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
这几行字写得随意不羁,酣畅淋漓的墨迹似乎仍然带着扑面而来的醉意。落款“太白”二字,让人惊疑不定,太白?莫非是李太白?
正是李白。
这幅字被世人称为《上阳台帖》,是诗仙李白唯一传世墨宝。
李白是古代最伟大的诗人,似乎并不以书法家名世。
他在诗歌里谈及书法的,大概有两首。
其一写王羲之:“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山阴遇羽客,爱此好鹅宾。扫素写道经,笔精妙入神。书罢笼鹅去,何曾别主人。”(《王右军》)
王羲之为人清净潇洒,童心未泯,见了山阴道士饲养的白鹅,非常喜欢,竟然抄写了一部《道德经》,来换道士的白鹅,写完抱鹅就走。李白赞叹书圣的书法“笔精妙入神”。但更是表达对此行事风格的欣赏,他自己也是达官显宦求诗,往往置之不理,遇见喜欢的人物,却往往不吝诗情,譬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过缘于布衣之交送别时的一壶浊酒、一曲踏歌。
其二则是写怀素和尚,其中写道:“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草书歌行》)
怀素和尚比李白小二十五岁,李白却用浓墨重彩的长歌,描绘其笔走龙蛇、刀光剑影、独步天下的草书,最传神的是那句“醉后倚绳床”,活脱脱是诗人自己的写照。“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诗人写诗,如怀素和尚写字,也是需要大醉一场。就像那一次,诗人喝醉了,天子深夜宣召,命其作诗,他挥笔写下《清平乐》,“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贵妃研墨,力士脱靴,何其不羁?
他是一个充满自信的人,“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与韩荆州书》)。对自己的文武之才、胆略见识,均以天下国士自许。
然而,却从未提及自己的书法。他的朋友们似乎也没有称赞过李白的书法。
李白从未成为书法家。
二
《上阳台帖》是744年(天宝三年)李白游王屋山阳台宫时所作,当时他还有一个旅伴,名叫杜甫。
正是在这一年的夏天,在大唐的东都洛阳,李白与杜甫偶然相遇了。
千年之后,闻一多先生依然为此激动不已,称其为“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我们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唐诗杂论》)
那时,李白是名扬天下的翰林学士,天子赐金还山,举世瞩目,杜甫只是一个穷书生,碰壁多年,潦倒不堪,但并不影响两人的知己之情。他们一起壮游梁宋齐鲁,“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饱览了中原大地的大好河山。
其中一座山就是王屋山。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愚公移山的传说,让这座山名扬天下。
李白在这座山上似乎有很多朋友,他写了不少诗送给他们,比如《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寄王屋山人孟大融》,然而这一次,他主要是想看一位二十年未见的故人——司马承祯。
司马承祯,字子微,自号白云子,人称白云先生,晋朝宗室后裔,是唐代著名的道教宗师,曾多次被武则天接见。
公元725年,二十五岁的李白离开蜀地,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乘万里行舟,穿过三峡,一路东去。当他经过江陵的时候,听说司马承祯恰好归乡途中路过此地,便去拜访。司马承祯当时已年逾八旬,他见李白器宇轩昂,谈吐不俗,大为欣赏,读其诗文之后,更是称赞太白“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
初出茅庐的李白十分兴奋,当即写就《大鹏遇稀有鸟赋》,序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稀有鸟赋》以自广。”赋中李白以“大鹏”自比,以“稀有鸟”比司马承祯,来感激司马的知遇之恩。后来,正是司马承祯把李白推荐给了贺知章,贺称李白为“谪仙人”,从此李太白大名才名扬大唐……
江陵一别,再未重逢。司马承祯在王屋山建阳台观,隐居修道。李白在长安闻之,写下《送司马炼师归天坛》,其中写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表达了追随司马隐居深山的愿望。
弹指二十年过去了。
李白携手杜甫登临司马承祯隐居的王屋山,回首往事,不胜慨然。故人已驾鹤仙逝,此地空余司马修建的阳台观。漫步于此,看到墙壁上司马亲自画的山河风景,李白不禁索笔挥毫,写下:“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
他赞美老朋友的绘画技艺无比高超,可谓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似乎白发童颜的老朋友依然在这深山之中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披图幽对,坐究四荒。寥寥数语,并未流露出伤感的情绪,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位道家宗师,庄子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不宜在故人故地过于悲伤。
然而,站在李白身后的杜甫,却一眼瞥见他写完这几行字,拿袖子揉了揉眼睛,忽然一行清泪滴落纸上。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
三
第一个意识到李白的书法成就的是宋代黄庭坚。
黄庭坚偶然看到李白“写”的诗,不禁大为赞叹,写下:“及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他认为李白的书法跟他的诗歌一样,皆充满了无穷的想象力,可以引发人们无尽的遐思。
宋代虽有豁达洒脱的苏东坡高唱“大江东去”,有深情缠绵的柳三变低吟“晓风残月”,有气吞万里的辛弃疾长啸“沙场秋点兵”,然而却再也没有“骑鲸捞月”的李太白。
李白只能在盛唐出现,只有盛唐才能诞生李白这样伟大的诗人。余光中先生写诗说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可谓是神来之笔。
拘谨敏感的宋人在摩挲李白书法的时候,触摸的也不仅仅是带着酒意的墨迹,而是在感受盛唐宏大张扬的气息。
这幅《上阳台帖》,在北宋末年偶然流入宣和内府。宋徽宗赵佶用其瘦劲奇崛的“瘦金书”,兴奋地题签几个大字“唐李太白上阳台”,并意犹未尽地在卷中隔水上题跋:“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可觉人物两望(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白不特以诗鸣(名)也。”而这种飘逸、豪气与雄健,既是李白的书法风格,亦是其独特的诗情与人格。宋徽宗以艺术家的视角,敏锐地把握到了这一点,柔弱的他“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通过诗仙的书帖,神交太白,从中汲取精神力量。不知道他后来在北国的冰天雪地之中,是否会怀念《上阳台帖》的山高水长?
