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廖献红
驱车途经城郊一座大桥,突然一阵爆竹脆响。我循声望去,离桥不远的洛清江岸上,一艘新造好的木船正在下水。船头挂着用红绸简易扎成的花。船体不是很庞大,六位壮实的男子将船扶正,下面垫着几根圆木,充当轮毂带动船在沙滩上前行。船在齐声吆喝中,缓缓地向水边移去。我赶忙将车泊在路边,走下桥,来到河滩上,掏出手机拍下这一幕。有一男子发现我,不言语,向我投来友好的微笑。我点头回应。没人说一句话。
新船被慢慢推入水中。紧接着,又一阵清脆爆竹响过,浓香弥漫,沙滩上撒下零星的碎红,漆着原木色桐油的船体,在碧绿的河水中,新崭崭的,像一位新嫁娘,安静地等候丈夫。整个下水仪式持续二十来分钟,简朴不失庄重。
水边观船,有一种看别人驶向新生活,驶向远方的愉悦。我不敢作声。我知道,这是一个神圣的时刻,是不能轻易说话的。作为在大河边长大的孩子,我和哥姐从小接受父母反复教诲:新船开水,从言语到行为都有禁忌,像“沉、翻、断”之类的字词,连其谐音,都被认为不吉利。船家请客上船吃饭,无论你是年少还是年老,女主人都要亲自为你盛饭,不会轻易让你拿饭勺。小时候,我们家与船上亲戚经常走动,母亲总要耳提面命,上船吃饭,汤勺饭勺一定要朝上,不能朝下,勺子朝下,碗倒扣,都会带来晦气。吉凶未卜的水上生活,其安全系数远比岸上低得多,所以,船上人家每天都小心翼翼,都怕遭遇不测。
太阳升起来了,带着刺眼的光环。山峦叠翠,俊鸟高飞。新船泊在水边,一男子瓮声瓮气地说,我要划向生活啰。什么?这话,这场景,怎么这样熟悉?我突然感觉到空气中似乎飘荡着儿时村庄的味道,这气味,把表哥带到我眼前。
至死,表哥也不知道自己的源头在哪里。至死,表哥仍打着光棍。
表哥,其实与我母亲同庚,比我大哥长二十岁,比我长三十岁。他母亲是我母亲的堂姐,我从未见过这位姨妈。表哥并非姨妈亲生。姨妈结婚多年,无生养,吃过多种草药,始终没能怀上。有年夏天,洛清江发大水,河上渔人看到上游漂来一只大木盆,急忙划着小艇将它捞起来,盆里有一婴儿正仰着脸,望着雨过天晴的蓝天,咧着嘴冒着鼻涕泡向他笑。渔人将婴儿抱进船舱,打开看是男婴。身旁有张纸条,歪歪扭扭的一行字:1946年7月26日生。渔人在河上漂泊以打鱼为生,无力养育男婴,有人建议他将男婴抱上岸,寻找人家收养。于是,姨妈有了儿子。可好景不长,姨伯在次年底染恶疾去世。表哥在姨妈的拉扯下,熬过荒灾,跌跌撞撞地长大了。从我记事起,表哥就在村头的小河渡口以撑船为生。
家乡旧街村,是有着“一条铁路两条江,一片甘蔗好榨糖,一片畲地好种桑”的富饶之地。村旁从北缓缓流淌的大河叫清江,村尾有一条从中渡流经的小河叫洛江,大河与小河在村口汇合成洛清江,流往柳江。两条江将村子西面与北面围了起来。大河渡口有一艘船,由一男子摆渡,过往的行人少些。需坐船到对岸的,多半是幽兰车站上下火车的旅客,还有到河对岸中学读书的孩子们。不是圩日和礼拜,过河的人也只有那么三五人。相对于大河渡口的寂寥,小河渡口却是一派繁忙。河对岸全是村里的土地,一马平川,山峦退到天边。大片畲地和水田平展展的,膏壤黑油油的,有一种肥沃土质才有的颜色。每天在地里劳作的人们,来来回回。锄草的,采桑的,割禾的,打谷的,犁地的,耙田的,放牛的,砍柴的,看田水的……从天刚蒙蒙亮,到太阳初升,又到艳阳高照,再到夕阳西下,平均二十分钟渡一趟来回。以前生产队撑船按工分计,分田到户后,则按年按户按人头收取。摆渡人一天二十四小时在岗,横过小河务工的农人十分方便,随时上船,随时可以渡过对岸,从不误事。小河渡口撑船工作量明显大于大河渡口,而过渡费却是一样的。
