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方有一句格言,说:“人生最奢侈的事,就是做你想做的事。”难道“做你想做的事”,竟是那么难得可贵,那么不易实现吗?是的。
徽宗赵佶本来是个非常出色的书法家、绘画大师和诗词作手,又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宫廷画院院长,可是,命运老人在关键时刻扳了个道岔儿,结果,阴错阳差地当上了北宋的第八任皇帝。
你道这皇帝可是好干的?当日在宋哲宗赵煦龙驭宾天之后,皇太后就有意让赵佶接班,可是,执掌铨衡、善于识人的宰相却说他“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当然,“胳膊总拧不过大腿”,最后还是老太后一锤定音。这样,赵佶就被拥上了龙椅,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出名的无道昏君的浪荡生涯,而他自己也就走上了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道路。
赵佶继位之后,他的心思仍然是专注于书画的创作与欣赏,便将治国理政的一应大事,全都交付给了权奸蔡京和宦官童贯等一干人。而这,正是这班野心勃勃、权欲熏心的人所求之不得的。且听听蔡京父子是怎样劝说徽宗的:“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能几何?岂可徒自劳苦。”既然要以“太平为娱”,那就需要大把大把的银子作支撑啊,于是,他们就告诉徽宗了:“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和足以广乐,富足以备礼。”进而倡导“丰、亨、豫、大”之说,蛊惑徽宗纵情挥霍民脂民膏,尽情尽兴于声色狗马,大兴土木,恣意享乐。这对徽宗来说,可说是“仰体圣衷,正中宸怀”,乐得过着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整天吃喝玩乐,尽享荣华富贵。
徽宗末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说起来也很蹊跷,你说徽宗皇帝不问政、不作为吧,偏偏又贸然决定,联金灭辽,以图收复燕云十六州。原来,这个主意是大阉童贯帮他出的。燕云十六州经后晋的“儿皇帝”石敬瑭之手奉献给契丹人,已经过去了一百八十年,现在要把它收回来,应该说,是一件名垂竹帛的千秋伟业。可惜,这在当时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想,根本不具备实现的条件。对此,许多朝臣都是一清二楚的。当听到朝廷将“兴燕云之役”,引金人夹攻契丹时,中书舍人宇文虚中立即上疏进谏:
用兵之策,必先计强弱,策虚实,知彼知己,当图万全。今边圉无应敌之具,府库无数月之储,安危存亡,系兹一举,岂可轻议?且中国与契丹讲和,今逾百年,自遭女真侵削以来,向慕本朝,一切恭顺。今舍恭顺之契丹,不羁縻封殖,为我蕃篱,而远逾海外,引强悍之女真以为邻域。女真借百胜之势,虚喝骄矜,不可以礼义服,不可以言说诱,持卞庄“两斗”之计,引兵逾境,以百年骄惰之兵,当新锐难抗之敌;以寡谋安逸之将,角逐于血肉之林。臣恐中国之祸未有宁息之期也。
在这篇奏章中,通过精辟的论辩,揭示徽宗决策致命的弱点——犯了用兵的大忌:既不知己更不知彼。以当时的国力、兵力,北宋根本不具备出兵条件,实际上,已经到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尴尬地步。而徽宗却头脑发热,竟要轻启边衅,引狼入室。说明他不会分析形势,更不懂得如何因应时变,判断敌友。当此之际,辽朝已是强弩之末,而金人正处于“百胜”的强势,早有吞辽蚀宋之志,与它订盟,不啻与虎谋皮;而设想像古代勇士卞庄那样,让两虎相斗,然后坐收渔利,尤其是不现实的。到头来,必然是开门揖盗,祸在不测。
后来的实践完全验证了这一判断的正确性。出人意料的是,奉献高明、警策见解的宇文虚中,不但未能得到表彰与重用,反而遭到奸臣的倾陷,受到了降职处分。说到家,就是徽宗根本不具备政治运作的资质和条件,依靠他来运筹帷幄、决策千里,无异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后果不问可知。何况,身旁还有那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阉宦大佬,就更是必然跌入覆亡深渊的。
