生活中,穿插着大量的人情支出。那一年,Z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他为此大宴宾客。而在此半年之前,一位曾经与Z在同一个机关工作过的熟人告诉我,因为失火,Z的妻子经营的干洗店损失了数万元,Z上报给单位领导,整个Y城公安系统为他的家庭搞了一次募捐。见我满脸愕然,熟人撇嘴一笑:“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我没有应邀参加Z举办的学子宴,只托熟悉的文友捎去了二百元钱。即使彼此已经有了十几年的交情,Z的两番行事还是让我大感意外。


将近两千年前,一个叫管宁的人只通过两桩小事,便确认自己与某人绝非同类,于是毅然割席断交。而我既没有管氏的敏锐,更没有他的决断,虽然意识到彼此志趣殊异,仍试图维持表面上的礼貌和圆满。


直到有一天收到Z的一条私信,回复的时候,我才发现消息已无法发送。


但只有在梦中,我才有勇气与Z郑重道别——死亡,这是永远的、真正的离别,因为彼此间再也无法回头。


后来我就离开了Y城。在离开Y城之前的数年里,时常有朋友与我聊着聊着,突然就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你真不像是Y城的人呢。”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怎样才能像一个真正的Y城人:在该谦恭的时候谦恭,在该致敬的时候致敬,在该合唱的时候张开嘴巴,尽可能将自己混淆于大众。然而道路和脚印终会泄露内心的想法,在致密而坚硬的资源壁垒之下,就连沉默,也往往是不合时宜的。而另外的事实则是,我们都曾期待经年的老友可以彼此心照,相携成长,直到对此再也不抱任何奢望。


人到中年,我终于确信,时间并不会弥合人间的隔阂,相反,它的笔触只会一再加重自我的轮廓,从而使深渊更深,使这周身的铠甲更厚、更沉。


是不是神奇的DNA,让我们自觉远离那些一再带来失望的人?


在离开Y城三年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官方公布的统计数字:三年之间,Y城总共流失了十六万人。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这十六万人中的一个小小分子,一只裹挟于洪流之下的渺小沙砾。而每当我坐在返乡的列车上,总会清楚地辨认出同一车厢里的Y城人——不,不是口音,是那种在同一片土地上出生和长大的人才可能共同拥有的隐秘标记。我会从他们的衣着、表情,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微弱余音,突然撞见我自己和故人们的影子。西方人往往难以区分中国人、日本人和韩国人,但在东方人自己眼里,这三个国家的人其实气质迥异。据说黄种人的肤色来自于文明发轫的黄土高坡,而Y城人的血液里则奔涌着一条泥沙俱下的大河。那是一条宽广的、混浊的、一言难尽的河流,它于Y城城北蜿蜒而过,并于市区以西将自己隐匿于辽东湾的蔚蓝海域。在水运昌隆的年代,这条著名的河流一度风光无两,河面上林立的帆影和河岸上一字排开的南北商号互为映像,共同草就了一个时代的繁华宣言。然而,当我七岁那年进入小城,这条紧邻渡口的小街早已破败不堪,街两旁殖民时期的小洋楼一栋栋苟延残喘,楼顶上的枯草摇曳出彻骨的荒寒。我在妈祖庙前的小摊上买了三分钱的糖稀,用手指长短的两根小木棍把它拉成一条线段,再缠绕在一起。如果有足够的耐心,红褐色的糖稀会在这拉抻和搅拌中慢慢转变成神奇的金黄色——这是小街留给我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甜蜜记忆。


后来那条街道被修缮重建,成了商业步行街。规划者原本豪情万丈,要一举通过国家级历史文化遗产的评定。省内的几位历史学者应邀赶来,他们围着那些焕然一新的建筑物转了一圈,相顾无言。最终,市政府出面召集专家组开会,要求学者们顾全大局,无论如何也要通过市级历史文化遗产的评定程序。


那条风格复杂的步行街建成后,我去过几次。有两次,我在渡口周围转来转去,试图找到我家老房子原来的位置。那两间平房本是我父亲单位的公产,房改时我家出资买了下来。我祖父母在那栋房子里住了多年,我出嫁前也随他们住在那儿。到了动迁的时候,这一带断了水电,我祖父母便搬了出来。一天早上,我祖母又赶回去看她的房子,却发现它已经变成了废墟。我祖母登时傻在那里。两天后她见到我,脸上仍涌动着惊骇交加的余波,翻来覆去地控诉:“他们怎么能这样?要是我没搬出来,是不是要把我埋在里头?”我母亲也心有余悸,说算了,咱去把字签了吧。


或许,我一直不喜欢这条被修整一新的街,是因为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掩埋着它曾经带给我祖母的惊悸?