有时桂北连降暴雨,大河涨水变浑,桂中晴空万里,小河仍清澈翠绿。两江交汇时,洛清江面上一半黄色,一半仍是碧绿。从村旁的山岭望去,河水在接口处呈两种颜色奔腾逝去,越往下游,界线便模糊起来,黄中有绿,绿中有黄,然后慢慢相互过界,渗透,最后融为一体。不知是哪时,也不知是谁编出的顺口溜:“大河涨水小河清,旧街有个李四斤,四斤撑船摇摇晃,从没得过女人心。”
李四斤,便是我的表哥。
表哥李四斤的大部分人生都在小河渡口与渡船打交道。他是我们村从业时间最长的艄公,从生产队开始到分田到户,前后加起来足有三十五年,直到2000年,下游建起了电站,河床变宽,河面上架起了桥,五十四岁的他正式失业了。听母亲说,离开渡船没几年,他便去世了。去世时还没到六十岁。在我的印象里,他个子不高不矮,身坯敦实有力,面目黝黑,天庭饱满,牙齿发黄,粗大的鼻孔和厚厚的嘴唇,说话时总带着一种嗡嗡声,始终是那个乐呵呵的样子。每次涨水,这个顺口溜都会在顽童嘴里蹦跶出来。大伙儿上了渡船,嘻嘻哈哈附声唱着。表哥听了,不急不怒,总是干笑几声,撑着竹篙,渡着过往的行人。表哥常年吃住在船上。船尾摞着两个锑碗,旁边是菜刀、案板和两三副碗筷,三脚锚上的黑铁锅里,常常盖有几条死鱼仔。那时,小河上游村庄常有人炸鱼、电鱼,偶尔会有大大小小的死鱼翻着白肚漂下来,这成了表哥常年的菜肴。
晚归的牛不管不顾,一路排泄着还残存青草气息的粪便,脚底下扬起尘埃。当大家托着夕阳的余晖融入夜色各回各家时,母亲喊我回家吃饭了,村庄里好多的女人也都在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饭了。这时,渡口行人逐渐稀少,直至没有人过渡了,表哥才来到船尾拉锅做饭。三四两米饭,半斤劣质米酒,几条死鱼干或蒸豆豉,或焖辣椒,一把野菜,就着月色,在起雾的江边一个人吃着,喝着。不知不觉,月亮躲进云层,黑暗中,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咿呀唱出长长的引子,接着出现两句歌词,唱着唱着竟也顺口唱起:“大河涨水小河清,旧街有个李四斤,四斤撑船摇摇晃,从没得过女人心。”
从自己的嘴里唱出没有婆娘,让人听了多少觉得有点“花痴”了。另外,还有一个文绉绉的词语可以形容,这个词是“妄自菲薄”。当然,没有文化的表哥,是不知有这个词的。
按理说,表哥这样的容貌,在农村来说也不算多么难看,何况还有一副好身板,任何一个想踏实过日子的女人是可当作依靠的。可他一辈子没有机缘,没结过婚。
我父亲有时收工晚,坐船过河时,表哥船尾的锅头里,只要有几条比半个手掌大一点儿的死鱼,或者多几块五花肉什么的,他都会热情地邀请我父亲对饮。对于这种“叫花子留不得隔夜米”的热情,父亲从没拒绝过。父亲从外地入赘旧街村,原本表哥该叫小姨父的,也得改口叫舅舅。于是,年龄相仿的舅甥俩,你一杯我一杯在船舱里喝起了。喝到有了醉意,父亲凭借着“娘亲舅大”的地位,不免挥动着手臂诉说自己的人生规划,然后大着舌头,以长辈的口吻教导一下外甥,劝他找个女人成个家。父亲的劝说,是有样本的。村里的另外一个老光棍结婚了,娶了上游村庄的一个精神残疾的女子,三四年里,给他生了一对儿女。孩子没有遗传母亲的智力,很是精灵,长得也体面。父亲多次鼓动表哥,也找个女人过日子,哪怕精神有点问题,能生孩子就行。他却不干。“我宁可光棍,也不想和癫癫废废的女人过一辈子。”表哥生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步。此后,父亲又劝说了几次无果后,便再没和他提起这事了,也无人张罗给他找媳妇,他自己也从来不提。久而久之,不管他自己是否习惯和愿意,周围的人已经看惯了他一个人在船上孤独生活。
