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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创业有方 交班无术


以撰写大观楼一百八十字长联闻名于世的清代诗人孙髯翁,登临滇南武定县狮子山时,听说明初“靖难之役”中流亡出走的建文帝曾经长期遁迹于此,一时感慨兴怀,为雄才大略、虑远谋深的朱元璋创业有方却交班无术而深致惋惜,当即赋诗一首,其中有这样两句:


滁阳一旅兴王易,


建业千宫继统难。


其实,当日朱元璋接替郭子兴成为“滁阳一旅”的领军人物,击楫渡江,建立应天据点,孤军独守,兴王创业,又何尝容易!无非是,比起后来在帝都金陵(古称建业)反反复复地选择继统对象,最后仍然出了纰漏,相对来说,较为顺利罢了。


不管怎么说,这寥寥十四个字,确是概括了封建王朝在开基与继统方面一个带规律性的现象。


在“家天下”、世袭制的体制下,一切封建帝王,尤其是开国皇帝,对于继统问题无不极端重视,都把它看作是立国之基、社稷之本。当取得皇位之后,他们所昼夜焦虑、念兹在兹的,是自身的统治权如何巩固;而随着皇权的日趋巩固和高度集中,王位继承问题便一跃成为“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核心问题。


对于继统问题,朱元璋当日绸缪甚早,还在做吴王时,就确定嫡长子朱标为世子,即皇帝位后,遂封为太子。不过,他逐渐地发现,朝中掌控要津者多是一些元勋大佬,而生性仁和、温文雅驯的朱标,势难驾驭这个国事繁剧、边防多事、矛盾纷繁的全局。不久,朱标病逝。依照老皇帝的意向,四子朱棣沉雄、果断,颇有父风,应该册立他为皇储。但朝臣们都以朱棣本系庶出(生母为高丽国进贡给太祖的一个妃子),前面又有两个兄长,弃兄立弟,“违反古制”为由,极力加以反对。最终确定朱标之子允炆为皇太孙。朱元璋也料到了诸叔王未必服气,便特意编写一部《永鉴录》,教育诸王安分守己,顾全大局;又颁布了《皇明祖训》,提出皇亲中如果发现谋逆之事,格杀勿论。但是,这一切终究是纸上文章,一当他撒手红尘,约束力便化为乌有了。诸叔王凭借手中的雄厚实力,言多不敬,行辄越法,根本不把这个年轻、文弱的建文帝放在眼里。特别是燕王朱棣,从青年时代起,即跟随父亲驰驱疆场,战功卓著,成为诸王中的佼佼者,对于建文帝构成了严重威胁。后来,终于借口奸臣跋扈,朝廷孤立,社稷危亡,援引《皇明祖训》,以“清君侧”为由,入京“靖难”。从而爆发了一场持续四年之久的争夺皇位的内战,史称“靖难之役”。


说到“古制”,需要远溯到上古时代。在母系氏族社会,民主选举产生部落首领,财产统归以母系计算的氏族共有。后来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出现了私有财产,但共同财产部分仍然属于全体成员所共有,因而,氏族成员仍然拥有选定与撤换首领的权力。到了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出现了第一个世袭君主制王朝,“夏传子,家天下”代替了“天下为公”,选贤任能的“禅让制”。接下来是商朝。王国维先生认为,商之继统法,以“兄死弟及”为主,而以“子继”辅之,无弟而后传子。执行的结果,是导致王位纷争,国都几次迁徙,史称“九世之乱”。迨至西周前期,周公旦曾以武王之弟身份继位称王,但由于兄弟不服,引起了一场叛乱。这样,便产生了“皇位嫡长子继承制”:在后妃所生诸子中,皇后之子优先继位;而在皇后所生诸子中,长子又具有优先继承权。明初朝臣所谓“古制”,就是指此。


这种体制的建立,源于宗法制度,更同皇帝多妻制紧相联结着。封建帝王为确保其家族香火绵延,并满足其无度的淫欲,遂广置后妃,以充后宫。《礼记》上说:“古者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命妇、八十一御妻。”后世有了更大的发展,到了唐代,皇后之外,还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统称夫人;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叫作九嫔;另有婕妤、美人、才人各九人;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开天之际,长安三宫和东都两宫,共有宫女四万人。以当时全国四千多万人口计,唐玄宗的妻妾占了千分之一。这样,皇子自然瓜瓞连绵,动辄上百。只能根据母亲身份贵贱,将皇子区分为嫡子、庶子;最后,依照先嫡先长、后庶后幼顺序,锁定一个王位继承人,以保证皇权在家族内部平稳过渡。