而随着祖父和祖母的相继逝去,这片土地,明确地删减了它与我之间的必要联系。


这一天,有人对我提起了这条街,他说他从来没有去过。


这位冯同学是我的初中同窗。大学毕业后,他考入欧美一家全球五百强企业的大连公司,后来调入日本分公司,现居东京。下个月,他将前往加拿大定居。


冯说,这座他出生和长大的城市,如今焕然一新,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过往时光的印记,这让他深感茫然。


我说,也许,将来留在小城里的,多数是些在机关事业单位工作的人吧。


冯说,完全有可能。其他行业会日渐没落。


我说,那样的话,这城市会荒芜。


冯说,如果变成一座小镇,或许更为美好。


我一时呆住。这座城市,真的会变成一座小镇吗?真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我想起前一年初冬,我回到小城,下了从高铁站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拖着行李箱走在家门前那条熟悉的小街上。人行道坑洼不平,行李箱在路砖上东倒西歪地蹦来跳去,模仿我小时候玩过的跳房子游戏。街上行人不多,迎面走过来的人向我投来惊讶的一瞥——是行李箱让我看起来像是天外来客?毫无预兆地,仿佛时光断流,我眼前这一段小街上的行人离奇地消失了,街两旁所有商铺的门扉凝止不动,只有午后的风声穿过街两边苍老的槐树……骇异之下,我屏住呼吸,甚至不敢回头——如果身后街角处那几位晒太阳的老人也突然消失了踪影,是否意味着我已身陷异境?电光石火之间,透过祖母的眼睛,我见识了这人间巨大的惊骇:废墟降临,所有属于你的现世安稳,顷刻间烟消云散……谢天谢地,一个女人终于在我的视野中现身,接下来是小轿车和慢吞吞的行人。商铺的铝合金玻璃门开合间发出轻响,断掉的时间之索无声接合,小街恢复了它的流淌。


仿佛劫后余生,我吁出一口长气,心下暗自庆幸。


或者,就是在那一刻,这座城市向我预演了它的未来?


我想起从前,走在Y城的大街上,总会有揽客的司机和乘务员关切地向我招呼:“哎!你要去哪儿?”不,我哪儿也不去,我只是一个下班回家的人。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有一天我真的会离开这儿。


而在离开Y城之后,我才慢慢明白,所谓故乡,并非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概念,它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契合与滋养。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有过所谓的“乡愁”——每当想起我度过整个童年的那个叫郑屯的山村,我的鼻翼就会发酸,而内心充盈着一种柔软的、莫名的暖意。后来我明白了,这暖意来自于童年,来自于对给了我无限宠爱的祖父母的怀想和追忆,它与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其他人,并没有直接关系。在离开郑屯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没有再见到那些乡邻。直到成年之后,随着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相继归葬于郑屯村的西山墓园,我才再次见到了那些老去的乡人,我远远注视着他们的脸,试图从中辨认出往日时光的轮廓。离开村庄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今,我这张中年的脸,业已完全无法揳入他们的记忆。换言之,在我和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交集并不存在;而且无论往昔、现在和将来,尽皆如此。


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于他而言,所谓异域,也不复存在。


挖掘


我一直觉得,有一些词语属于惰性物质,无论它们出现在哪一种语境中,都会保持着自身独有的形状和气质。“盗墓”这个词便是如此。它自动生成的画面恒久不变:浓重的深咖啡底色,画面正中偏右的位置晕开一团淡黄的暖光,暗红色的雕花棺椁在光线中露出它华丽的一角,盗墓者的脸隐在暗中,他连帽的黑色披风接近于西方死神的样貌,只是少了那支长柄的勾魂镰刀。