这么说来,宋徽宗赵佶简直是一无是处了。你看他,在位二十六年,政治上信任奸臣,昏庸无道,边防废弛,民变于内,兵败于外;生活上,穷奢极侈,纵情挥霍,花天酒地,荒淫无度。要说经邦济世,治国泽民,他真正是个低能儿,在“靖康之变”的历史耻辱柱上,刻下了千秋万世永难湔雪的破国亡家之痛。不过,换个角度去看,他又是一位少有的艺术天才。作为多才多艺的书画家和诗人,他曾以其独具特殊审美意义的艺术才华,占据了中国以至世界文化艺术史上的一页辉煌。
赵佶原本就以“天纵才智”见称,有着超群的艺术天分和感悟能力,又兼自幼便与许多知名的大家交往,获得高人指点,更使他的艺术才能得以充分地施展。宋人蔡眥《铁围山丛谈》记载,未当皇帝之前,他就与驸马王晋卿、宗室赵大年往来。这两个人都“善文辞,妙图画”,又富于收藏。他还同内知客吴元瑜一起学画。这个吴元瑜本是著名花鸟画家崔白的弟子。赵佶年轻时经常与这些书画名家往来,耳濡目染,从中获取许多教益,锤炼了坚实的艺术功力,尔后,勤奋耕耘,数十年不辍,更加精益求精。
北宋艺学十分昌盛,内府收藏名人书画浩如烟海。《宣和画谱》记载,仅徽宗一朝收藏的花鸟画,即有二千七百八十六件,占全部藏品的百分之四十四。这使他大大地开阔了眼界,具有得天独厚的机会。面对如此珍贵的艺术遗产,通过朝夕展玩,并一一亲手临摹,转益多师,从而使他的创作水平日渐提高。加之,他在汴京的宫苑中,罗致了一切能够到手的各种珍禽异兽、名花美卉,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描形写生的现实条件。
绘画史名著、南宋邓椿的《画继》一书,对于宋徽宗的画作评价极高,说他“笔墨天成,妙体众形,兼备六法,艺极于神”。其艺术成就以花鸟画为最高。赵佶艺术的独创性和对后代的影响力,也主要体现在花鸟画中。他的花鸟画构图,匠心独运。如《鸜鹆图》轴,画幅下面靠左边以水墨写鸜鹆两只,奋翅相争,纠缠错结,一反一正,羽毛狼藉。上者处于优势,以利爪抓住对方的胸腹,张嘴怒视;而下者也不示弱,奋力挣扎,予以反击,回头猛啄对手的右足。描形拟态,惟妙惟肖,鸜鹆的心理感情,也刻画得细致入微。他画的《雪江归棹图》,形体谨严,风度凝重,气韵苍古,满幅充溢着一股荒寒之气,被誉为“直闯王右丞(王维)堂奥”。他画禽鸟,创造了“点睛多用黑漆,隐然豆许,高出缣素,几欲活动”的全新技法。
在历代擅长书法的帝王中,赵佶是最具创造性的。他初习黄庭坚,后又学褚遂良和薛稷、薛曜兄弟,并杂糅各家,既取众家所长,又能独出己意,最终创造出别具一格的“瘦金书”体。宋代书法以韵趣见长,赵佶的“瘦金书”即体现出这种时代审美趣味,所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又具有强烈的个性色彩,即“如屈铁断金”。其书结体严谨,骨格纤瘦,笔画细挺,顿挫有节,外露锋芒,风流飘洒,在刚劲中透出秀丽的丰姿,堪称书苑奇葩。这种书体,在前人的书法作品中,还未曾出现过。他的草书,信笔挥洒,一气呵成,狂放酣畅,可以看出张旭和怀素(特别是怀素)的门径。对于前辈和当代书家,他总是师其神髓而变其法度,达到自出新意,自成一家。
他即位以后,经常召见著名书画家、鉴赏家米芾,相与探讨书法艺术。《钱氏私志》云:
徽皇闻米芾有字学,一日于瑶林殿张绢图方广二丈许,设玛瑙砚、李廷皀墨、牙管笔、金砚匣、玉镇纸、水滴,召米书之。上映帘观赏,令梁守道相伴,赐酒果。米反系袍袖,跳跃便捷,落笔如云,龙蛇飞动,闻上在帘下,回顾抗声曰:‘奇绝陛下!’上大喜,即以御筵笔砚之属赐之,寻除书学博士。
由于北宋时期文学艺术昌盛的优良环境的熏陶,前代留存下来的丰富艺术遗产的借鉴,加之赵佶本人对艺术的倾心揣摩、勇于探索,使他终于成为一位诗词书画并精,山水、人物、花鸟、杂画兼善,具有全面艺术修养的“皇帝艺术家”。
赵佶诗词现存几十首,总体上看,质量是比较高的,尤其是后期作品,产生于变乱、屈辱的环境中,凄绝哀婉,感情深沉而真挚,颇有特色。他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艺术性很高,一向被推为千古杰作: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赵佶在被金兵掳往东北苦寒之地的途中,忽然见到了盛开的杏花,一时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刻画困顿生涯与凄苦心灵的泣血之作。开头描写凌寒怒放的杏花,运笔非常细腻,好似一幅淡淡的工笔画。接着,陡作变徵之音,从杏花的极盛写到“易得凋零”,难禁风雨,急转直下,仿佛一落千丈的凄惨人生。所有的文字都是痛感、悲情的释放。情绪低沉,音调哀伤,体现了“亡国之音哀以思”的特点。李后主词:“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赵佶则曰:连梦也不做了,其情岂不更惨!