表哥在岸上也有一个栖身居所,与我家仅一路之隔。那原是生产队的牛栏。分田到户后,他分到一间牛栏作住房。当年,父亲与他一起用石灰水将内墙刷了一层白,重新打了地坪,修葺了屋顶,更新了烂瓦片,倒还蛮像样。但表哥很少上岸,似乎那艘渡船才是他的家。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都坚守岗位。多少年后,我以“作家”式思维来审视当年的表哥,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是一个贫贱而乐观的中年人,他的身后,是穷困和寂寥的世界。喝酒、吟唱和撑船,成为他卑微、渺小而崇高的乐趣。
有一年暑假,我们一家人刚抢收回晒坪的谷子,一场大雨便下来了。吃午饭时,表哥戴着竹叶帽,披着雨衣突然笑眯眯地进了屋,手里提着一条足有三四斤重的大鲤鱼,说是给我们“双抢”加菜。母亲对表哥说,你留着自己吃吧。表哥说,这段时间河面上天天有鱼从上游漂下来,天天吃鱼,都腻歪了,这回得一条大的,自个儿实在吃不动了,想着表弟表妹做活辛苦,便拿给你们焖酸笋。表哥之所以强调鱼要配酸笋,那是因为鱼死多时,从河面捞起时已有些臭味,只有配上酸笋,腥臭才能消除。表哥没脱下雨衣,咧着嘴憨笑着。父亲赶忙放下碗筷收拾鱼,母亲端着一只搪瓷碗进房掏酸笋坛。我们姐妹叽叽喳喳,围着鱼开心地猜到底有多重。我抬头看了表哥一眼,发现他眼神里有了一种温情。年少的我,并不懂这眼神内里的含义,只是觉得鱼焖酸笋特好吃,只是羡慕他一个人经常有鱼吃的奢侈。
表哥没等母亲煮好鱼便匆匆离开,说是要赶紧上船,怕有人过河找不到他。我打量这个背影,发现从背后看,他其实不怎么老,远远没有面孔那么沧桑。粗壮的腿微微叉开,向外撇,一步一步慢慢走。应该是从那一刻起,我内心第一次感觉到了悲凉,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个词,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只是觉得表哥一个人孤苦伶仃,极其可怜。
表哥的背影,是对时间流逝的提醒,而他始终毫无改变亦毫无波澜的生活状态,却又让我质疑起了时间。现在回想起来,他虽算是旧街人,但他始终游离在边缘。人们用得着他时,就呼来唤去;用不着时,就鄙夷嫌弃。愿意偶尔坐下来和他喝酒的,恐怕也只有父亲了。
当热闹的渡口彻底寂静下来,便留下表哥一人对着清冷的河面和漫无边际的黑暗。他喝着酒,扯着嗓子有一句没一句用黄腔吼歌,我们都觉得他有点神经质。但是,等到我长大了,步入中年,亲历生活的艰辛后才明白,表哥的一生,缺衣少食,风吹雨打,天寒地冻仍在河面上撑船,都不是最难熬的,他最要紧的煎熬应该是孤寂,是常常一个人面对的黑暗。
在我的记忆里,表哥应该有过一段情事,或者说有过一段情爱史,只是最后没能开花结果。这短暂的情爱史,是在渡船上结识了一个小寡妇。长大恋爱、结婚后,我更理解表哥那段情感经历了,从内心深处,我希望他的确有过这样的一段情感经历,如果真有,那么他独自面对漆黑的江面,在四面透风又冷又黑的船舱里,至少还可枕着这段回忆甜蜜入梦。假如人死后有灵魂,我不知道表哥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这种设想。如果他不反对,我想从他时常抱着的收音机上做这样一种推断。
小河对岸不远有一个村庄叫河洛村。河洛村的人们需要坐火车,要去幽兰车站坐,得先横过小河,上小河码头,再下大河码头坐大河的渡船。很少有人从小河直接横过大河。也不是不可以,而是村里有不成文的规矩。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大河不犯小河一样。外村人过渡,是要收渡船钱的。过小河坐小河的渡船,过大河再换坐大河的渡船。一是利益可均摊,二是不影响过小河的行人。
