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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大地知道谁来过

绳子


绳子是草给人的启示,有了绳子,人一把就把草拽到了人间,草替人干了很多事,也记住了很多细节。


最开始,绳子是一棵又一棵的草,是一地的麻,立在大地上。


大地很大,装着人间和别的东西,草在人间以外,没有人把草当回事,直到他们发现,草可以变成草绳的那天开始,草才引起人的注意。


有很多事情需要用绳子来捆绑,比如另一些草。去山坡上割了一捆草,想把它们转移到院落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抱是抱不了多少的,最后用一些草编成草绳,运送另一些草就变得简单起来。


人的记性不好,有好多事情需要在绳子上打结来记住,“事大大结其绳,事小小结其绳”,打多少结就能记住多少事,最后大大小小的结,就成了回忆过去的唯一线索,比啥都可靠。


绳子一下子就把自己和人捆绑在了一起,人也开始研究和关注绳子,后来就有了编草绳的工具和技艺,绳子也越来越精细,可以是很粗很长的麻花辫,也可以是细得可以穿过针眼的针线。我见过用木头搭成的纺线车把一捆一捆的草变成绳子,这些绳子足以把整个村庄绑得严严实实。我也一直记得小脚的祖母坐在屋檐下,用一把小小的转车,让一缕一缕的麻变成细线,这些细线,把布和鞋底纳在一起,穿在脚上帮我们走遍村庄。


我曾经无数次用绳子牵着牛,从院子里出来,绕过巷子,下一个坡,到水坝里饮牛。我在前面走,牛跟着我,牛在前面走,我拽着牛,有一种感觉很浓烈:此刻被我牵着的,就是我自己的。孙悟空画个圈就把师父护住,老虎撒泡尿就把地盘占住,我用一根绳子就把牛拴在槽头上,这是一件可以和孙悟空、老虎一较高低的事。我还用绳子把背篓绑在肩膀上,把旋转的陀螺控制在一直旋转的状态。大人们更有本事,他们用绳子捆回来粮食,用绳子牵回来女人,甚至用绳子把裂开缝隙的屋子扎紧,有个叫三娃的还用绳子把撞坏了的拖拉机修好,这头只吃柴油的手扶拖拉机,螺丝都掉了,可是一根绳子就能让它重新发出突突突的吼声。


柔软的绳子,可以捆绑和牵引地面上的事物,也可以向上和向下,接触高天厚土。小时候爬过树,上过房顶,也走遍了村庄周边所有的山头,总觉得自己走过的地方还是不够高,要是有一天能摸到老天爷的屁股就好了,就整天想着能高一些,再高一些。《语文》课本上,有个叫富兰克林的外国孩子,把钥匙绑在风筝上,在雷雨天等着闪电的到来,插图上那道光落下来的时候,一根长长的绳子似乎连接了天空和大地,富兰克林应该摸到了老天爷的屁股。受他的启发,在一个风正好的周末,我揭下糊在墙壁上的报纸,照着课本上风筝的样子,做了一个笨拙的风筝,偷偷拿走奶奶纺了半个月的细麻绳,准备和天空对话。我们几个都想上天的小伙伴,把纸糊的风筝拿到山上去放,那里离天空最近。我们一边跑,一边放线,可是风筝一离开我们,就像受伤的雏鹰,一头栽倒在山坡上。我们一遍一遍地放飞,风筝一遍一遍地栽倒,我们都失去耐心了,就将纸糊的风筝胡乱扔向天空,风正好吹过来,就把它带走了,我们兴奋得大叫起来,追着风筝跑啊跑,线绳在手里绷得紧紧的。后来风筝被越吹越高,快要碰到那朵白云了,可是手里的麻线绳明显不够用,风筝快要触到天了,我们放开手中的麻线绳子,风筝这匹脱缰的野马,开始撒欢。我们欢呼,我们跳跃,就像我们摸到了天空一样开心。回家的时候,奶奶到处找她纺织麻线绳的小工具,我才想起来,它还在风筝上拽着,奶奶怕是再也找不到她纺的那卷麻线绳,它跟着风筝上天了。