二
赵佶在文学艺术方面的贡献,不仅表现于自己具有卓绝的艺术天才,创作出大量传世的诗书画杰作;而且,由于他非常重视文艺事业的传承与发展,凭借其特殊地位和卓越才能,成功地改善、强化了画院制度,积极培养艺术人才,为繁荣北宋末年以至后世的艺术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历代都有一些帝王喜爱鉴藏书画,有的还参与创作,但像宋徽宗那样,以全副身心投入到书画事业中去,并能把个人的爱好广泛而深入地推广到全社会的文化生活中去,使之成为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却是独一无二的。
这方面的建树,突出表现在他对宫廷画院的改革与建设上。有宋一代,继承前代西蜀和南唐的传统,在宫廷中建立了翰林书画院,组织画家进行艺术创作,并培养大批书画方面的人才,直接为宫廷服务。作为画院的直接的组织领导者,宋徽宗按照自己的艺术旨趣和鉴赏标准,实施了一系列颇具创造性的革新措施,为它订立了一套完整的制度,在画学、考试、课程设置和教学过程中,进行了大胆的探索与改革。
徽宗改画院征召体制为考试录取,正式列入科举考试之中,像遴选高级官员一样,开科取士。这是一项带有根本性的改革。前朝帝王仅仅是将画院看作一种服役机构,而徽宗则从长远建设出发,从人才培养、艺术发展的高度去建设画院。他采取了“旧人旧办法,新人新办法”的区别对待方针,除前代留下的已在院内供职的知名画家外,其余全部通过考试录取。由于徽宗本人深谙绘画艺术,他所招纳的人才自然也是高标准的。在国子监增设画学,共设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又设“博士”衔,作为监考官。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评画标准。据说,当时四方考生源源而来,盛况不下于今天的美术院校联考,有幸中选者为百里挑一。
考试时,摘取古人诗句为题,令考生作画,用以测试学生对于诗画结合、诗情画意的理解能力。要求作画者能够先读懂直至深悟诗句的境界,然后再把它化为可视的画面。考题如“嫩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深山藏古寺”、“竹锁桥边卖酒家”,等。在试绘“踏花归去马蹄香”诗意时,许多人只是着意于描写归马、落花,就题作题;有一位聪明的画家,却只画几只蝴蝶,在马蹄后面飞逐,便巧妙地暗示出抽象的花香。对于“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的考题,许多人都是画一个空船,或者船头立着一只水鸟,以表示船上无人。但取得第一名的,却画了一个舟子在船尾酣然睡去,身边放置一根笛子,说明并非无人,只是“无人渡”而已。这样,就更加切题,而且意境深远。再如,画“深山藏古寺”一题,立意原在“藏”字上,不须颇费气力地去写丛林、古刹,只要画一个小和尚在溪边担水,就足以凸显画题了。要做好这种富有意境和情趣的试题,应试者必须具有高度的想象力和表现力,富于独创精神,否则难以夺魁、入选。正如《萤窗丛谈》所说的:“夫以画学取人,取其意思超拔者为上。”所谓“超拔”,就是创意新颖,不蹈袭前人;观察能力、思想感情、技巧修养都须有过人之处。赵佶把它作为取舍的标准,颇具识见。
因为赵佶本人诗书画兼擅,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所以,在教学中也并非单纯地传授艺术技法,而是全面讲授文化基础知识,课程中包括《说文》《尔雅》《释名》等学术研究。赵佶特别重视对于青年画家的培养。他看到画院学生王希孟很有天才,便亲自教授他笔法,使之迅速成长,终于创作出了《千里江山图》这样优秀的鸿篇巨制。他对学生的要求非常严格,经常亲自检查、指导。要求师法自然,把握对象的“情态形色”,符合物理,不倚傍前人。