这种“嫡长子继承制”,起于周初,止于清代前期,施行两千七百多年。对于皇权顺利交接、防止皇族内部因为争夺储位而同室操戈,确是起到一定作用。且看,从西汉至晚清,二十九个娃娃皇帝,大体上都还顺利地爬上龙墩,显然借力于这种“百王不易之制”。


当然,其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本来,高度集中、不受制约的专制皇权,对于君王的个人德才素质与治国理政能力,提出了至高、至严的要求;可是,“立嫡立长不以贤”,断然放弃了德才考量,成为一种典型的排除贤才、摒弃智能的继统方式。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它与儒家的“尚贤”、“传贤”的政治理想完全脱节;最严峻、最尖锐的矛盾,还在于它同现实的需要根本对不上号。众所周知,在纷繁万端的政治事务和错综复杂的宫廷纷争面前,即使经过严格挑选的贤能君主也难以应对,何况在嫡长子继承制度下,幼儿、白痴、草包、恶棍登上皇位,在所难免;而由于君主的终身制,其后果就更为严重。明朝十七帝共二百七十六年,有八人庸劣不堪,占去一百七十三年,而昏聩的嘉靖和以懒惰著称的万历,分别在位四十五年和四十八年。难怪这个庞大帝国,中后期竟然弄得那么混乱,糟糕!


制定嫡长子继统制的出发点,是太子定位之后,诸皇子各守本分,从而弭除祸乱;实际情况恰恰相反,其间命定地潜伏着种种危机。太子预定之后,在后妃生下的众多皇子中,难免会出现才能、功业、威望超常的二三佼佼者,那么,东宫太子将何以安其位?纵使因为老皇帝在位,暂时使祸乱隐蔽下来;可是,如果太子本人根本缺乏统御天下的才具,未来总是难以坐稳龙墩。这样,老皇帝在撒手红尘之际,又怎么能够放心、瞑目?


嫡长子继承制的施行,存在着太多的变数与不确定性,制约、干扰的因素很多。比如,许多皇后并没有生下儿子,或者虽然生了儿子却又早殇;有一些即使得以顺利地成长,或因君王的好恶妨害了嫡长制的施行,或因对于皇后的感情变化,“爱屋及乌”或者“殃及池鱼”,也会影响到嫡长子的继统;再就是,权奸、藩镇、阉宦、后妃、外戚干政,也是影响嫡长子继承制贯彻实施的重要因素。


史书记载,秦汉两朝二十八位皇帝、宋代十八位皇帝中,嫡出的都只有三人;东汉诸帝中竟无一人为皇后所生;唐代,二十二位继统的皇帝中(开基创业的高祖李渊和大周皇帝武则天除外),只有六人为嫡长子,不到三分之一。说到制约、干扰的因素,唐代颇有代表性:前期,太宗至肃宗七朝皇帝,全部是通过宫廷斗争登上王位的;后期,穆宗至昭宗八朝皇帝中,七人为宦官所立,只有敬宗一人凭借储位侥幸继统,最后还是被宦官弄死了。


鉴于嫡长子继承制存在着诸多弊端,施行过程中又会遭遇种种变故,历代封建统治者不断采取补救措施,对建储、继统制度加以完善。他们不遗余力地宣扬儒家的纲常名教,倡导君尊臣卑、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为执行这一制度奠定必要的思想基础;特别是高度重视对于皇太子以及诸皇子的人格塑造和品德教育。与此同时,他们也曾实行一些极端的防范措施。比如,北魏为防止母后专擅,规定册立太子之前,必须先将其亲生母亲杀掉。姑无论这种做法残酷残忍,泯灭人性,单就效果而言,也所见甚微。因为危及皇权的因素实在太多,岂是杀掉一个母后所能了得!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改革措施是,皇位继承人先在本部宗亲中选择,使多名候选人同时备选;最后在由各个部族及政治集团参加的“世选”中,实行终选。结果是未见其利而先受其害——每个候选者都有一定的政治势力作为后盾,从而引发了候选人(及其后台班底)之间的激烈争夺,直接导致王朝动荡、社会混乱,终辽之世,未曾平息过。