小时候大人们骂我们,总说我们能得上天入地呢,这天用风筝上过一回,可地却从来没有入过,于是就想着能遂大人们的愿,想办法入个地试试。村庄的土太硬了,挖不了几铁锹就瓷实得再也挖不动,我们只能作罢。不过有个地方可以入地——井——我们从那里掏取大地深处的水喝,自然它就成了村庄最深的地方,如果进入那里就等于入地了。可是,把头探到井沿上看一眼就觉得眩晕得厉害,如果进去那不淹死也吓个半死。于是我们都打消了入地的念头,可是有人却一直想尝试,趁人不注意,他纵身跳进一口枯井里。落到深处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伤痛和恐慌让他本能地开始呼救,幸运的是有人路过的时候听到了,于是找来井绳,把自己绑到一头吊进井里,被拉上来的时候,他煞白的脸上泛着怪异的光,后来村子里的人都说,是绳子给了他一条命。


绳子能上天也能入地,绳子在人的手里变化自如,可是人没想到,终有一天,人会把绳子套到自己的身上。是一个和别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的午后,村庄里寂静无声,太阳晒得屋檐裂出细小的口子。突然就有哭声传出来了,伴着撕心裂肺的呼喊,人们聚集到一间黑乎乎的屋子时,房梁上挂着一个人,绳子在房梁和脖颈间,直挺挺的,显得无辜而又不知所措。这个瘦小的男人,在被肝病折磨了大半年之后,选择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这是一种少见而又让人唏嘘的死法,在大家眼里,绳子的用途有很多种,但万万不会是这样的方式。自寻短见的人,很快就被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棺木里,吉日一到,就被人群送到坟地。那天,我们混在人群里,看着红色的棺木被粗粗的绳子紧紧地绑着,人群缓慢移动,绳子始终未松手。我突然想起这个人把头伸进绳子里的时候,一定也有紧紧抓住什么的念头,可是他除了抓紧绳子,还能抓紧什么呢?


绳子和人纠缠了那么久,最后还是没抓住任何一个人,死去的人没抓住,活着的人更抓不住,我们在绳子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从村庄里溜了出来。绳子离我们越来越远,原本想着再也不会被它牵绊,可没想到,不管我走多远,飞多高,乡愁这根绳子,却一直紧紧地拽着我。不过这样也好,在漂泊的日子里有个东西拽着,也不至于下落不明。


长腿的风什么都知道


如果仔细听,就能听到一株草顶破土的声音。它弹开一块土的瞬间,是那么努力,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劲似的。而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听不到这一切的。我们都走得太过匆忙,完全忽略了一株草所具有的力量。


想听见破土的声音,还需要一场风。入冬之后,人也需要在一场风之后才能渐渐苏醒。立春一过,风开始透过渐次变薄的衣物,慢慢渗进身体,把春天,把绿,把舒展,把芬芳一股脑灌进人的身体里。


这时候,人和大地一样,缓慢地被打开。疏朗起来的身体,连毛孔也有了抽芽的错觉。风就这样,把人唤醒了,让人和万物有了一样的气息。风让一切苏醒,当然也就掌握了一切事物的秘密。


你别不信,长腿的风什么都知道。疾风知劲草,其实,除了草,它还知道河流的一切,树的一切,村庄的一切,路的一切……甚至连城市的一切,只要它愿意,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芒种前后的一天早上,我赖在床上玩手机,冷不丁听到一声“布谷”。毫无疑问,这来自一只布谷鸟。不过,它是怎么出现的呢?我住的小区里,树是刚栽下去的,还没有鸟儿在上面筑巢。而这个城市,也没有让布谷鸟留恋的东西。不算高的楼房,将一些孤单的树裹挟在其中,有些树,偏僻得连风都吹不到,更不用说布谷鸟能找到它,并将它作为自己的巢穴。


