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俊文
几乎无人知道,那片芦苇始于哪一年的春天。
当年称它为“芦苇荡”的一片芦苇,还不足以说它的浩荡之势。在它的周边,分布着许多芦苇荡。在我的记忆里,它只有百亩左右,横卧一条S形的水道。村庄紧邻它的北端。其他芦苇荡附近,大都没有人烟。
在久远的时光里,所有的芦苇都该是那么生长,那么静静地花开,然后在凄冷的秋风中,把丝丝雪白撒向天空。年复一年,芦苇总是要托起一片芦花,并以这样的方式和这样的洁白,为空旷和寂寥带来一股流动的气息。它们相互拥挤推搡,似乎用表面的嬉闹掩盖着秘不可宣的用意。它们整齐划一,很容易令人想起阵势、集体、秩序之类的东西,还有人与人的故事。它们又是一个个独立存在的个体,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缝隙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属于自己的事情。
远方的人们渐渐知道芦苇荡的存在,知道它离渤海很近很近。然而,没有人青睐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犹如没有人喜欢行走于荒漠。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在冬天里,踏着坚实的冰面走进芦苇丛中,挥舞镰刀把芦苇割走,用它编织成铺在土炕上的席子和建筑房子的棚笆,而后造纸厂用它造出上等的纸张。芦苇给人带来了经济效益,渐渐地,在人们眼里成了宝贝。
我认识芦苇,是先认识它的叶子。从集市上买来的苇叶是枯干的,经水浸泡后,叶子舒展开,泛出新鲜的深绿。逢端午节,外祖母包粽子必用苇叶。只有用苇叶包出的粽子,才有粽子清香的味道。无论粽子在今天演变出多少种类,用苇叶包粽子的方式却从未改变。后来,在祖父的家里看到一束芦花,插在一个大口的青花瓶里。青花瓶是祖父的祖父留下的,穗状的芦花开在瓶口,像祖父银白的胡须。喝几口芦花煮的水,即可解毒止泻,是祖父告诉我的。他没说过女娲到处采集过芦苇,把芦苇堆到天台山上,然后把芦苇点燃,炼五彩石以补天;他也没说过,女娲把芦苇灰填进汹涌的海水里,填出了广大的平原。看来,他根本不知道那个传说。
我为每一株芦苇感到庆幸。在勃发的万物之中,它们原本是随风而来的生命,无声无息。它们实在卑微,卑微得轻如鸿毛、可有可无,即便死去,也绝不会让人知晓。也许是上天的怜悯,让它们遇到一处低洼,遇到低洼里不肯消逝的积水,最终得以生根、发芽,悄然生长,并以自己的绿色,为这方土地的价值做出某种证明。
而土地毕竟是土地,土地上的每一点儿绿色,都是它给予的一份温情。那时的白鹭、白鹳、天鹅、丹顶鹤、黑嘴鸥们,却嫌弃这方土地上不多的水草,不肯在这里滑出一个线条流畅的弧度。每当它们从上空飞过,留下的只有高傲的蔑视和声声斥责。
但那些芦苇,还有脱身于芦苇的芦花,却在默默地回馈土地的温情。只是对于辽阔的土地来说,它们的回馈显得十分微薄。
生长在盐碱滩上的芦苇和生长在这里孱弱的草一样,似乎都亲近于一种贫瘠,而芦花便是贫瘠的舞者。芦花乍开时,花呈白色,转瞬之际就变成了淡淡的紫色,北方便到了秋天。没过多久,芦花是深紫色的。当几行大雁在空中飞过,芦花魔术般地现出洁白。第一次看到芦花飘飞的人,也许在恍惚之间,以为那漫天白絮是早来的飞雪。夕阳下的芦花被染得粉红,丝丝袅袅地随风飞舞,仿佛下着纷纷扬扬的彩雨,芦苇荡少了几分凄清。但不论芦花开得多么茂盛,却不像其他的花开,让人为之欣喜。这大概源于芦花的命运,要么便是人的一种错觉。
秋阳下,摩托车轰鸣而至。一对青年情侣从车上下来,手牵手沿着通向芦苇荡的小路忘情地奔跑。他和她衣着的橘红和浅绿,是北方秋天的原野里少有的色彩。秋风中,传来一阵阵追逐的笑声。
眼前的场景,让我忽然想到在过去的遥远年代里,也是一对青年情侣——他和她在深紫色的一片芦花前,携手相依,互诉衷肠。在某一天的黄昏,两人又来到这里,紧紧拥抱在一起,禁不住满眼泪水。次日清晨,一对恋人依然拥抱着,静静地躺在芦苇荡的一角,身上覆满了白色的芦花,却再也没有一丝的体温。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对恋爱中的年轻人,被人告发在芦苇荡里行为不轨,后受到百般侮辱,最后他们相约回到芦苇荡,双双喝下农药,在那个晚秋永远离去。那片芦苇,怎么就那么低矮稀疏?如果长得又高又密,他与她的一次亲吻,便也不会落入窥视者的眼睛。
