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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昙花

◎ 赵华


母亲喜爱花,她会在劳作的间隙端详那些绽放在田间地头的野花,目光中充满了宽慰与欣喜;她还会剁绣出栩栩如生、蓬勃盛开的梅花、菊花和牡丹。当然,尽管爱花,对母亲这样的常年忙碌于茨园和苜蓿地的农妇来说,在家中养些花草仍是件奢侈的事情。在地里劳累了一整天后还要为一家人做饭缝补,她真的难有精力再伺候花花草草。


母亲的剁绣细腻用心、精致大方,农场机关里的那些生活相对安闲的妇人在讨得一块“喜鹊弹梅”或“花开富贵”的苫布后会许诺送一盆自己养的花以示答谢,但母亲都婉拒了,她无暇顾及它们,她知道它们都是那种怕风怯雨、不抗冷暖的娇气花草。不过,有一次,当一位远亲抱来一大一小两盆仙人球时,母亲却将它们留下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母亲养过仙人掌,她知道这类植物同滩地中的那些野花野草一样都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需要人天天伺候;另外一个是在那个年代仙人掌很常见,但仙人球相对稀罕一些。


夏天,母亲将仙人球放在外面的窗台上,天冷之后就搬回屋里。它们果真好养,既不需要修剪,也不需要施肥,一周甚至两周浇一次水就能够活得安然无虞。农场里的水质硬,但格外清冽,每次浇过水后,仙人球都焕然一新,真像是用巨大的翡翠雕成的翠绿欲滴的宝贝呢。不过,叫我有些懊恼的是,它表面的那些如蛛网一般密织的纵横交错的硬刺阻挡了我用手指触摸它的冲动,它的刺又尖又长,被扎中了不是一般的疼。正因如此,时间久了,我对它们也就兴致索然了,在我的眼中,它们就像是大号的蓖麻果实和大号的凤毛菊。蓖麻和风毛菊也长着讨厌的刺,就连山羊和绵羊都对它们避之不及。


或许是地处偏僻的缘故,农场里的时光总是显得舒缓、漫长,日出日坠、月落星沉间,时光流逝了好几年。这几年间我长高了不少,母亲的面庞和双手也更加粗糙,家里还有一个变化显而易见,就是那两株仙人球都长大了,其中一个已经快有一尺高了。我以为它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继续长下去,在心里猜测再过几年它们会长多高,我没有料到真正的奇迹正在它们身上发生。


那天黄昏,我偶然看到个头稍大的那株仙人球的身上居然长出了一个白色的小小的花蕾。我像发现了奇珍异宝一般奔进屋里告诉母亲这个消息,母亲匆匆走出屋来,望着那出人意料生长出来的细长的花蕾,她的眸子里也满是惊喜。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不曾想到长年累月像石头一样沉默的仙人球也会开花。


母亲从屋后的羊圈中捡拾来三四粒黑色的羊粪蛋,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入花盆中,又倒了少许水进去,算是给仙人球补充营养。我知道怀孕的人和坐月子的人都要加强营养,想来花草也是如此。底部浅绿、总体洁白的花蕾越长越大,越变越长,几天之后便成为长毛笔一样的花柄,顶部是鼓胀欲裂的花骨朵,毫无疑问,里面包裹着的正是即将绽开于世间的仙人球花。


我在田间地头,在渠陂荒滩中见识过许多野花,但我从未见过仙人球花。好奇心重的我每天眼巴巴地盯着那含苞欲放的长长的花骨朵,盼望着它快些敞露真容。母亲同样格外留心它,进出屋时总是会多看它几眼,就像是在关心一只临产的母羊。


终于,在那个金色夕光笼罩的黄昏,我和母亲看到原本紧紧闭合的饱胀的花骨朵已微微开启,露出了好几个细小的罅隙,从罅隙中已经可以看见弧形的洁白花瓣和浅黄色的花蕊。我们知道仙人球的花绽放在即,我们没敢再回到屋中,就那样小心翼翼地守护在它跟前。


夕阳西坠,暮色渐沉,零落的星子像高手下的围棋子一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天空的不同角落。直至此时,大大的花骨朵仍只是在夜风中微微颤动着,仍没有大的动静。我有些灰心丧气,是不是它要等到第二天才会开放?但母亲远比我有耐心,她仍旧满怀期待地端详着它。不知什么时候,一轮如盘如镜的圆月从东边升起,先是攀过屋顶,接着爬过树梢,最后高高地悬在半空中,将丰盈、澄澈、银亮的月光投落到农场干旱但广阔的大地上,投落到这个小小的院落里,又投落到已经被风化得有些粗糙的红砖砌成的窗台上。