龙德宫建成后,赵佶亲自前往验收壁画,看到有一枝月季花,画出了春天中午的形态,他表示满意,立即赐予作画的青年画家“服绯”。他告诉大家,月季开花“四时朝暮,花、蕊、叶皆不同”,对于“动植之物”,必须细致观察,以求“曲尽其性”。还有一次,他要一位画家画孔雀升屏,画了几次他都不满意,原因是,孔雀开屏升高时一定先要举左脚,而画家却都画成抬右脚了。赵佶不仅重视写生,还讲究物理法度。他曾画过鹤的二十种不同姿态。在这些方面,影响了当时画院以至整个时代的院画风格。
书画院中的学生身份各有等差,一般分为外舍、内舍、上舍三级。对学品兼优者依次晋升。画家被录取之后,根据其文化修养和出身的不同,分为“士流”(士大夫出身的)与“杂流”(从民间工匠选入的),“别其斋以居之”。“士流”可以转作其他的行政官员,而“杂流”不行。同时,按照成绩的高下,对每个学员分别授以不同的职称,其名目有画学生、供奉、祗侯、待诏、艺学、画学正等。经过每月的“私试”和每年的“公试”,随时进行遴选、拔升。
从前,宫廷画家的地位、待遇都是非常低的,即使是后来办了画院,情况有所改善,较之其他文化部门仍然差很大一截。这和前代帝王把那些画家只看成服务工具,“俳优蓄之”,有直接关系。到了宋徽宗手下,他们被作为艺术人才、创作力量来看待,这就有天壤之别了。政和、宣和年间,赵佶取消旧制,特意恩准书画两院的人员和其他文官一样,不但可以服绯紫,而且能够佩戴鱼袋(一种代表身份、等级的金质或银质的鱼形装饰);有的画家还授予官衔。在朝廷序班上,画院为首,书院次之,而后才是琴院、棋院、百工等。领取薪俸,画、书两院称为“俸直”,其他诸院叫作“食钱”。画院诸生习学,凡系籍者,每有过犯,止许罚值;其罪重者,亦听奏裁。由于待遇优厚,一般画家都把能够进入画院引为荣幸。
在皇帝的亲切关怀和不懈努力下,当时画院与画学在培养人才方面,已经具备一套比较系统完整的体制,对于以后的艺术人才培养和艺术教学、画艺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说是画院,其实,与后世常见的那种单一的、松散的画家组合不同,而是一所由皇帝亲自领导、亲自执教,完全按照其旨意办学的名副其实的高等艺术学校。其办学成就是巨大的。
首先,培养了大批优秀画家,如:张希颜、费道宁、戴琬、王道亨、韩若拙、赵宣、富燮、刘益、黄宗道、田逸民、赵廉、和成忠、马贲、孟应之、宣亨、卢章、张戬、刘坚、李希成等人,都是宣和画院的名家。即如南渡后的代表性画家李唐、刘宗古、李端、李迪、苏汉臣、朱锐等,也都是宣和年间的画院待诏。
其次,由于画院采用了考试制度,不少来自民间的优秀画家,被录入画院,故而很多具有民间风格的作品,也在画院中出现,使民间风格在画院中占有相当地位。
其三,由于画院教学中重视学生的诗、书方面修养,从而开拓了绘画的新境地,使文人画日益繁荣,画院体制更加完备。
其四,在推进书画鉴藏和金石学研究方面,也取得了优异成绩。赵佶对于艺术珍品酷爱到极点,即位不久,即派心腹宦官去全国各地搜罗古器物和书画名迹。《画继》记载:
宣和殿御阁有展子虔《四载图》,最为高品,上每爱玩,或终日不舍,但恨止有三图,其水行一图,待补遗耳。一日中使至洛,忽闻洛中故家有之,亟告留守求观,既见,则愕曰:“御阁正欠此一图。”登时进入。
在徽宗皇帝的刻意搜求下,秘府收藏之富百倍于先朝;同时,他还组织画院画家临摹了许多内府收藏的名迹,为保存与赓续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做出了颇多贡献。流传至今的传统绘画作品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依靠宋代的摹作才为后世所知闻的。尤其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宣和博古图》《宣和书谱》《宣和画谱》的编著。这些具有画史与画学理论研究丰富内涵的著作,对于后世美术事业的发展,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北宋末年亲王、宗室、贵族、官宦学画之风蔚然兴起,并出现了赵伯驹、赵伯骕那样的皇族名家。加之,徽宗朝经常举办观赏御府所藏图画及临摹古画活动,使朝臣、贵胄眼界大开,逐渐提高了艺术修养,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两宋之交文化艺术的繁荣。