有一年初冬,暮霭四起的黄昏,河洛村的一个小寡妇急匆匆地从村子赶到渡口,催促表哥将她渡过小河。为了赶时间,她提出让表哥横跨两江,直接将她送到大河对岸,她要赶乘那趟南下的火车,到下面的新村火车站唱彩调。表哥迟疑了一下。他怕从小河横过大河时间久,影响收工回家的人们过河,也怕撑大河渡船的人有意见。冬天的黑夜来得早,太阳刚下山,夜幕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压下来,把两条江都笼罩了。表哥不想坏了这个规矩,但又不得不考虑小寡妇眼前的实际困难,晚了搭不上火车,误了事不说,上哪过夜去?他将船撑到小河与大河的交界处,朝着大河渡口吼了两声,确认没有人在大河渡船上,才划桨到河中心。
将小寡妇送到码头,夜色说来就来。从码头到车站约有三四公里的铁路,至少要走上半个钟。小寡妇不挑担,只提着一个布兜,按她步行的速度,估计还没到车站,天就完全漆黑了。船靠岸还没停稳,小寡妇心急火燎跳上岸,不承想,一踩空,脚崴着了。小寡妇哎哟哟地叫喊起来,嗔怨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越冷越翻风啊。
表哥急忙插稳竹篙,将船稳固好,去扶小寡妇。从没近距离挨过女人身子的表哥,在扶女人起来的那一瞬间竟耳热心跳,沉浸在一种奇怪的氛围里,幸亏暮色掩盖了他内心的狂乱。小寡妇脚一阵钻心痛,警惕地盯着眼前这个老光棍。她想躲,但边上就是河水,她干脆跳着脚冲出几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表哥不在意,扶起她后,急忙跑到船尾,摸出一把手电筒,摁亮后追上去说:“带上它,火车就要进站了……”
小寡妇接过手电筒,急忙跑上码头,一路向车站跑去。表哥也不急着将船摇回小河渡口,一直坐在船头,目光朝着那一束微弱的亮光追去。事实上,手电的光,走不了多远就被黑暗吞掉,但表哥仍踮脚仰头朝车站方向望去,直到南下的火车呼啸着从码头上方驶过,留下两条寂静的铁轨,他才将船摇回到小河渡口。
两天后,小寡妇归来,将手电筒还给表哥,满脸感激。
后来,有人看到小寡妇常常过渡,总是在黄昏时由表哥从小河渡到大河对岸。几个来回,表哥与小寡妇熟络起来,过河时再也不收她的渡船钱。再后来,人们看到表哥船尾有了一台小收音机,无人过渡时,表哥都捧在手上转着按钮调台。听说,这台收音机是小寡妇以前的男人留下的。小寡妇常常过渡,表哥从不收费。“好汉不少渡船钱”,是村里人人遵守的信条。可能是小寡妇不好意思免费过渡,便把一台破旧收音机送给了表哥。
有一天清晨,我和父亲牵着牛出早工,天刚蒙蒙亮,就到渡口了。河面上雾气还没散去,水牛扑腾到河里,游到对岸。表哥的船并不停靠在岸边,而是静静地漂在河中央。父亲以为表哥出什么事了,大喊,李四斤,要过河啰!表哥闻声从船舱里走出来,却没有向我们划过来,反倒划向对岸。父亲又叫喊着,划过来呀,我要赶着过河呢,我的牛都游过去了。表哥不言不语,径直将船划到对岸,一女子从船舱里走出来,匆忙跳下船跑走了,表哥这才划船过来接我和父亲。表哥此时的脸色红润,话声如铃。父亲并没有取笑他,而是鼓励他乘胜追击。我看得出,跑走的女子正是小寡妇。我真心希望她能总在船上,陪着表哥撑船。
深秋初冬,是渔民将自家的小船拖上岸翻修的季节。河岸上的沙滩和草地上,临时搭起的帐篷,是渔民的临时住所。他们栖身和劳作的小船,已拖上岸,翻躺在两个由木头支起的十字桩上。家境殷实的渔民会另造新船,就像岸上的人们建新房一样。河滩上堆放着耐水的椿木,也有坚韧的柏木。
这年秋天,河水变小后,表哥上山砍来松木,在上游的浅滩上架上四段简易的木桥供人们行走,将渡船拉上岸修补。小寡妇的出现,让表哥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个明亮而朦胧的未来。于是,他开始规划自己的生活:造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艇,利用晚上不用撑船的时间,划着小艇放网打鱼,增加收入。我们全家都支持表哥的想法。