像是被月光唤醒了一般,原本仍努力闭合着的花骨朵慢慢绽开了。说来很神奇,它绽放的速度既不快也不慢,似乎是能被肉眼察觉又很难捕捉到花瓣的运动,大体介于分针和时针的转速之间。就在我们的注视中,原本紧紧依偎在一起的花瓣缓缓地,一点一点地绽开了,就像是几个刚刚来到陌生亲戚家的小姑娘,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后,终于不再那么胆怯和紧张,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了,她们也敢于迈开脚步,在房间里四下张望和走动了。不过她们仍然手拉着手,一刻也不分开。


半个小时后,花瓣已经半开了,洁白如瓷,温润如玉,在顶端的细尖处还有淡淡的粉色,就像是新娘子脸上的一抹腮红。花朵虽未完全展开,但能够看出来它们是重瓣的,里外有两三层,相互叠加的花瓣起码有十几二十个。花蕊也露出了真容,几根纤细娇嫩的淡黄色的蕊相互依靠着,努力伸展着,像黄瓜秧上刚刚生长出来的藤,像一簇无比金贵的菊丝。


我半张着嘴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它,它比我见过的任何花朵都要大,都要美丽动人。凤毛菊的花算是农场的数十种野花中最卓尔不群、最风姿绰约的,但比起眼前的尚处在半开状态中的仙人球花来,它便黯然失色了。如果说凤毛菊是一个俊俏泼辣、快言快语的乡村媳妇的话,仙人球花就是一位自天而降、亭亭玉立的仙女。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就在于仙人球的花是如此超凡脱俗,如此圣洁从容,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更不属于我们这个有些灰头土脸的农场。


母亲的脸上也饱含着欣喜,眼中也闪动着光亮,很显然,她也没有估料到其貌不扬的仙人球能开出如此美丽无双的花朵来。


澄澈皎洁的月光继续发挥着魔力,它召唤着仙人球花继续绽开。又过了半个钟头后,所有的花瓣终于全部打开,像电视上手牵手围成一个圆圈起舞的身着白裙的芭蕾舞演员。神秘的时刻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淡雅、圣洁又有些矜持的仙人球花正式亮相于世间。


随着夜色的加深,月光由轻盈变得厚重,由空灵变得锃亮,就仿佛熔进了许多金子在其中。在更加皎洁的月光的辉映下,这朵有些孤零的仙人球花越发的翩若惊鸿,愈发的婵娟如玉。仔细端详着它,我的头脑中浮现出的只有那些曾经听过或看过的仙女下凡的传说。除此之外,我找不出更好的词语来形容它。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古人用“月下仙子”这个词来形容它,我简直为老祖先们的智慧和文采而拍案叫绝,除了它还有哪种花能有月下仙子的姿态、气质与神韵呢?后来又读到了“夜来孤明月,吐蕊白如霜”“昙花庭院夜深开,疑是仙姬结伴来”的诗句,更是为之赞叹不已,仙人球花的绝尘拔俗和至美至纯不也如此吗?


莹若云朵的花瓣上浮着一层淡淡的半粉不红的晚霞,已经完全打开的花蕊仿若神来之笔,令整朵花的色彩搭配得恰到好处。最了不起的是,从花蕊之间还飘来若有若无的淡雅馨香。我探过脑袋,在花蕊间闻了一下,果然闻到了甜而不腻、清而不浅的香味,它们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闻到过的最难以描述也最难以忘怀的味道之一。


在我的带动下,母亲也俯首过去在花间嗅了嗅,清雅不俗的香气使得她更加喜爱这朵花了。皎皎的月光下,我看到碎银子般的泪花在她的眼中翻滚、涌动。我的年纪还小,但能够理解母亲的感受,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农场的茨园和苜蓿地里劳作,这朵既与众不同又难得一见的花朵像是老天爷赐给她的珍宝,它知晓她的辛苦与心酸,也知晓她喜爱花草。是的,一切定然是这般,若非如此的话,为什么仙人球没有落户到其他人家,而是偏偏来到我家呢?即便它最初归属于我们的远亲,但最终还是落脚于此。母亲生性善良,对猫狗羊只都仁慈有加,见不得它们挨饿受冻,更见不得它们遭遇不幸。老天爷似乎知道只有母亲这样的人才有足够的耐心和善心将两盆其貌不扬的仙人球不离不弃地养好几年。


我们围着喇叭状的仙人球花看了很久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屋中休息,玻璃外面,月光之下,喷芳吐蕊的仙人球花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辨。我终于进入了梦乡,这一夜的梦都是如此香甜,充满了欣喜、悸动与光亮。