三
说到宋徽宗赵佶的文采风流,人们会联想到南唐后主李煜。他们许多方面是相像的:
他们都是文学艺术领域的佼佼者,是创造诗书画“三绝”的多面手。像徽宗一样,李后主艺术天分也非常高,从小就废寝忘食地浸淫于诗词、书法、绘画、音乐的广阔天地。书法初学柳公权,后来博采众长,匠心独运,创制出具有独特风格的“金错刀”体;他也善画,举凡人物山水、花木翎毛,无不涉猎,尤精墨竹;同时精于鉴赏,酷爱收藏。至于诗词,更是独步千古。因为有了李煜,词体完成了从应歌侑酒的“歌辞”向抒写个人情志的新型抒情诗词的转变,特别是在描写人生缺憾和表现哀婉之情方面,达到了文学史上新的巅峰。
他们同样都是悲剧的角色,人不能尽其才,才不能尽其用,硬是“赶鸭子上架”,不情愿地被按在龙墩之上,以致消极怠工,荒废政事,纵情声色,误国误民。
他们同样整天沉溺于宗教的虚幻世界,而不能自拔:徽宗执著地崇信道教,后主则一意佞佛,取号“莲峰居士”,头戴僧伽帽,身穿袈裟,礼佛诵经,跪拜稽首。最后,都同样导致了亡国。
他们同样信任奸佞,陷害忠良。对于李后主的荒政、乱政,当时许多朝臣都曾冒死进谏,言词最激烈的是内史舍人潘佑,连上八道奏章,并当面批评说:
陛下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愔愔,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纵容奸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
后主冥顽不灵,根本听不进去,潘佑反而因此被逼致死。
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结局同样悲惨。巧还巧在,他们败降之后,又分别遇到了宋太宗和金太宗两个同样凶狠、毒辣、残忍的对手。当宋太宗用牵机药毒死李煜的时候,他绝对不会料到,一百五十七年之后,他的五世嫡孙赵佶竟瘐毙在金太宗设置的穷边绝塞的囚牢之中。
他们同样遭到无情的命运的作弄,先是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宝座,使他们阅尽“人间春色”,也出尽奇乖大丑,然后手掌一翻,啪的一下,再把他们从荣耀的巅峰打翻到灾难的谷底,让他们在残酷无比的炼狱里,饱遭心灵的折磨,充分体验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难。
也许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相似之处太多了,于是,有人就传说宋徽宗是南唐李后主托生的。据说,徽宗出世前,他的父亲宋哲宗赵煦曾经去秘书省观看李煜的画像,对这位风流才子的儒雅风标颇为心仪。随后,赵佶就降生了。有人写诗为赞:
闻说重光有后身,道君耽艺岂无根?
谁知百五余年后,也作降王拜女真。
李煜字重光;赵佶笃信道教,称“教主道君皇帝”。李煜死后一百五十二年,赵佶父子也做了金人的俘虏。有人说,这是宋太宗赵光义残酷虐杀李后主的因果报应。
这当然属于无稽之谈,但宋徽宗与李后主由于才非所用,最后导致灭国亡身的悲惨命运,却是千真万确的。关于这位南唐国主,宋太祖赵匡胤有个十分恰当的评价:“李煜好个翰林学士,可惜无才作人主耳!”又说:“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能为我虏乎?”清代诗人郭频伽也咏叹他:“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本来不是君王的材料,却偏偏被拥上“九五之尊”,结果,既逃脱不了亡国罪责,留下千秋的愧憾,又要终日以泪水洗面,断送残生,而且祸殃妻孥,真是所为何来?实在是一场历史的误会。
历史不容假设,但我也曾偶发痴想,假如宋徽宗、李后主,当初没有当上皇帝,而是从其所欲,专心致志于所擅长的专业,那又会怎样呢?
