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雨
一
记性和忘性是一对冤家。对于我们村的巧姑来说,记性好简直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罪。巧姑记性好到什么程度?她不仅记得现在的事,记得几十年前的事,记得她小时候的事、她刚出生时的事,最要命的是她记得自己胎儿时的事,更记得她上辈子发生的事。
巧姑不能够按线性时间来管理她那庞大的记忆。她老是把现在的事和儿时的事混淆,把这辈子的事和上辈子的事颠倒。除了村子里年龄最大的耕爷,几乎没有人能跟巧姑对话。一次,生产队里一群妇女有说有笑地点玉米或点棉花,天空晴好,万里无云,巧姑却忽然往家里跑,并且着急地要大家也赶快回家。她说,一场大暴雨就要来了,得赶紧到碾棚里去弄些米面,不然连下七天七夜的雨,会让一家人无米下锅。她跑得太快了,那么胖大的身体,就像在半空里飘着跑,跟平时判若两人。耕爷说,村子里果然是下过一场七天七夜不停歇的大雨的,不过那是七十多年前。那时,耕爷还是个小伙子。那场雨,连天盖地,把沟沟汊汊都下满了,很多人家屋子里进了水。但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那样的大雨再也没见过。想想,挺吓人的。可有时候,看着白河干裂的河底,还真是盼着那么一场雨。
当然,巧姑预言的大暴雨根本连个影子也没见。恢复现在时间的巧姑,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照常跟着妇女们一块儿下地干活,有说有笑。但过不了多久,巧姑又做出好笑的事。有一天,她不下地干活,也不给家里人做饭了,她去找四五岁的小孩子玩耍。她一蹦一跳的,唱着几十年前流行的儿歌,连神情也跟孩子无二。我荷姥姥正在给小妮子喂奶,巧姑咕咚咕咚跑过来,一下子扎到荷姥姥怀里,捉住一个奶子就吃。荷姥姥是个敞亮慈悲之人,素日里把整胡同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家的孩子,尽管,她自己已经有八个孩子。但这次,她着实惊着了。论辈分,巧姑和她平辈;论年龄,巧姑还大她两岁。一个又胖又壮的中年妇女斜刺里冲出来争奶吃,荷姥姥没有处理这样突发事件的经验,她吓得大脑短路,登时翻了白眼,犯了多少年未发的癫痫病。
年轻人都自动疏远了巧姑,也连带疏远她的家人。在他们看来,她是个疯子,早该送精神病院了。但巧姑多数时候是正常的,她有着超乎寻常的种菜技术。她种的豇豆角,比别人种的下菜早;她种的北瓜比别人种的好看,还格外甜糯。她说,她知道一粒种子什么时候需要睡觉,什么时候需要醒来。一旦种子睡结实了,你再怎么浇水、施肥也是醒不来的。所以,要赶到种子醒来的时候下种,要赶到种子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给它施肥、浇水。巧姑织的毛衣,每一件都绣着花。那些花的图案,有的跟老时候的牡丹缠枝相似,有的是仿戏出里的人物。她并没有花样子,甚至连电视也不怎么看。那些老派的花鸟人物,似乎是从她的记忆里流出来。
耕爷说,巧姑这样的人,是因为上辈子到阴曹报到之前,没喝下那碗孟婆汤。一生的光阴,需要两世为人,这是一种惩罚。巧姑的同辈人,尊耕爷,于是对巧姑有几分同情和包容。青年一代,连耕爷一块儿瞧不上。何况,在巧姑尚未进入老龄之前,耕爷就作古了。从此,疯子抑或神经病,就成了巧姑在村里的代名词。
发生在巧姑身上最惊天动地的事,是她的出走。那似乎是一个有预谋的逃离事件。城关过集。城关离我们村只有五里地,那里逢五排十过集。村中男女皆有赶集的习惯。早早起来,换了干净衣裤,或骑车子,或地下走着,买不买东西的就去集上逛一趟。那天,巧姑状态很好。她换了一件新织好的百鸟朝凤图案的毛衣,约着荷姥姥一块儿去赶集。到了集上,左挤右挤两人就挤散了。天都黑了,荷姥姥也没找到巧姑。村里赶集的人,也都跟着找。巧姑的孩子们得了信,也到处找。后来,邻村有个人捎信来,他见到巧姑上了一辆开往山东的汽车,说是回趟老家,让家里人别惦着。巧姑的娘家就是附近另一个村。山东,是她母亲的老家。巧姑的母亲很年轻就没了,老家也就断了来往。
巧姑失踪几年后,大约四五年吧,荷姥姥得了一种怪病。她的近期记忆严重衰减,老时候的事情却记得非常清楚。终至,她忘记了自己所有孩子的名字。她给自己的大女儿叫娘,给自己的小女儿叫姐,叫得真诚而亲昵。小女儿喂她吃饭,给她洗身子,哄她睡觉,她便乖顺得像个孩子。小女儿离开一会儿,她就变得情绪暴躁,骂人,往墙上抹屎,摔碟子摔碗。
荷姥姥的儿子带着她到外边大医院瞧病。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病中晚期,也叫老年痴呆症。目前,发病原因不详。并且,此病无法逆转。她,是我们村第一例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的人。
