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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草木在左,文字在右

◎ 柴薪



晨早,草木湿答答的,积了一夜的露水晶莹剔透,太阳马上就要出来了,夜晚消散了的热气开始重聚,不久草木上的露水就不见了,阳光要开始新的一天的抚摸。晨早的天空很静、很空,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草木中鸣叫,叫声使得天空似乎更静、更空了。阳光还没有出来,是那种将出未出的状态,还没有被各种草木吸收,各种草木花果的气息还没有完全散发出来。


秋渐渐深了,草木的影子却慢慢淡了,许多草木的叶子变黄变灰,灰黄中透出淡白。再过一段时间,风一吹,叶子就纷纷撒落一地了。


草木的气味有点干、涩、萎靡,那种气味定定地往下沉,没有了盛夏的浓郁和张扬。花朵大多早已凋谢了,枝头仅有的一些花朵,甚至有点腻、浮、松散。有的气味则显得清、冷、孤迥。


青桐的影子很大,树梢仿佛钻到天上,一直钻到那静悄悄的深处。青桐的气息很清,仿佛青桐刚从水里走出来。槐树的气息更清、淡、薄,又有点温温的。榆树叶子就变得更深绿了,比其他树木的叶子绿得深沉一些,又静又暗。在晨早,我老远就能把它从其他树木中分辨出来。它的气息似乎也很肃静。


眼前的衢江像披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在草木中若隐若现。水边的青草的气息和树木的气息又不一样。青草的气息中混杂着草根的腐败气息和泥土的潮湿气息,很浓郁。衢江似乎也很肃静,衢江虽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感到比较遥远,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无法走入的世界。


晨早的天空中云朵不再是白花花的,而是五彩缤纷的,远处天蓝色的天,近处则成了蓝黑色。幽蓝幽蓝的,幽蓝中有深暗的光亮,似乎暗藏着宁静稀疏的灯火,又似乎有一种野薄荷般沁凉、梦幻般的气息。


春天的时候,我去过西区的鹿鸣公园,似乎是不久以前的事。没想到日子这么不禁念叨,忽地一下就过去了,秋天不知不觉已来了。


昨晚又去了西区,沿石梁溪散步,空气里依旧有浓郁的草木气息。虽然下午下了一阵雨,但草地和树丛已经没有很大的潮气了。立秋过了没几天,草木似乎有了某种由盛转衰的迹象,而且很明显。草木的这种气息我仿佛在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里感受过,米哈依尔·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里似乎也有,还有布宁的笔下,俄罗斯作家大多善于描写大自然,或许由于国土广袤辽阔,那是真正的广袤辽阔。除此之外,美国的梭罗是,英国的哈代也是。


而我国明代的李时珍,不但描写草木,而且还研究草木,研究草木的气息,主要是研究草木肌理、药理,从中找到适合人类气息的草木,《本草纲目》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草木。


天渐渐暗了下来,头顶有星星闪烁,一架客机,机身一闪一闪,从星群间朝沙湾方向缓缓下降。飞机在夜空中看着好看,小巧精致玲珑。夜色中,蟋蟀声一缕,也好听,似一种最简洁的微微带金属质地的声音。


鹿鸣山以前是墓地,坟墓众多,草木杂乱无章,恣意疯长,空中乌鸦尖叫,游人大多不敢涉足。后来城市发展,规划为市民休闲公园,种上整齐的绿草、园木、花朵,修了游步道、栈道、台级、公厕、凉亭,如今鸟语花香,草木茂盛,一片葱茏。只是以前躺在这里的那些骨殖不知去了哪里。


沿着石梁溪继续往前走,会走到哪儿去呢?有时候,哪儿也不想去了。有时候,哪儿都想去走走。



春天的时候,东门街那段破败的城墙上陆陆续续又长出一片诱人的绿意,起先是一点儿,一丛,一片,寸来长,尺把长,几米长,不久草木渐渐长高了,再过些许时日,郁郁葱葱的草木便把破败的城墙遮住,春天也就过去了。


不久,夏天也过去了。等天空出现了雁叫的声音,有一种开着蓝色花朵的草木从这片蔓芜的绿色间钻了出来,在秋风中摇曳生姿,美艳动人。这种花的蓝是明亮而令人难忘的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蓝,像矢车菊的蓝,走近细看,它竟然抽出紫亮紫亮的花穗来,笔直,修长。蓝色的花朵开得简洁,细碎,微微有些淡淡的香气儿。花瓣上出现许多晶亮的微细晶体,反射着秋日阳光,又莫名生出许多诗意来。百度一查,居然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飞燕草”。毛茛科翠雀属多年生草本植物。据《本草纲目》记载,“飞燕草”具有药性,可泻火止痛,杀虫治癣,又具有一定的毒性。世间草木真是令人惊奇与惊叹,如此蓝得明媚美艳多姿的花草,竟然具有如此毒性?