别看布谷鸟叫声洪亮,其实它天生就是个胆小鬼,从来不接近人和村庄,怎么会突然到城市里来叫这一嗓子?我对这一声突然就来了兴趣,放下手机,起身,立在窗户边静静地倾听。


可惜的是,随后的很长时间里,这一声再也没有出现。它一闪而过,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我找不到它的出处,也看不见它的去处。只能对着窗外发呆。


我一直想弄明白它的来历,于是就想到了风,肯定是它路过带着湿气的树林时,见到了这只正在啼鸣的布谷鸟。风被它吸引,但是鸟是带不走的,风就把它的叫声带走了。于是,这叫声,穿过草地、溪水,绕过几条土路,就到了城里。风跑累了,就把布谷鸟的叫声歇下来,留在了我的住处。


风能带来布谷鸟的叫声,就能带来它的秘密。这么想来,还有谁的秘密是可以在风面前守口如瓶的呢。它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带走这个地方上所有的秘密。秘密越来越多,风背不动了,就停下来,随意地卸下来一些。于是,我就在一个清晨,听到了一只布谷鸟的叫声。


这事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我还时不时会想起那一声“布谷”。想它的来历,想它的出处,想它抵达城市的路径,想它让我听见的意图。我一度怀疑,这一声被风带来的叫声,是要启示我的,可是到底要启示什么?


这一切,风没有告诉过我。而我也没办法向它核实。现在,我连带来这声“布谷”的那阵风去了哪儿都说不清,更别说向它追问答案。我陷入一种焦虑当中。


有一天,读陆游的《嘲布谷》,有了找到答案的舒畅。他言,“时令过清明,朝朝布谷鸣。但令春促驾,那为国催耕。红紫花枝尽,青黄麦穗成。从今可无语,倾耳舜弦声”。布谷鸟让风带来的这一声啼鸣,原来是要提醒我。


可是,它究竟提醒我什么?要是在我的村庄,听到布谷鸟催耕的啼鸣,再懒的农户,也都开始拾掇闲了一冬的农具,但是,这一声对于一个已经告别村庄蛰居城市很多年的人来说,意义何在?


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一声无意间被风带进城市的啼鸣,是让我记住时令,记住村庄,记住来时的路。风也是煞费苦心啊,原本以为随意卸下的一声啼鸣,却带给我如此多的思考。在我看来,不是所有风都会为一声啼鸣或者一个人带路。相反,它们只会使劲吹你走过的路,要么把一切吹得一干二净,要么把一切吹得乱七八糟。


我开始相信,有些记忆是风吹来的,有些记忆是被风吹走再也没有回来的。


我在万千人中走着,风吹过来的时候,还在低头赶路,想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丝毫没有注意它正在向我靠近。它击中了我,我就再也走不动了,站在原地。这些带着味道、尘埃和温度的风,其中的一些东西就这样唤醒了我。于是,我就想着自己也成了一阵风,不停地吹,吹过我刚才走过的路,吹过我以前走过的路,吹过我出发的地方……风就这样一直吹,一直吹,直到把自己吹旧。而那些被风吹来的记忆,还像当年一一经过时那般新鲜。


我曾经小心翼翼将那些散落的碎片收集起来,或者藏在记忆中。但是有一天,当我想着翻检它们时,却突然找不到任何与之相关的信息。回想起某些事情来,我就找到当事人,试图还原当时的情景,可是时过境迁,我们忘掉的细节太多,已经无法描摹当年的情景。


这时候,就需要一场风,把被我遗忘在过去的东西一一吹回来。我抿着嘴,不断收缩着鼻孔,面朝天空使劲吸气,可是,风中没有任何痕迹。风不来,我担心有一天全部的回忆就这样渐渐模糊了,到时候,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找不到来路,也没有去处。


(选自作者散文集《大地知道谁来过》,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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