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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一幅千里江山图

——从“红楼”说开去


◎王军


红楼


2004年春节将至,我去红庙北里拜访周汝昌。事先和他的女儿周伦玲联系过,去的那天不巧周伦玲身体不适,周汝昌亲自开的门。见了我,周汝昌一把攥紧,连连不迭地问:“冷不冷?冷不冷?”见了他,我满心喜悦,心里有一种花开的声音。室内简单逼仄,门楣上方悬挂着周汝昌手书“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我俩围桌而坐。周汝昌那时几近失聪失明,而话声琅琅,滔滔不绝。他拍拍桌上我带去的小文《“红楼”未必在京都》,说一定看。那篇小文,主要是针对“红楼”何在,与周汝昌商榷。周汝昌在《“红楼”本是燕京典》中说:“‘红楼’一词所代表的历史实体和概念,是随着京都地点的迁变而转移的。”“曹雪芹是清代人,清代建都于北京,那么雪芹之用此一词来写富家女流,自然就是指北京的情境。”而我认为,“红楼”在古代应是泛称,多指豪门贵族居住之地,一般偏重指富家女性居住之所,其地点所在并非专指京都。我那时认为,北京只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文学背景,实际的“红楼”不在北京而在江南。我引了谢朓“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和李白“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的诗句,来论证“红楼”在六朝时已出现在古称“金陵”“石头城”的南京。周汝昌认为,金陵是省,不一定非指南京。我赞成,觉得金陵包括南京、苏州和扬州等地。我在文中举了唐诗的例子,如杨巨源的“凤城初日照红楼”,这“红楼”是在京都长安;而于鹄的“粉壁犹遮岭,朱楼尚隔溪”则是描写汉阳郊外的瀑泉寺,“到时漫发春泉里,犹梦红楼箫鼓声”,“红楼”与“梦”字,词序虽然颠倒,而意思却紧密相连,顺理成章,情韵神髓相通。晚唐李商隐“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远路应悲春畹晚,残宵犹得梦依稀。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诗中“红楼”与“梦”遥遥相望,正表达出梦断“红楼”的无限凄美意境。《红楼梦》中,宝玉冒雨看望黛玉,身上蓑衣、斗笠、木屐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临别黛玉送玻璃绣球灯,宝玉连忙接了过来。前头两个婆子打着伞提着明瓦灯,后头还有两个小丫鬟打着伞,宝玉便将这个灯递与一个小丫头捧着,扶着她的肩,一径去了。这正是红楼隔雨、珠箔飘灯的景象。李商隐诗中“白门”何在,有金陵、徐州等多种说法。其实,“红楼”只是指作者感怀之人曾经居住的房子或者是赋予感怀之人的美好意象而已,没有必要坐实它在何处,更不必去认定它就在京都。“红楼梦”三字相连的最早出处,早经前人道出,可能是晚唐诗僧、李商隐的同僚蔡京的“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虽不敢断定曹雪芹在创作时是否受到唐诗诗意的影响,但他的祖父曹寅曾主持刊刻《全唐诗》,搜集到的唐代诗作版本定不少,曹雪芹幼时应该有条件接触到这些本子。唐以后写“红楼”的诗词不胜枚举,颇引人注目的还有五代韦庄的词。俞平伯在《题赠全国红楼梦讨论会》序中说:“世传《红楼梦》,而红楼何在,迄无定论。观《通鉴》卷两百六十三记五代王建事,建作朱门绘以朱丹,蜀人谓之画红楼,是红楼亦若朱门之泛称耳。”这个观点我是赞成的。韦庄词描写的地点既有长安,又有江南,还有西蜀,可谓处处有“红楼”。至于宋词里就太多了,“何处少年吹玉笛,谁家鹦鹉语红楼”“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等有“红楼”字眼的诗句举目皆是。总之,没必要认定“红楼”非在京都不可。我辞行前,周汝昌取出新著《红楼夺目红》,在案上打开扉页,脸几乎贴在书上,执笔摸索着写了“王军小友惠存”,签了名,有些字重叠在一起。这时恍然想起,顾随为学生叶嘉莹南下赠诗,后又将“传法”期望寄托在周汝昌身上:“昔日填词,时常叹老,如今看去真堪笑。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柳柳梅梅,花花草草,眼前几日风光好。耐他风雨耐他寒,纵寒也是春寒了。”离开周家,红庙北里,夕阳的最后一抹光斜照在脸上,照着童话般的房子,这上面有精神,有情感,有思想,有神性。