可见美艳的东西大都是危险的。


飞燕草谢过,大约秋天就快过去了。再经过东门街那段城墙,草木开始凌乱,稀疏,枯萎,衰败,渐渐地竟然分不清哪跟哪了,老城墙又露出它破败的肌肤,飞燕草已不见了踪迹。


偶尔见大雁低低掠过破败的城墙,秋天大概已经接近尾声了。


薤是一种野菜,俗称野葱,我故乡的人叫“细毛葱”。薤是它的学名,西汉有一无名氏作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说出对死者的哀悼,诗以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起兴,写人生的短暂;又以露水干了明天还能再降落,反写人的一去难以回还。这首诗三、七言交替,歌词错落有致,变化多姿,感情缠绵舒缓,伤悲之情缓而令人叹息不已,打动人心。


薤多半长于山野田间的空旷处,比如:山丘、坟头、土堆、田塍、废旧的堤坝等。薤集于上,披散着,像一丛丛蓬乱的头发,风一吹,作悲愁之声。古人大约多半是因此将它与死人联系在一起了,于是薤就成为一种并不吉祥的野菜,大多数人家并不愿意采食,似乎厌恶或忌讳它与死亡的联想。


也有乡人喜采其根茎而食,曰葱头白,大如独蒜,味如百合,多用盐醋腌渍而食,味酸而脆生,似有一股异样的清香味。


薤草叶子修长,披络如蓬草,春薤初露出土表三四寸,也有人割之,包薤叶饺子,据说味胜于葱韭饺子。而炒薤菜时,任油液翻滚,而薤叶绿意不多变,甚为奇哉!薤开紫色的花,叶老时食之,又如草般坚韧难咽。


以前,在乡下见过乡间殡葬过程,清晨,八个人抬着棺木往山上走,后面跟着一队白衫缟素的家人,披麻戴孝,哭哭啼啼,表情哀恸。爆竹阵阵,唢呐呜咽,亡灵在纷飞的冥纸间叹息,在蜡烛与香火间低回,及至棺落墓封碑立。下午,家人们绕墓后,似乎已不太悲痛,在新坟前,面对新土,纷纷脱掉缟衫,下山回家,晚上吃“殡坟饭”时,大多已有说有笑了。人之无情如斯,仿佛在演戏一般。


只有薤上之露,晶莹剔透,漫于野际,仿佛遥远的白色灵境。只有薤花星星点点,迎风摇曳,似乎还有半点的人间哀伤之情。


菝葜,多么美的两个汉字组合,无论是书写,还是从口中读出,都会给你的视觉和感觉有力的冲击和无边的想象。据《本草图经》载:菝葜是一种美丽而复杂的小藤蔓草木,刺多而恶,人多畏之,不光是人畏,连蛇也怕它,不敢从它身上爬过。我故乡人称之野猪刺,连皮糙肉厚的野猪被它纠缠上,也被扎得龇牙咧嘴惨叫连连。菝葜结小红果,一簇簇的,煞是诱人,味甜中带酸,野猪特别喜欢吃菝葜果子,于是就得忍受它的刺扎。人也多为此刺所扰,上山砍柴时手臂腿际多有划伤红印。因此,人见之也退避三舍。


菝葜又名金刚刺、金刚藤,多霸气的名字。这世间除了孪生兄弟,还有极其相似的人。草木也然,虽说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菝葜的叶子和柿树的叶子相似,深绿的叶面上,像涂了一层蜡,油光可鉴,尤为相似,只是比柿叶小一号而已。菝葜的叶子甚具美态,多为画家所钟爱,清末的“海上画派”任伯年、吴昌硕等喜欢画此草木,叶态妩媚多姿,胜似许多藤红果红叶类的名角儿。


菝葜的果子未落的时候,红得可爱,似樱桃般大小,细茎向上,微着粉,那红色深而喜人,秋日照耀,远远的,就能够看见。人喜欢的东西真多,而厌恶甚至畏惧的东西也多,菝葜是让人印象深刻,又似乎从未离得开的草木之一。菝葜可入药,据《本草纲目》记载:其味甘、酸,性平。功效:祛风利湿,消肿止痛。主治筋骨酸痛、历节风痛、疮疡痈肿等病症。《补缺肘后方》中有菝葜酿酒,治疗腰脊挛痛、不能行;《普济方》中有菝葜一两,乌梅二个,治疗消渴、饮水无度。


春天的时候,菝葜的叶子软嫩而鲜绿,脉络清晰;夏天渐渐变深变硬,蔓茎间的生刺也渐渐变红变硬;到了秋天,柿叶红透的时候,菝葜叶也红了,红得明亮可爱。那柿子叶与菝葜叶于秋后竞相红耀,蔚为好看。