清代雍正帝即位之后,鉴于康熙帝为建储一事殚精竭虑,最后还是祸乱丛生的深刻教训,着手对建储制度进行改革。具体做法是,由皇帝将准备继统的皇子的名字,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之后,待皇帝晏驾后,再启封揭晓。这样,建储就由公开转向秘密,皇帝一人独掌权衡,不受任何干扰;同时,也使皇位继承问题暂时显得不那么尖锐、敏感,延缓了皇室内部的火并、争夺。当然,根本性的矛盾并没有解决。


乾隆帝继位之后,曾经试图对这种“秘密建储制”加以改进,就是在储位秘定后明确宣布:待预定的皇子年龄稍长、识见扩充、志气坚定,骄矜之气不再生、诱惑之举不为动之时,他将布告天下,以明正储位。然而,在实际践行中,却遭遇了严重挫折,两次预立的嫡子相继早殇,使他原来的由秘密到公开立嗣的想法未能得以实现。他把个人的失算归结为天意,说:“先朝(指其父祖辈)未有以元后正嫡绍承大统者,朕乃欲行先人所未行之事,邀先人不能获之福,此乃朕过也。”最后,回过头来,又把乃父的秘密建储制度重新捡起,并作为本朝基本制度坚持下去。乾、嘉、道、咸四代,没有一个是嫡长子。百余年间,皇位继承大体上顺利。



纵观两千多年封建王朝史,“嫡长子继承制”也好,“秘密建储制”也好,都未能从根本上消除皇位争夺的祸端。可以说,自从皇权世袭这一体制确立下来,就始终潜伏着无法克服,甚至是无法预测的矛盾,成为一切封建王朝永远跳不出的怪圈:要么,你就干脆放弃“家天下”、世袭制,“天下为公”,选贤任能;要么,就得每时每刻都要面对这一根本无法解决的难题,兵连祸结,骨肉相残,朝廷危机四伏,社会动荡不宁,直至政权丧失,国家灭亡。放弃前者不可能,因为“家天下”、世袭制是历朝封建皇帝的命根子;这样,就只能永无穷尽地吞咽混乱、败亡的苦果。


祸乱的根源在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拥有绝对的权威、至高无上的权力,世间一切荣华富贵集于一身,而且又能传宗接代。面对皇权的强大诱惑力,一切觊觎王位的人,都不惜断头流血,拼命争夺。这样,交班就成为老皇帝最为棘手的难题。


且看历史上几位大有作为的英主——


隋朝的开创者杨坚,平定江南,统一中国,结束了自东汉末年军阀混战以来长达四百年的分裂割据局面。本人也躬行节俭,励精图治,堪称是一代英主。但是,由于他猜忌多疑,最后导致建储失当,所传非人,不出十四年,就使繁荣富强的隋王朝归于覆灭。


杨坚登上帝位之后,确立嫡长子杨勇为太子。杨勇赋性仁厚,率直任性,不懂得曲意逢迎;加上有些事没有处置好,造成父母疑忌,使他的太子地位发生了动摇。这就为聪慧狡黠、善于伪装,从而博得父母欢心的皇次子杨广趁势夺取储位提供了机会。杨广成为太子以后,原形毕露,日益骄纵无忌,竟至调戏他父亲的宠妃。杨坚这时才认清其狡诈嘴脸,顿生废黜之心。杨广见势不妙,便抢先下手,投毒害死父亲,抢登帝座。结果引发了内乱,双方出动了数十万兵马,浴血凶杀,朝野上下为之震荡。


先前,文帝杨坚曾自豪地说:“前世天子,溺于嬖幸,嫡庶分争,遂有废立,或至亡国;朕旁无姬妾,五子同母,可谓真兄弟也。”谁知,曾岁月之几何,这五个“真兄弟”,便为疯狂的权欲、野心所驱使,明争暗斗,势同水火,最后,五人竟无一善终。