后来,一度有人提出,巧姑或许也是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只是,她那么年轻就发病了,大家便一根筋地认定她是个疯子。
二
遇到三三是刚搬到这条街上不久的事。对门邻居告诉我地道桥北边回味小吃那家油条炸得好,油饼尤其好吃,外焦里嫩,个儿还大,一个顶小区对过餐厅的俩。地道桥,离我们小区有二里地,中间经过一个小型的菜市,两个老居民区,一座小学,还有一个老年托管中心的废墟。跑老远的路买两张油饼,不是我的脾气。但我爱清早散步,一边散步一边观察花花草草的长势,满足一个伪植物爱好者对季节的窥伺欲。我们小区在一环边上,寸土寸金之地,处处栽满房子,成群成片的花草不好寻。恰巧,去地道桥的路边有个街边绿带,有金柳、野山樱、桃树、珍珠梅、紫叶李、杨树、月季、蜀葵、悬铃木、苦楝树、三叶草,还有城里不常见的地黄和大蓟。惦记着这不下二十种的植物,去地道桥北买油饼儿,就成了顺道脚。
有一天起得有点晚,回味小吃店门口排起一二十人的小长龙。排了大约两三分钟,前边还有十多个人,大约是十一个吧。我当时挨个儿数了,盘算着超过十五个就不排了,顶多回家去下个挂面荷包蛋,也误不了上班。这时候,三三出现了。她排我前头,原本我看到的“她”只是一个留着披肩发的后脑勺、一个细长的身子。偏偏,她往旁边撤了一步,并且转过头来。迅速地,她的脸上现出一朵大大的笑容,一把攥住我的手,激动地几乎喊起来,呀,大姐,是你啊,怎么悄没悄地站着,也不搭理我,我是三三啊!我心道,这个美女不是认错人了吧?还是自己记性差,遇上多年不见的人却忘死了呢?不管如何,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先认下这飞来的妹妹吧,省得让排队无聊的家伙们看稀罕儿。谁让我的记性不靠谱,见过十次八次面,人家以为很熟络,自己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在我是家常便饭呢。
其实三三的动机只是想让后边的人帮着排一下队,她趁机到北边拐弯那条街上给她儿子买一笼牛肉烧梅,没想到一扭头儿碰到我这个“老熟人”,这下她更放心了。三三大长腿走得快,我望着她,偷偷翻检着自己的记忆库,试图确认到底是她认错人还是我不认人,这光景她却三蹿两跑就没影了。排到她买油条了,她却没有回来。她说的瞬间就回,我信了,刚才没有问她买啥,买多少。这下怎么办,是帮她随便带点儿,还是不管,就假装没她这回事?犹疑了片刻,我还是帮她带了一份跟我一样的,三个油饼儿,不放糖,俗称“白片儿”。买完,三三还是没回来。我想,北边那条街也不远,三三也快回来了吧?不如就在油条摊儿旁边溜达着等等她。
那天我终而没有等到三三,只好左手三个油饼,右手三个油饼,悻悻归家。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从此在回味小吃店买油饼,再也没有遇到三三。难道说根本没有什么三三托我帮着排队这件事,是我脑袋进水了?还是三三比我记性还差,买了烧梅就忘记了排油条?或者,那个三三忽然遇到其他的紧急情况。有时候,我会猛然想起三三,感叹世事之奇。先生打趣,夫人的经历中增加了一段记忆“白片儿”。
母亲说,肯定是那个三三认错人了,你这个事不算啥,你老舅姥爷经历的事,那才好玩儿。有一回,他背着褡裢去镇上赶集,是个春天,赶集的人挺多,人们要置办农具,有的人家想相看大牲口,有的想淘换些精细的种子,好多人背着褡裢,成吊的钱儿,银子,就那么背着。你老舅姥爷在人群里走着走着,有人在背后拍他肩膀,嘿,大外甥,你一个人来赶集啦!他一扭头儿,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红脸宽肩,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儿,拉着他就朝人少的地方走,亲亲热热。到最后你老舅姥爷也没解释的机会,老头儿硬塞给他五吊钱,让他随便买玩意儿,说是多年的老亲了,见一面不容易。后来,你老舅姥爷参加八路军,住在蠡县一个村里,又碰上那老头儿,巧了,还是房东,这才捯明白根本不是啥老亲。你老舅姥爷将错就错认了表舅,新中国成立后到天津工作了,还给那个老头儿寄过钱。
“白片儿”事件之后,我又遇到另一个“熟人”,也是一个女的,走对面,她热情地打招呼,呦,今天没出车啊!刚才我见你车过去,拉着活儿,原来不是你开的。我一愣神,随即纠正回自若的表情。说来,这个女人我还真见过,她就住我们家旁边小区,四五十岁了吧,打扮得挺洋气,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不由得人会多看几眼。这是个爱漂亮的女人。好吧,为了她的漂亮,我打算认下这个出租车女司机的新身份。
(选自2020年第4期《时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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