不久,秋天就过去了。秋天过后不久,一阵北风吹过,菝葜的果子落个精光。再不久,山上落霜的时候,便无影无踪了。



这个春天,都没怎么看花,没想到时间过得真快,一不留神“嗖”地一下过去了,转眼就到了秋天,转眼桂花就盛开了。


立秋后的某一天,晚饭后,感觉有点无聊,一个人到府山公园独自徘徊。却不想被空气中桂花的香气所萦绕,无聊中突然有了兴致,便顺着香气不知不觉来到一片桂花树前。那阵阵初秋暮晚的桂花香,浓郁热烈到让我无奈的程度,像是某种隐隐的悸动。我不由得想起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在郁氏的小说中,除了《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最喜欢这一篇。郁达夫不但是天才的小说家,更是天才的诗人和散文家,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天才。或许我也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迟桂花》本来也就是一篇怀旧的作品。由郁氏的《迟桂花》,又想到了郁氏的不知所终,不知他最后魂归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否回到了富阳的故乡?


桂花的芳香缠,绵,浓,淳,厚从桂花树上阵阵袭来,又从府山公园的上空阵阵溢出。我有点恍惚,这香味性感、露骨、销魂,让我觉得生活在这世上是多么美好!这一瞬,让我觉得似乎尤为年轻,青春犹在,独自高兴一回。


王维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宋之问说:“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其实,桂花的芳香无意间闻到才是最美的。


秋天既然到了,用不了多久,也将会过去。大多数草木减缓或停止了生长,开始自己的衰老。最后,该留下的自然会留下来,该离去的总归要离去。桂花开始零落,一朵一朵,一片一片,下起了桂花雨,树冠下面的大地一片金黄,树梢上残留的,最终将和天空一样变得空无一物。


《诗经·蒹葭》是我最喜欢的篇什之一,蒹葭苍苍,在水一方。如果正好有风,而且应该是大风,大风吹过芦苇丛,风卷残云,苇浪滚滚,恍恍惚惚,仿佛将一种凝重的哲学无限张扬和扩张。可是与芦苇比起来,红蓼要隐蔽得多矮得多,红蓼的美和苍茫也要差得多,似乎也要孤独得多。


红蓼在乡野常见,水沟溪滩,屋间杂地,荒草蔓芜,一丛丛,一簇簇,长得并不高大,紫红壮硕的茎叶,花红而细,弯如垂苕,迎风摇曳。红蓼远离人屋,独立野径,花甚为妍美,绿叶红花,且多艳美;叶似桃叶而略细,妩媚袅娜。不像城里美艳的女子,却像乡下美丽纯朴的女子,别有一番风景。


红蓼,蓼味苦辛,有毒。《黄帝内经》说:“蓼,食过多有毒,发心痛,和生鱼食之,令人脱气……二月勿食蓼,伤人肾。”我小时候见过乡人用红蓼毒鱼,把红蓼拔了洗净捣碎和了桐籽饼,撒在小河沟里,不一会儿,小鱼纷纷痛苦翻滚,露出鱼肚白,浮出水面。


红蓼在夏天开花,红艳艳一片极盛。到了秋天,却闻秋风而起悲心,仿佛怀远?怀旧?怀古?在秋天,红蓼独于途,像不像一个旅次在异乡孤独的旅人?


我羡慕那些孤身一人行走天下的旅行者,寂寞,空旷,孤独,又与自然如此接近,甚至融入自然。我想此生我只有羡慕的份儿,我不能也不可能同他们那样。因为,我的内心翻涌着世俗的波澜,萦绕着人间的烟火。因此,我无法像他们那样生活,那样旅行,也无法写下他们那样的文字。


可我今天突然写下这些关于红蓼的文字,这些文字仿佛也是红色的,红色的文字,红色的花,仿佛是一种隐喻,一种惆怅,一种独悲,一种呼唤,一种呼喊,田园已芜胡不归,胡不归。


梧桐的树叶容易让人想起翡翠,绿翡翠。


一到春天,树叶一点一点长大。到了夏天,树叶一片一片地让树枝繁叶茂,层层叠叠,葳蕤一片,气象万千,像一层层飞不走的云层。


梧桐引凤,有个故事叫“凤栖梧”,好像讲的是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这对才子佳人,想想就觉得美丽。桐花万里,凤鸣喈喈,让我等凡夫俗子读出有一种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凄惶,仿佛这人世间本就不该来似的。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是《诗经·大雅·卷阿》中的诗句。诗人在这里用“凤凰和鸣,歌声飘飞山冈;梧桐疯长,身披灿烂朝阳”,来比喻品格的高洁美好。


风,轻轻吹来,又轻轻吹去,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这人世间,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美好也好,悲哀也罢,或许这人世间的美好还远远未来得及产生,或许这人世间的悲哀还远远未来得及终止,就像这梧桐一样,生长在大地上,最后也将死亡在大地上。


(选自2020年第9期《文学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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