唐朝的开国帝王李渊,带领建成、世民、元吉同胞三兄弟,起兵反隋,很快就攻下长安,建立了唐朝。遵照皇位嫡长子继承制,李渊登极一个月,即册立嫡长子建成为太子,同时封世民为秦王,元吉为齐王。为了帮助太子树立威信,李渊经常委之以重任,每次临朝,都让他随侍左右,使之洞悉国事,增长才干。而把领兵出征、削平四方割据势力、镇压农民起义、广泛扩展地盘等重要军务,都交给了世民。本来,在灭隋立国过程中,主要是依靠世民的智谋和勇敢,现在,由于他战胜攻取,屡建奇功,勋劳卓著,就益发获取了崇高威望。在世民手下,有一大批著名战将,还有号称“十八学士”的智囊团队;而建成与元吉串通一气,外结朝臣,内连嬖幸、宠妃,在父王面前诋毁世民。从而在王朝内部形成了两个势不两立的政治集团,斗争之激烈,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在这一始料未及的严重态势面前,李渊陷入极度苦恼之中:明明知道,世民劳苦功高,应该得位;可是,建成待位已久,又无法让他退出。真是事出两难,一筹莫展。最后,他想出一个点子,让世民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建天子旌旗,规格拟于皇上。李渊的意图,是想借鉴汉文帝的经验,通过施行“平衡术”来缓和兄弟间的冲突,并保全诸子。但他并未深加考虑,雄心勃勃的世民,如果独据陕东,不啻如虎添翼,最后必然导致一朝二主,国家分裂。后来经过建成提醒,老皇帝也就幡然醒悟,收回成命了。


恰在这时,突厥发数万骑兵大举进犯,太子提议由齐王元吉代替世民率兵出征,以夺取世民的兵权;齐王又提出条件,要秦王府的尉迟恭、程知节、秦叔宝等大批将领随军出征,采取“釜底抽薪”策略架空秦王,以便乘机将他除掉。李渊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也就点头同意了。但秦王府的智囊却看得一清二楚,他们立刻商议对策,最后决定抢先下手,伏兵玄武门,截杀建成、元吉。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玄武门之变”。结局是,三天过后,李渊便宣布世民为太子,全权处理国家政务,两个月后太子即皇帝位,李渊当了太上皇。


清代学者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评论说:初得天下,李渊完全可以创制垂法,立贤能、有功者为皇储,而不必拘守“立嫡立长”的成例。可是他没有这么做,结果就步步被动,“故高祖之处此,难矣。非直难也,诚无以处之,智者不能为之辩,勇者不能为之决也”。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号称千古明君的唐太宗本人,最后也不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在立嗣方面屡走败棋。先是立八岁的长子李承乾为太子,悉心培养,无奈他太不成器,胡作非为,后来竟然在权臣的煽动下谋反,事败被废为庶人。皇四子魏王李泰聪明好学,端肃多才,太宗比较看好,曾面许立为太子;但朝中重臣多数反对,指出:“陛下日者既立承乾为太子,复宠魏王,礼秩过于承乾,以成今日之祸。前事不远,足以为鉴。”他们主张立皇九子晋王李治。就在太宗举棋不定情况下,李泰恃宠骄横,干了许多蠢事,最后遭到罢黜。这样,李治便获得了储位,进而又继承大统。由于他庸懦昏弱,“溺爱祍席”,执意立武则天为皇后,险些断送了大唐王朝。


面对诸皇子争夺储位的火拼纷争,太宗苦恼万分,自叹“我心诚无聊赖”,竟然“自投于床”,“抽佩刀欲自刺”。《新唐书·本纪》中批评他:“以太宗之明,昧于知子,废立之际,不能自决,卒用昏童。”


与唐太宗类似,清代的康熙帝也因为建储问题而耗尽精神,心力交瘁。说起他的功业,确实是彪炳千古,有口皆碑;对于传位、继统的重要性,他也非常清楚,因而很早就做出了安排。早在康熙十四年,他仅仅二十一岁,就立了皇后生下的二子胤秖为太子。为什么没有立长子胤褆呢?因为他是庶出。在立长立嫡无法兼顾的情况下,康熙帝做了这样选择。他为了培养太子胤秖,可说是煞费苦心,从小就延请名儒施教,自己还亲自讲授“四书五经”;稍长,无论是南巡北狩,都令其随行,朝夕传授治国之道。太子进步很快,学识渊博,而且精于骑射,深得康熙帝的信任和喜爱。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多的皇子相继长大成人,他们各自在权臣的辅佐下,施展权术,培植势力,做谋取储位的准备。而胤秖作为法定继承人,背上的包袱最重,既害怕诸兄弟夺位,又担心老皇帝移爱。于是,在朝中扩充自己的实力,并和权臣索额图结成了帮派,以专宠固位。而索额图与另一位权臣明珠水火不容,拼搏激烈。明珠等就力推皇长子胤褆争储,双方拉开了决斗的阵势。康熙帝自然不会容忍这种事态发生,便先后向两个权臣开刀。索额图被处死后,激起了太子对皇帝的怨恨,蓄意为之报仇。致使康熙帝昼夜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于是决心易储。