情情


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时约六七岁(有的版本作十三岁)。宝玉一见即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正如六祖惠能初听客诵《金刚经》,言即开悟,也是夙昔有缘。人生遇见一个知己,怎能不欢喜?彼此之间那么亲近,好像前世有什么夙缘一样。地球是目前所知宇宙中唯一有生命的星球,孕育出人类这天地间不曾有过的精华。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受自然律的决定和支配;同时也是一种精神存在,受道德律的决定和支配。人因此成为宇宙中唯一没有对等物的存在者,从而在天地间是寂寞的。寂寞,就渴盼知音。如同南朝刘勰感叹的“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像伯牙子期高山流水,是可遇不可求的。这种无可奈何、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心,渴求知音、知不可而为之的感情。《红楼梦》一书,大旨谈情。人是万物之灵,人的灵性最集中的一点是“情”。“情”,是《诗经》里的“兴”,是直觉的联想,是推己及人,是体贴。人与鸟兽草木不同,可是有生命这一点,是共同的,有生命的共感,“悲落叶於劲秋,喜柔条於芳春”。草木通神。“林花谢了春红”,“飞红万点愁如海”。作为林如海的女儿,黛玉见落而伤心,是最敏感的诗人的多情,是“情情”。正如脂批:“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黛玉只钟情于对她怀着真情的宝玉。有一次,北静王初见宝玉,即将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转赠,宝玉回来送给黛玉。黛玉却看也不看,“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连皇帝也骂了。宝玉“情不情”,是以不情之物为有情,无物不情,无处不情:“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所谓“心劳”就是付出、体贴,是无我的境界。香菱、鸳鸯、平儿、龄官、藕官、嫣红等等对于宝玉的关切未必领情,而宝玉并不在意。有一次,宝玉支开袭人,安排晴雯拿了两块旧手帕去看黛玉。黛玉听说送的是旧帕子,越发闷住,细心揣度,一时大悟过来,让晴雯放下帕子去了。关于这个细节,有人引竹枝词“情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来说明是“思”。其实,先前贾芸和小红(原名林红玉,也是黛玉的影子)私相传授手帕,已经预示了宝玉和黛玉的故事。从此以后,宝玉、黛玉再也没有产生什么猜忌,发生什么口角。这情节颇似六祖慧能从五祖那里得法,言下大悟。六祖惠能初见五祖的时候,说不求别物,只求作佛。而黛玉初见宝玉,别无所求,只是还泪。“我只为我的心”,你的心便是我的心。《红楼梦》又名《情僧录》,正是以情写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贾宝玉便是那情僧,是那最多情之人,也是大悟之人。贾题韬说,真理面前,释迦也无可骄傲的,牧童桑女甚至盲、聋、喑、哑,也是无所退让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多么大的慈悲,难道世上还有比这更多情的人吗?要知道,不是离开了此岸别有什么彼岸,不是离开了一个又一个波浪,而别有一个长江大河。