宋徽宗题签的左侧有一方“子固”白文方印和“彝斋”篆书朱文方印,古朴而低调,这两方小印章的主人是赵孟坚。赵孟坚,南宋宗室,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字子固,号彝斋居士,浙江海盐人,精通书画。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赵孟瞓的堂兄,二人本来相交甚深,后来赵孟瞓在元朝为官,他则隐居不仕,赵孟瞓来拜,他闭门不纳,在家人苦劝下放他进来,赵孟瞓告辞之后,便命焚烧其坐垫。
赵孟坚也爱收藏书法,曾得王羲之《兰亭帖》,朝夕不离身,一次夜间泛舟,归途风作舟覆,旁人来救他,他在水中高高举起《兰亭帖》呼喊:“兰亭在此,余不足惜也!”书痴之名,传遍江南。
他还有一个朋友,贾似道,南宋权臣。《上阳台帖》上钤着“秋壑图书”朱文方印,正是他的图章,“秋壑”是其号。贾似道好收藏书法名画,将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展子虔《游春图》、欧阳询《行书千字文卷》等稀世之宝收入囊中。
这幅《上阳台帖》恐怕也是贾似道从内府中获得,所以赵孟坚在贾似道同意其盖上自己的鉴赏印章时,选择了宋徽宗题签的大字之侧,盖得小心翼翼而又心境复杂。特别是当时元军已经围困襄阳数年,旦夕之间有城破之危机,整个江南又陷入风雨飘摇,历史会再度重演么?赵孟坚让自己的“子固”印章依偎着宋徽宗瘦骨嶙峋的字,望了望李太白的“非有老笔,清壮何穷”,陷入了沉思,他的朋友贾似道则依然嬉笑自若,继续炫耀着自己富可敌国的藏品。
入元,贾似道收藏尽没入官,也有少量精品流出。《上阳台帖》辗转被张晏收藏,骑缝钤着的“燕山张氏”、“张晏私印”便是其留下的痕迹。他是元世祖忽必烈幕府重臣张文谦之子,封魏国公,酷爱书法。他在《上阳台帖》上跋曰:“谪仙尝云:欧、虞、褚、陆真奴书耳。自以流出于胸中,非若他人极习可到。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
张晏说李白曾经说过“欧、虞、褚、陆真奴书”,即唐代书法名家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不过是“书奴”,自己的书法才是“流出于胸中”。这段文字不见诸史册,不知张晏所据何典,然而说得甚是痛快,大有太白之豪气。他还写道:“尝遍观晋唐法帖,而忽展此书,不觉令人清爽。”这简直就把李白的书法,推崇到了超越“二王”的境界了,恐怕更多的是崇尚李白诗意的人生旨趣和旷达襟怀,并非单单讨论艺术水准之高低。
元代书法家欧阳玄则在帖上题诗云:“唐家公子锦袍仙,文采风流六百年。可见屋梁明月色,空余翰墨化云烟。”敢在诗仙书帖上题诗,恐怕也是要有相当自信吧。
晚明的收藏大师项元汴也曾经拥有此帖,元汴字子京,号墨林居士,他专门建了天籁阁收藏字画。帖上的“子京珍秘”、“项叔子”等诸多印记都是他留下的,其中一枚“李项氏世家宝玩”更是九叠文大印,彰显了他要世代珍藏此帖的决心。元汴每得到经典字画之后,总是要在上面盖满印章,甚至还要纸后写上自己的买价。如此铜臭味道和痴心妄想,恐怕要让李太白狂笑不已。
另一个要让李白大笑的,恐怕就是“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了。“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乾隆鉴赏”、“三希堂精鉴玺”、“乾隆御览之宝”、“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养心殿鉴藏宝”等十余枚印章皆出自其手,更有甚者,乾隆甚至像农家老翁一样,盖上了一枚“宜子孙”,似乎也像项元汴一样,想永远把此宝传给爱新觉罗的子子孙孙。
民国时期,《上阳台帖》被携出宫外,辗转流传。1937年,抗战烽烟正急,张伯驹先生变卖家产,以六万银圆的天价买下《上阳台帖》,后又无偿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
“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
张伯驹先生在《丛碧书画录序》中如此自述。
这句话,似乎更有李太白的味道。
二人相逢,恐怕会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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