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大吉
南大吉,字元善,号瑞泉,关中人氏,明代正德六年(1511年)进士,曾做过一任浙江绍兴知府,未几致仕回乡,在明代属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然而,其在江南的惊鸿一瞥,却造就了学术史上的风云际会。那是嘉靖二年(1523年)的秋天,秦人南大吉在越地的烟雨之中,遇到其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一个人。
明末绍兴人张岱在《石匮书》中,记录下二人相逢的场景。那个人来到绍兴讲学,大吉出于礼貌,去拜访了一次,但并未相信他的学说。后来那个人门徒越聚越多,大吉心中疑惑,便派弟弟逢吉每天悄悄去听课,回来之后细细说给大吉听。如是者累日,忽有一天,大吉恍然大悟,说道:“他说的是对的。”于是,大吉整理衣冠,前去拜访,有了下面的对话:“大吉临政过多矣,先生何无一言教之?”“何事?”“比如……”“吾言之矣。”“未有也。”“吾不言,君何自知之?”“良知也。”“良知非我常言者乎?”
张岱兴致勃勃地记录下这段类似禅宗“话头禅”的对话,还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南大吉拜访的那个人就是名震天下的王阳明。
从此,大吉正式成为王门弟子,且对良知之学深信不疑。他在山阴县扩建了稽山书院,请阳明在书院讲学。阳明撰《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称“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对大吉的“志于道”表示赞赏,但似乎并未太重视这位才华并不出众的学生。
次年,大吉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震惊的事情。他读完薛侃早年在江西编纂的《初刻传习录》,爱不释手,却又憾其收录未全,于是和其弟逢吉一起,搜集整理了阳明致周道通、陆元静、聂文蔚等人的书信,刊刻成书,是为《续刻传习录》。当时阳明著作已不许“私自传刻,以误正学”,大吉冒险刻书,尽一己之力,试图把阳明的思想记录、保留下来。阳明弟子钱德洪回忆说:“斯录之刻,人见其有助于同志甚大,而不知其处时之甚艰也。”
不久之后,南大吉就为此付出了代价,被借故勒令罢官回籍,绍兴百姓闻之,皆涕泣相送。返回北方故乡的途中,他写下一封书信寄给阳明,并未诉说自己的遭遇,只是询问学术上的问题。阳明大为感动,对其刮目相看,赞其“勤勤恳恳,惟以得闻道为喜,急问学为事,恐卒不得为圣人为忧,??千数百言,略无一字及于得丧荣辱之间”,称其为“朝闻夕死之志者”(《答南元善》)。在来信的末尾,大吉感叹道“南望会稽,日远一日,怅仰之怀,又奚翅饥渴云哉!唯尊师其永念之”,表达了远离恩师的怅然与思念。阳明在回信中深情而又豪迈地说:“元善自爱!元善自爱!关中自古多豪杰……然自横渠之后,此学不讲,或亦与四方无异矣。自此关中之士有所振发兴起,进其文艺于道德之归,变其气节为圣贤之学,将必自吾元善昆季始也。”(《答南元善》)
大吉没有辜负阳明的期许,他回乡之后,散尽家财,建造了湭西书院,为关中士子讲解良知之学。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将南大吉列入“北方王门”,视其为阳明之学传播到北方的关键人物,促进了关学与王学的融会贯通。
晚年的大吉写了一首诗回忆平生:“昔我在英龄,驾车词赋场。朝夕工步骤,追踪班与杨。中岁遇达人,授我大道方。归来三秦地,坠绪何茫茫。前访周公迹,后窃横渠芳。愿言偕数子,教学此相将。”(《示门人》)
他把这首诗念给学生听,当他念出那一句“中岁遇达人,授我大道方”的时候,一定是会心一笑,回忆当年相逢的场景——“老师,我们从未分离。”
二 聂豹
嘉靖七年深秋,广西梅关山间,王阳明写下最后一封书信。信中提到自己的病情:“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其实,那时他已无法行走,一咳嗽便吐出血来,执笔已很困难。这是一封写给远方一位朋友的回信。
这位朋友名叫聂豹,字文蔚。这封信辗转到他手中的时候,阳明噩耗已传遍天下,雪落江南,一片缟素。他手捧信笺,泪滴纸上,往事涌上心间。
正德十四年,那时聂豹刚过而立,新科进士,闲居江西老家,等待吏部授职。正赶上宁王起兵,江西大乱,盗贼遍野。一天深夜,忽有盗贼破墙而入,纵火鼓噪。聂豹临危不乱,披衣而起,独持铁杖,立于门侧,奋杖击杀二贼,余贼散去。他跪在父亲身边,叹息道:“天下大乱,何时是了局?”其父聂凤答道:“平乱者必王阳明也。我不求做公卿之父,但求做圣贤之父。将来你要师事王先生啊。”
七年之后,聂豹已是不惑之年,担任福建道监察御史,先后弹劾了镇守太监张佐、兵部尚书金献民等权贵,成为有名的敢言之士,被派往江南稽查马政。那时阳明辞官回乡,正在浙江讲学。于是聂豹渡江去拜访阳明,这是二人首次谋面。《明史》记载这次会面的情景,只用了六个字:“与辩难,心益服。”聂豹自己回忆说当时“疑而骇之”。其实以聂豹敢言的性情,当日的辩难恐怕比较激烈。阳明却不以为忤,对其极为欣赏:“今诚欲求豪杰同志之士于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谁望之乎?”(《答聂文蔚之一》)
后来,两人虽山河阻隔,却一直通过书信交流良知之学。在两人的最后一次通信时,聂豹询问:“欲于事亲从长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焉,何如?”阳明恳切地回答:“如此又是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上求了。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答聂文蔚之二》)他直言不讳地批评聂豹“脱却本原,著在支节”,两人的友谊从开始到最后,都保持着古人之风,诤友的精神。
聂豹回忆往事,心中悲痛,忽而又觉无比遗憾,虽然他心中早已把阳明作为老师,却从未拜入师门,执过弟子之礼。他整理衣冠,向着广西的方向叩头,提笔写下一首悼亡诗:“闻道阳明事已非,独含清泪哭吾师。人怜星陨悲诸葛,我泣山颓逝仲尼。”
后来,聂豹不负阳明的教诲,一面刊刻《传习录》《大学古本》等王学著作,广建书院,传播良知之学;另一面,也继承阳明“留心兵备”的精神,在边关多次击退蒙古铁骑。最让人感慨的是,晚年的聂豹,守卫边关,被诬下狱。当时正是大雪,“手僵脚冻行不得,况复桎梏挛铁绳,道路以目相訾评”。聂豹“怡然就道,履险如夷”,表现得非常平静,虽受拷掠,却读书不辍,在狱中写下一部《困辨录》,反思自己平生之学。他甚至还向看守他的锦衣卫戴经讲学,也和狱中政敌夏言等人切磋学问。明末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记录了聂豹在狱中的“顿悟”——“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
那一刻,他一定默默吟诵阳明那最后一封书信,阳明似乎就在他的身旁,笑着说:“文蔚,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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