我惦记着明后天再在金灿的晨光下好好欣赏洁白惊艳的仙人球花,然而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天亮后当我兴冲冲地奔出屋外,来到窗台前时,发现它竟然已经凋谢了。我使劲揉揉眼睛,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但千真万确,昨天夜里还盛开如玉的花朵此时已经像是被秋霜打过一般凋零了。原本亭亭立着的花瓣悉数失去了形体与生命,蜷缩回了花萼中,整朵花又变回为一个花骨朵,但这个花骨朵同绽放之际的花骨朵有着天壤之别,它蔫头耷脑,奄奄一息,就连支撑着它的长长的花柄也有气无力地半躺在了花盆边沿上。


以往我见过的那些野花,不论是蒲公英花还是凤毛菊,不论是田旋花还是蒺藜花都不会如此迅速地凋谢,它们多则绽放一月,少则盛开数日,没有哪一个会在一夜之间凋零萎缩。母亲也大吃一惊,望着它奄奄垂绝的样子,蹙着眉头,痛心不已,她同样不明白如此不同寻常的花为什么会如此匆匆地凋谢。


震惊和叹息之余,我猛地想到了自己在农场小学的课堂上听到过的昙花。老师说过“昙花一现”这个词,她说昙花是一种很漂亮的花,但它的花期非常短,开放后不久就会凋谢,因而有“昙花一现”之说。老师说,“昙花一现”这个词也用来形容那些很快就消失了的美好的事物和美好的人。


我突然意识到匆匆凋谢的仙人球花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昙花”啊!它卓尔不群,不俗不媚,更不争芳斗艳,它只在夜色中悄然开放,又在晨曦降临前默默凋谢。它不在乎会不会被人看到,会不会被人赞美,只是将纤尘不染的花瓣和绝世独立的姿态展现给有缘之人和真正怜惜它的人。


我欣喜不已地告诉母亲这就是书本中说的“昙花”,母亲没有听说过昙花,更没有听说过“昙花一现”这个词,但她真心地为它的过早凋零而遗憾,而失落。


北方天气冷,秋霜初降后,我们就将仙人球早早搬进屋内,考虑到它是耐旱喜光的植物,就将它摆放在屋里的窗台上,并且将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好让它们充分吸收到光照。


植物和动物都是最懂得感恩和回馈的生命,你如何照顾它们,它们就如何报答你;你对它们殚精竭虑,它们就会对你竭尽全力。一年之后,两盆仙人球又长大了一些。立夏之后,在小满时分,它们居然都长出了花蕾。这一次,小一些的仙人球新生了一朵花蕾,去年开过花的稍大些的仙人球生出了三朵花蕾,这着实让我和母亲欣喜不已。


同上一个夏天一样,我和母亲格外关注两株仙人球以及它们身上的四朵花蕾,遇到风雨天气就早早将它们搬回屋里,唯恐纤细的花蕾会被大风吹掉。也同上一个夏天一样,一月之后,纤小的花蕾便悉数变为长长的花柄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说来奇怪,尽管四个花柄有长有短,尽管四个花骨朵有大有小,但它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同一个黄昏一起露出了金黄色的缝隙。


四朵“昙花”同时绽开,四位“月下仙子”相约来到凡间。稍大些的仙人球开出的三朵花,仍旧是白里透粉的,但稍小些的仙人球开出的花却是白中带黄的,花瓣的顶部晕染着一层淡淡的金黄,就像是夕阳留下的余光。


这一次,因为知晓它们在天明之前就会凋谢,我和母亲不舍地守在窗台前,仔细打量它们的每一瓣花瓣、每一根花蕊,努力记住它们的每一个姿态、每一副笑靥。那个时候照相机还不是普通家庭能拥有的东西,我们只能将这些一年才能见一次的花朵牢牢地记在眼中,记在心间。


乡野间的一簇小花能够让整座农场拥有生机,窗台上的这些“昙花”也能够让终年劳累的人获得慰藉与希望,而这也正是它们的可贵之处。闻着沁人心脾的清香,望着素雅超俗的花姿,艰难尘世中的那些苦痛、劳累与辛酸便也就烟消云散了。它们定让母亲相信,上苍不会忘记世间每一个含辛茹苦的人,它会记得他们的所言所行、所作所为。


随着同仙人球所开出的花接触时间的增多,我慢慢了解到它们虽若仙子下凡,但绝不是那种高不可攀、难以亲近的仙子,它们不像是冷艳孤傲的嫦娥,倒像是和蔼近人的织女,否则的话也不可能在我们这样的简陋的院落中绽放,为我们带来难言的欢欣与抚慰。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在那个物质仍很贫乏、生活仍很艰辛的年代,“昙花”成为我最难忘的记忆之一,每每忆起它,我的心间就会有一团光亮,就会回到那个充满馨香的美好的时刻。


(选自2020年第4期《黄河文学》)


原刊责编 计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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