听雨


在《红楼梦》中,凡是同黛玉相关的情节,都是被相当程度地诗化了。脂砚斋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我们不能不说,书中诗人气质最像曹雪芹的正是黛玉。黛玉骨子里是曹雪芹,身上有曹雪芹的影子。我们只举一个例子。当听到要把大观园湖里的残荷拔掉时,黛玉说,最不喜李商隐的诗,只喜他“留得枯荷听雨声”这一句。这就像孔子说:“回也,非助我者也。”其辞若有憾,实乃深喜之。实则黛玉,也就是曹雪芹,与李商隐是内在相通的。她不肯揭露自己隐秘的心绪。为什么这么说呢?曹雪芹是熟悉李商隐诗的。在《红楼梦》第62回,通过香菱之口,作者告诉我们,书中主要人物的命名取自诗词:“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原来在唐诗上呢。”黛玉寄人篱下的生活情境与李商隐相似。李商隐生逢唐代“牛李党争”,在岳父王茂林和恩师令狐楚两个阵营之间徘徊,绝不违反原则依附任何一方,这一点和黛玉的“真”相通。因而李商隐长期做别人幕僚的仕宦之路是很不幸的,“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黛玉的诗人气质在本质上更像李商隐。“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是为曹雪芹写照,也是为黛玉写照。李商隐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惆怅江头江水声。”在生命同时,看到荷叶生和荷叶枯。大观园里,草木蔓发,独有黛玉感受到了“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落红阵阵,青春终将逝去。任是庭院深深,也逃不过光阴。黛玉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当听到《西厢记》的曲子,“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禁不住眼中落泪。李商隐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此时无人共语,独自听雨,不言可知。夜雨是时光的表征,时间的赋形。人生的本质正是时间。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与此意境相通。读《红楼梦》不可呆看,要正照反照,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以“枯荷”自况。黛玉最不喜欢李商隐诗,因其易引发伤感也。荷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听者,以有枯荷在也。永夜不寐的人,却能因聆听枯荷秋雨的清韵而略慰相思,稍解寂寥,所以反而深幸枯荷之“留”。把枯荷拔去,所以黛玉伤心。连枯荷都不能留,必将致黛玉于死地也,焉得不伤心!


探佚


《红楼梦》如一幅千里江山图,一路缓缓展开,一路渐渐呈现。又如一幅巨大的五彩锦绣,不像一般小说的以线串珠,而是用千丝万缕的交织法织成——不愧是江宁织造的后人。通过密密麻麻的编织,机关密布,春秋笔法,恒河沙数,伏脉千里,形成千奇百怪之文。这里仅举一个例子。周瑞家的奉命送宫花,看见香菱,向金钏儿笑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这就是一击两鸣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到了王熙凤那里,王熙凤接了宫花,随即命人给秦可卿送去,可见二者关系。送到惜春时,惜春正和小尼姑智能儿一起玩,开玩笑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戴在那里?”惜春在书中第一次说话,却直接影射到她的结局:出家当尼姑。最后到了黛玉那里,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送花途中,在密不容针处还穿插了贾琏与凤姐午睡、迎春探春下棋、月例香供银子、周瑞女婿冷子兴官司等事。真是一笔带出数个人物、数个情节,一笔作两三笔、一事启两三事,当得上是恒河沙数之笔。张宜泉称曹雪芹“工诗善画”。曹雪芹借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使读者有个大概印象;又借黛玉进贾府,用黛玉视角看出;再用宝钗来看,反复呈现,使荣国府跃然于读者心中眼中,得一个完整的印象,这正是画家的三染法。刘姥姥的外孙板儿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互换柚子和佛手,柚子即是现在的香圆之属,“缘”;佛手,是指引迷津。伏脉千里到贾家落败之后,刘姥姥救出巧姐,巧姐嫁给板儿。通过脂砚斋的批语和曹雪芹的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手法,交代了《红楼梦》的未完,我们虽见不到全璧,亦可以留下想象。在开篇,曹雪芹和脂砚斋通过《红楼梦十二支曲子》,通过《情榜》,通过《好了歌》及注解,已经把结局展现给读者:“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番话交代了重要人物结局:黛玉死了,宝玉出家,元春死了,迎春死了,探春远嫁,惜春出家,宝钗守寡到两鬓斑白等。八七版的电视剧《红楼梦》后七集,主要情节有香菱去世、凤姐拾玉、探春远嫁、黛死钗嫁、元春薨逝、凤姐被休、贾府被抄、贾芸狱神庙探监、刘姥姥救巧姐、惜春出家、贾宝玉与史湘云相遇、宝玉遇到蒋玉菡和袭人、宝玉抛弃宝钗而去等,正是按照前八十回的批语和伏笔拍的。行笔至此,想起我最早接触《红楼梦》,是小时候随军在青岛海边,经常一个人在军营外面,看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或者看孤帆远影渐渐消失,听海浪拍打礁石,读部队油印的《红楼梦诗词抄本》,读里面的《好了歌》,那时未必不埋下红学的种子。“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如今父亲墓前青草又绿了一年。


(选自《芹梦轩》微信公众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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