有一次,我去放牛,母牛走春呼伴,我把牛看丢了。父亲满山满岭寻牛,无意发现在山崖的岩石上有一棵水桶般粗壮的椿树。他想着表哥要修小艇,顾不上找牛,挥刀砍倒附近的杂草杂树,还在椿树上砍上两刀打上标记。寻到牛牵回家后,第二天父亲又上山砍下扛到码头,送给表哥。
表哥那双每天拿竹篙撑船的手,笨拙地打起船来。椿树、柏树晒干,被锯成一块块木板。船板用抓钉、销钉合缝连起来,缝隙用丝状的竹麻填充。竹麻是用成年的竹子刨丝而成。我放学回家,趁到河边洗衣服洗菜时守着表哥,看他打船。表哥每天在沙滩上忙碌着,阳光照着他满是油汗的身体,这是我少女骨子里所崇拜的力量。我觉得这彪悍的体格真美。我懵懂而又清晰地认为,拥有力量和强健体格的人便一定是一个明亮、进取而开阔的人,即便是被生活在额头上刻下了抬头纹,看上去也有一种坚毅的气质。多年后,我才发现,我认同的男人体格,是表哥的模样。
两三个月后,一堆杂乱的木料在表哥手中渐渐地成了一艘小艇。小艇表面涂上桐油,缝隙敷上桐木灰。这时候,小艇就像个整妆待嫁的姑娘,等待着下水起航。
在我们村,新船下水需举行“开水”仪式的。选好良辰吉时,表哥的小艇就要下水了。平日里表哥满嘴黄牙,大大咧咧地不怕天,不怕地,不信邪,可真正轮到自己的新小艇下水了,他突然谨慎起来。那几天,他总是乐呵呵做着新船下水的准备,托人到集上扯了三尺红布,准备了一个绿色的香槟瓶,还有爆竹、红纸什么的。村里的邱秀才帮他在红纸上写了四个字“开水大吉”,一边写还一边说,新船下水,驶向新生活了。表哥将红纸郑重地贴在船头上,并记住了这句话。“驶向新生活”一度成了他的口头禅,人们也喜欢用这句话来调侃他。那一阵,对岸只要有人要过渡,喊一声“李四斤,开船啰,我要驶向新生活”,表哥就会乐呵呵地收起跳板,拔起竹篙,将船划过去。
表哥的小艇下水那天,我跟着父母来到河边。船体不大,四个男人吆喝几声即可将船扶正,下面垫着几根圆木,充当轮子带动船在沙滩上前行。在吆喝声中,小艇被慢慢推入水中。
小艇正式下水前几天,表哥几乎逢人就说,我要驶向新生活,要驶向新生活了。他悄悄告诉我母亲,小寡妇答应了他的邀请,到场施“掷瓶礼”。可下水时辰已到,她却迟迟没有出现。我的母亲,他的小姨,临时领受了“掷瓶礼”任务。当师傅吆喝了一声“掷……”母亲将事先准备好的绿色香槟瓶掷在船首,顿时玻璃四溅,破碎了。酒瓶一次性成功击碎,表哥却没有喊出“驶向新生活”。只见他颓然半蹲在沙滩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只嗡嗡点水的蜻蜓。
父亲催促他,可以点炮了,他也没有反应。父亲只好替他点燃了一圈爆竹。一阵清脆响过,浓香弥漫,沙滩上撒下零星的碎红。太阳升起来了,和煦的阳光普照河流。码头那棵苍老的毛竹,竹子开花了,将它的阴影散落在小艇上。
小艇下水了,小寡妇却没有再出现了。她给表哥带来那一点点光,也慢慢暗了下去。小寡妇为何不继续和表哥来往,详情我们不得而知。洗衣码头妇人们议论,说小寡妇就像交际花,游离在各村的老光棍身边,骗光了表哥的钱后就找下一个目标了。后来,我发现表哥沉默多了,他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年幼的我疑惑了:天下还有比天天能吃上鱼更美的事吗?表哥常常朝着河洛村的方向望去。无人时抱着收音机听啊听,好像等着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传来,直到节目全部播完,留下沙沙的电流声,他也要听好一阵子。那艘小艇,长期搁置在码头上,只有那么一两次,表哥载着我和姐姐在河中划了一个来回。