后来我才知道,盗墓者也有他的专业装备。这种名为洛阳铲的器具,铲头的金属部分打造成近似半圆的U形,适合在土层中钻洞,并将深处的土壤和包含物带上地表,为主人提供丰富的信息。比之铁锹和镢头,这样的一把铲子,把挖掘的幅度降到了最低。据说洛阳铲的发明者是二十世纪初一位叫李鸭子的农民,当然,他同时还是个资深盗墓者。当年的李鸭子大约并未想到,他的灵机一动,为后来的中国考古界贡献了一项重要发明。在洛阳铲们孜孜不倦的探索下,一件又一件青铜器、玉器、陶瓷、甲骨、碑石、剑戟……接连被挖掘出来,进入博物馆的玻璃橱窗。即使是地市一级的博物馆,也会坐拥一两件“镇馆之宝”,为那个城市的存在提供某种源头或佐证。在这个星球上,对古旧之物的热爱与痴迷,似乎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可以与中国人匹敌。除了笃信时间的价值,我们也确信,旧物上隐藏着祖先秘而不宣的信息。我们如此渴望得到来自祖先的谕示,惊叹于他们的巧艺和智慧。挖掘因而不只是单调的肢体劳作,它赋予时光另外的意义。挖掘让我们的生命之源向纵深处一再延伸,在层层淤积的尘土之上,我们单调的脚步,渴望拥抱它地层深处的悠长回音。


有许多次,我走在大大小小的古玩店里,为博古架上陈列的粗粝陶器而暗自惊疑。这些比它们模拟的真实原物缩小了若干倍的陶灶、陶仓、陶井,乃至陶质的猪圈和家禽,或灰白或赭黄的表面暗淡无光,带着民间特有的简素和粗放,有的甚至明显歪扭倾斜,似乎在最初烧制成型时已然如此,又仿佛屈服于地下时光的重重压力……这些年代不详的粗陋明器,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待价而沽。会有谁,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前来购买它们?


许多年来,诸如此类的问题让我深感迷惑:当一个人死去,与他同葬的财富是否并不属于他自己?盗墓者会被判以盗窃罪或者侮辱尸体罪,意味着法律认可人们在死后仍保有其尊严。而考古学家以国家的名义发掘古墓,那些有名或无名的尸骨最终被安置于何处?作为后人,是否有权利将前人的尸体以文物的名义在公众面前展出?当我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辛追——就是那具著名的马王堆女尸——那一瞬间,我几乎惊叫出声。她仿佛吐舌大笑着的脸,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嘲讽……电脑软件复原出她生前的相貌,一个雍容端庄的美人。如果能够预知两千年后自己将以如此丑怪的面目重现人世,或许她更宁愿在死去后任由肉身化为灰烬?


十几年前的某个早春,一位东北农民翻耕自家的菜地,这片菜地他已经耕种多年,如同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但是突然,一锹下去,锹头触到了坚硬的异物。耕熟的菜地里竟然会有这么大的石头?他恼怒地掘开土层,泥土之下露出的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块块排列整齐的青砖。


这块菜地所在的村庄,距离县城不过十公里。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发掘工作已经完结,墓主夫妇的骨殖和棺椁已移往他处。清理后的墓穴整洁异常,连墓底湿润的土壤也好像经由细筛仔细筛过,安谧如一方平展展的黑色丝绒,等待着主人眠于其上。两千年前的这一对夫妻,可能是当地的富裕大户,谨小慎微地度过一生,本以为再也无须担忧人世的沧海桑田,哪里会想到,丰腴的大地会在人类的铁器下日渐瘠薄,最终出卖了他们的藏身之所。据说发现之时,墓室顶部已有一个大洞,估计早年曾经多次被盗,随葬的器具财物已被洗劫一空,遗下的几块陶器碎片,也几无修复价值。


后来这座汉墓是如何处置的,新闻中再未提及。


此后每次想起,总觉得世事虚妄。那座空空的墓穴,有如一个关于现世的隐喻——并非所有的挖掘都会呈现出意义。虽然挖掘的本意指向呈现,但是呈现有可能指向万物的初始和终端,也就是虚无。