清代文人程羽文听到朋友聊天说:古今多少才子佳人,由于父母一手包办,或者从中作梗,不能和意中人畅怀适意地缔结鸳盟,以致郁郁终生,每番想起这些前人的憾事,都意气难平,看来,卓文君与司马相如那样私奔、偷情,真是上上策了。为这番话所打动,程羽文回去后,便作了一篇《鸳鸯牒》,充分发挥想象力,打通古今,漫游时空,让那些先辈的古人自择婚配,如愿以偿。
总共为三十六位才子佳人(包括文学人物)另择佳偶。比如朱淑真,旷世一怨女也,虽才气纵横却难免嫁作商人妇,“困此驽庸”,程羽文拉出宋代的苏子瞻、秦少游、晁无咎、陈季常、黄山谷、王晋卿、晏同叔、苏子美、柳耆卿等多位风流才俊,让她从中任选其一。再如,他把“灵心慧齿,辱迹穹庐”的蔡文姬配给弥正平,二人琴瑟相和,“以胡笳十八拍,佐渔阳三挝鼓,宫商迭奏,悲壮互陈”。他还想让“英华鲜颢,诏可催花”的武则天,“借配魏武帝,锁之铜雀台上”;或者“正配海陵王,两雄旗鼓,颇足相当”。让继承其兄余业、补作《汉书》的才女班昭,去匹配注《十三经》的郑玄。用程羽文的话说:这一家子是“六经为庖厨,百家为异馔”,堪称人间佳偶。
我想,如果我们顺着这种“如愿以偿”的思路做下去,分配赵佶去当宣和书画院的院长,李煜出任金陵的诗词学会会长;或者把权力再扩大一些,让他们分别担任北宋和南唐的文联主席或者文化部长,充分用其所长,那么,就不仅能够确保其个人才智充分发挥,为泱泱华夏以至整个人类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而且,可以在更大的时空中扩展他们的积极影响,润育当时,泽流后世。而这两个国家,也会因为少了一个无道昏君,生灵免遭一些涂炭。
历史上类似的事例还有很多。南怀瑾老先生曾引述过他的塾师所做的一首七绝:
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作相公。
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
意思是说,隋炀帝运气不好,当了皇帝;而王安石很可怜,做了宰相。如果这两个人终生不得志,一贫到老死,那么,王安石将成为雄视古今的文豪,要比他现有的声誉高得多、重得多;而隋炀帝,若是作为一个名士、一个才子,也就不致留下千古骂名了。
还有唐朝的几个皇帝,比如那个具有卓绝的音乐、戏剧天才,创办过“梨园”戏校的唐玄宗,那个酷嗜象棋,而且棋艺甚高的唐肃宗,那个马球技艺娴熟、自称如果“应考球进士,一定能考得头名状元”的唐僖宗,如果都能让他们从其所愿,能够在艺术、体育方面做出应有的贡献,那该多么理想啊?
至于另外一类同样富有文誉、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帝王,比如金代的海陵王完颜亮,则不应归入此列。因为他怀有强烈的权势欲、占有欲和磅礴的政治野心,其本色与初衷,原非献身于艺术,更不甘心只做一个诗人或者学者,而是要开创一番惊天伟业,成为秦始皇那样名垂青史的有作为的君主。这样的人,还是该做什么就让他去做什么,远离文艺圣殿为好。而李、赵等人则异于此。你看,赵佶对于画院竟然那么全身心地投入;李煜更是诗人第一,帝位第二,直到最后,也还表示无意于皇权的占有,他曾上表给宋太祖,说微臣乃先君的一个普通皇子,为人庸碌无能,自幼虽热心向学,但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原想恬淡逍遥,像巢父、许由、伯夷、叔齐那样归隐山林,只是形格势禁,身不由己,真是万般无奈的事。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应该说,悲剧的意味也正在于此。德国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说过,“人生是在痛苦与无聊之中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而且“一个人的智力愈高,认识愈明确,就愈痛苦,具有天才的人则最痛苦”。单就赵佶与李煜说来,整个一生都处在想要做的与己无缘,而不想做的却又无力摆脱的“囚徒状态”,就必然会感受到加倍的痛苦与悲哀,这就使他们真正成为“可怜虫”了。
当然,也不妨作如是想:如果他们能够从心所欲,不是沦为阶下囚,不是“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跌进任人宰割的苦难深渊;而是在安富尊荣中尽享文园艺海之乐,那么,他们还能成为“以血书者”,写出令人心碎、传诵千古的《燕山亭》《虞美人》词吗?苦难造就了诗人。“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言易好”(韩愈语),“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赵翼诗),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写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而李煜最有名的作品,当数他的绝命词《虞美人》,即使是千年后的我们读起来,仍为作者心中无边的愁云和悔恨所笼罩:忧愁是那样的深,那样的广,那样的无穷无尽。除了赞赏他的旷世奇才,我们又不能不充满憾恨地说上一句:“南唐才子真无福,不作词臣作帝王!”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