来年雨水充足,这条河流如起死回生一样,将村庄与土地连通,渡口恢复了热闹。农人们与稻秧、油菜、桑叶、甘蔗连在一起,还和好收成连在一起。人们过渡时,有人调侃,李四斤,能不能借你的小艇划划啊。每每这时,表哥的脸涨红,梗着脖子不说一句话。好像从那时开始,我突然明白,每个人几乎无时无刻都在丢失尊严,也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捡起尊严。事实上,表哥倾其所有造的这艘小艇,让他的腰板确实硬了些时日,但很快便在别人的嘲讽中软塌下去。
拴小艇的棕绳经年风吹雨打,有些老化酥脆了。听母亲说,在一次发大水时,绳索断了,小艇被冲到下游的秀才岩,散了架,船板随着浊流不知漂向了何处。
我不知道表哥死于哪一天,只是恍惚某一次放假回家,他那间黄土垒起的牛栏换了主人。一个姓苏的殷实人家买下了它,推倒,重新盖起两层小楼,砌起院墙,安了门楼,屋后开辟菜园,屋前打了水井,屋檐下码放着齐整整的柴火,红艳艳的对联写着“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是“春回大地”。左右两边还建起了两间蚕房,围成一座四合院。有鸡有鸭有鹅在院子里欢腾觅食,又一户普普通通的农家院落在此诞生。
表哥没了,他存在的痕迹也没了,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不知道他埋在哪里,如果我不问起,也没有人主动提起他。多年后,父亲也故去。第一年清明,我们去给父亲上坟,母亲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的尾叶桉说:“你们四斤表哥的坟在那边。”给父亲烧完纸钱,我和哥哥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去那片尾叶桉林里寻找。扒开荆棘杂草,一个小小的坟冢卧在那,好像从没有人祭奠过,哪怕一点点香烛的痕迹也没有。我和哥哥将坟上的杂草铲干净,点燃香烛,按母亲的吩咐,一边鞠躬祭拜,一边告诉表哥,他的舅舅我们的父亲就住在不远的地方,有空可以邀他一同喝酒,烦闷了也可以找他说说话。说完这些,我忍不住笑出声来,所言之词还真是鬼话。表哥又怎么可能不寂寞?他永远都是一个人面对滔滔流逝的河水,此起彼伏的群山旷野,还有漫无边际的黑夜,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从坟山回来,我来到村尾的小河码头。下游建起了电站,河床变宽了,河水依旧保留着昔日的姿容,码头早已没有渡船和撑船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的水泥桥横跨江面。六个桥墩稳稳地托着桥身,摩托车、耕牛、行人自由往来穿梭。滔滔的江水,穿过桥底无声逝去。它浸润了河岸,繁茂了绿色的夏草,养育了水鸟,映照着蓝天白云,无休无止。
表哥终究没能为姨妈家开枝散叶。他的人生,在那个时代,或许从河里捞起的那天起已然无法改变,但我今天写他,试图重塑他时,少年时面对他的背影氤氲起的那股悲凉又回来了。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更何况,我越来越感到,他所面对的那些孤寂、失落、挫败,即便身处闹市,表面风光的我们,又何尝不时常面对?
(选自2020年第8期《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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