芦花见证了苦难和凄美。
发生于那片芦苇荡的悲剧刚刚被人讲起时,我们正在那里进行一场劳动,而劳动的现场就在那片芦苇荡的北面。我向南痴痴地凝望,芦苇荡上方浮动着薄薄的雾霭,没有人的踪影。当我来到它的身边,芦苇们躬身而立,虽有风拂来,却静默无语,像是刻意藏起那个秘密。白色的芦花忍不住向我扑来,似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知己。一群鸟儿盘旋在头顶,好半天也飞不高远,仿佛突然遭受一种逼迫,而又不肯让翅膀扇动起来自芦花深处的感伤。
沾满泥巴的老牛,在苇塘边迈着笨重的脚步,表情麻木不仁。我眼里的泪水悄然流过脸颊……
芦花稀落地飘飞,满是叹息的样子。我一时不愿看到真实的芦花,却又说不清其中的缘由,但后来一想还理在其中。芦花性情柔弱,柔弱得发不出声音,且丝毫没有主见和骨气,也没有方向感,任凭秋风将它们卷起卷落。它们过于轻薄,哪怕一丝空气也能把它们托起,也会把它们随意抛进水中。在烟似的薄翳中,生与死如此无碍地相处,温煦而随意。所有芦苇的站姿都像大提琴的琴阵,每一次风的嘶鸣,都震撼而悠长,且余音袅袅。
帕斯卡尔似乎在说,人的微小和脆弱与芦苇一样无足轻重,只不过“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但他又毋庸置疑地告诉人们,人因为富有思想的尊严,则远超于空间里的一切生命。那么,芦苇第一次在哲人的眼里有了人的形态之后,让人不能不觉得,芦苇也会学着人的样子思考自己的命运。它们虽随风摇摆,看似丧失了灵魂,但它并不屈从于风,不屈从于某个季节。每一根芦苇在被人狠狠地割倒之后,隐忍得没有一声惨叫,那是它们知道命运不会终结,待到来年的春风吹来,芦花会照常繁茂如初。所以芦苇和芦花便不可悲。当芦花离开它的母体轻舞飞扬时,也许那些花絮便是人的思想幻化的精灵。
四十年后,秋风并不寒冷。奔跑的恋人没了踪影,只有咯咯的笑声传来。深紫的芦苇花穗迎风摇曳,时光在这片绵密浩荡的生命中如此簇新、强壮,生与死,停滞与运行,腐烂与新鲜,在芦苇上无痕融合,令人喟叹。
几声雁叫,芦花又恢复了白,灰白、银白、雪白,千丝万缕,舞动在晴空之下。花絮如语言的碎片,舞动出莫名的离愁。究竟这千言万语里表达的是何种情绪,其中又蕴藉几许惆怅,也许只有秋风能懂。怕是一直怀有对故土的眷恋,芦花没有飞向远方。
秋色寡淡,秋天已远,大自然归于沉寂。
几场朔风吹过,芦苇被割走,芦花飘落在梦里……
多年后,有位年轻人开始打量脚下的土地。就在那片芦苇荡的附近,有一片凸凹不平的盐碱滩,坑洼中的芦苇在风中战栗着,几株、几丛、几片儿,它们低矮,且斑驳得丑陋,但它们依然对这可怜的微弱的生机注目良久。几年过后,被浇灌的芦苇的根系,每天都在泥土中牵手窜动,年轻人曾经注目的斑驳之地,如今却是繁茂的三万亩苇田。于是,芦苇的影子倒映在水中,白云与河蟹悠悠地在水里游动。风乍起,涌起一阵涛声,水面忽地荡起涟漪,所有芦苇的身影骤然朦胧。
不知来自哪里的新郎新娘,非要选择鸟儿飞落的芦苇荡作为婚照的背景。他们拥抱、亲吻的时刻,开满芦花的每一株芦苇随风起舞,并将那首歌吹送过来——芦花白,芦花美,花絮满天飞……
近年来,芦苇荡大都叫作“湿地”,而有芦苇的湿地已被认定是城市之肺。呼吸到潮湿清新的空气,一座城市才会清醒,抖起精神。这样说来,芦苇荡也算是人的一种精神栖息地了,有了它们,某种健康的思想就会像芦苇一样疯狂生长,也如同金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再也找不到那片芦苇荡了,它一定是淹没在一片片更大的芦苇荡里。那片芦花也只能飘在记忆的天空。我的目光穿过浩瀚的芦苇之海,停留在秋阳朗照的远方。远方有一座红房子,隐隐看见一缕炊烟,透过炊烟,是更远的城市越来越高的楼顶。
而眼下,芦花开得浓密而缠绵……
(选自2020年第7期《福建文学》)
原刊责编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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