或许终有一天,文明将为挖掘提供一个足够恰切的尺度——于我而言,理想中的文明也无非是:予生者以持守,予死者以安宁。


那一年我去呼伦贝尔。在海拉尔下了火车,穿越广袤无垠的鄂温克草原,几小时后,终于抵达草原腹地的伊敏河小镇。整个小镇的多数居民都有一个共同身份:一家大型国营电厂的员工。朋友告诉我,电厂产出的电能主要输送往东北三省。那么为什么要把电厂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朋友微微一笑:“明天你就会看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露天煤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想象,人类可以在地球表面挖掘出如此巨型的坑洞,倘若注满雨水,便是一个真正的大湖。站在矿坑的边缘望下去,正在坑底作业的挖掘机宛如孩童的玩具。开采出来的煤炭经自动化输煤管道运往电厂,而燃烧后的煤渣则经由另一条管道,源源输送回废弃的矿坑。待矿坑填满,在其上植以草皮,尽量恢复草原的原貌。返回小镇的途中,朋友指着车窗外一片起伏的小丘,说:“那就是回填后的矿坑,你看上面还有编号。”


后来,这些巨大的坑洞一再进入我的梦境。我梦中的草原千疮百孔。有两次,我梦见自己在草原上奔跑,但脚边的大地突然裂开,转瞬便成天堑……惊悸中挣扎着醒来,想到人类随时可能遭遇深渊,而终是无法及时抽身,我顿时沮丧万分。


多年以后,当地下的矿藏被发掘殆尽,草原深处的伊敏河小镇大约也将迅速消失,而它遗下的矿渣将就此成谜——随着疏松的渣滓悄然粉碎,高出地表的小丘会慢慢沉降,与平缓的草原融为一体。然而矿渣并不具备真正的肥力,蔓生其上的草野将注定与原生区域泾渭有别。当后来者掘开薄薄的土层,他们会诧异于脚下这片奇怪的大地——它如何能够自然生成?莫非是女娲补天留下的遗迹?


就在这一年春天,媒体上曝出新闻:加拿大一家娱乐公司为拍摄纪录片《雅达利:游戏结束》,开始着手挖掘位于新墨西哥州阿拉莫戈多市南部地区的垃圾填埋场。三十年前的那场都市传说由此重见天日——1982年,电影《E.T.外星人》上映后大获成功,雅达利母公司华纳买下其版权,之后仅仅用了六周时间,便制作出一款同名游戏卡带。这款粗制滥造的游戏随即在市场上惨遭滑铁卢,未售出的大量卡带最终去了哪里?坊间传言,多达几百万份的《E.T.外星人》游戏卡带连同其他一些滞销品,一同被运送到阿拉莫戈多填埋场,当地的孩子们闻讯赶来现场搜寻。之后不久,填埋区域被罕见地封以水泥。虽然阿拉莫戈多地方媒体报道了“雅达利填埋游戏卡带”事件,但具体内容和数量始终无法证实。这个事件最终成了1983年美国游戏业大萧条的代表性案例,但是后来又被讹传为“倾倒外星人”,成了彻头彻尾的都市流言。


挖掘证实,被填埋的卡带只有七十余万份。一个当年曾经来到填埋场翻寻卡带的孩子,今已人到中年,以当地政府官员的身份进入现场督工。作为填埋和挖掘的双料见证者,这个叫阿曼德·奥特加的男人说,当年他和伙伴们淘到了十多种优质游戏,但《E.T.外星人》卡带被他们丢弃了。“这游戏烂透了……你简直无法打通关。”他皱起眉头,仿佛迷失于过去时与现在时的反复切转。


韩国电影《挖掘机》中的挖掘机本身具有浓重的象征意义。众所周知,这种用于工地作业的专用车辆,在很多道路上被禁止行驶,一如挖掘这一行为本身。当金刚日驾驶着他的挖掘机驶上城市的街头,这个举动首先打破了既有的规则和禁忌。挖掘机参差的钢铁巨齿一口咬开了尘封已久的历史,迫使人们重新审视既往的一切……在影片的结尾处,金刚日来到公墓,意外发现当年的旅团长竟然做了守墓人——至此,挖掘机完成了它的使命,将隐喻与终极合而为一。


(选自2020年第9期《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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