这样,又引起了更多皇子的觊觎,尤其是皇长子胤褆、皇八子胤禩,都做了充分表演,被康熙帝一一看穿。在很短时间里,拘囚了六个皇子。但他毕竟已经年近六旬,这样下去,将如何收场呢?后来,除皇长子外,其余五人全部放出,并让群臣公议立储之事。结果,包括皇九子、皇十子、皇十四子在内的诸皇子及王公重臣,一致保举皇八子胤禩为太子。康熙帝发现胤禩竟如此深孚众望,为了防止其直接危及皇权,便摆出一着出人意料的绝棋,复立胤秖为太子。这一举措,引致了新的混乱,众多保举胤禩者都危不自安。为了稳定人心,康熙帝便对其他皇子加爵晋封。同样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反而增加了诸皇子新的拼争砝码;而胤秖也并没有因为得以复立而心存感激,反倒变本加厉地为夺取皇位疯狂运作。结果,逼使康熙帝痛下决心,再度废掉太子。为了给自己选人失当找出借口,康熙帝强调,胤秖的变坏乃是上了坏人的当:“凡人幼时犹可教训,及长,而诱于党类,便各有所为,不复能拘制矣。”


这两度废立,反复折腾,使康熙帝受到极大的刺激,对于预立太子的弊端也深有所悟,于是,明令告诫:“诸皇子中如有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所不宥。”这当然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帝位至尊、皇权无限的诱惑下,诸皇子哪个也不甘示弱,仍然“纷置党羽,联络臣工,刺探朝政及其父王之起居,希冀迎合上意,借邀宠眷”。就在这日甚一日的激烈竞争中,老皇帝带着深重的苦恼和无边的憾恨,撒手尘寰了。



前面论及中国封建王朝史上颇有作为、堪称英主的五位帝王,其中的隋文帝、唐高祖、明太祖还是开国皇帝。这些创业垂统、叱咤风云、建树了伟绩丰功的大人物,都曾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强者。照常理推测,他们筹措任何事情都应该是得心应手,心想事成,一帆风顺,没有闯不过的关口;可是,唯独在建储、交班这件事上,屡屡受挫,捉襟见肘,焦头烂额,狼狈不堪。而且,越是那些开基创业、大有作为的英明君主,在处理继统问题上,越是容易出现麻烦。这真是一个发人深思的现象,其间究竟有些什么规律性认识可供研索呢?


可以从史学角度分析。这种“龙头鼠尾”,或“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现象,反映了历史的规律性。鲁迅先生说过:“无论什么局面,当开创之际,必靠许多‘还债者’;创业既定,即发生许多‘讨债者’。此‘讨债者’发生迟,局面好;发生早,局面糟;与‘还债的’同时发生,局面完。呜呼‘还债的’也!”一声浩叹,感喟无尽。那些费尽了移山气力,开创了宏基伟业的英明君主,不都是标准的“还债者”吗?封建王朝的盛衰、兴替,正是这些“还债者”与“讨债者”(败家子,不成器的接班人)相伴而生、统一构成的必然结果。


也可以从哲学角度探索。“种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这种愿望与实际、动机与效果恰相背离的“悖论”,是一种无解性的命题,也可以说命题自身即体现着不可破解的矛盾。之所以如此,盖因其间封建帝统制度、僵死的惰性的接班人机制起着决定作用。


还有什么角度呢?似可引述《道德经》中“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说明“天道忌全”,不使“一家独大”。老百姓也常说:“上辈精明下辈絍,太阳老爷轮流转。”也可借助自然现象来证明:高山之下,必有峻谷;长松之下,寸草不生。上一代把风光占尽了,不曾为下一代预留余地,结果是“君子之泽,一世而斩”。这是一种带有某些神秘性、先验性的解释。其然,岂其然乎?


规律说,悖论说,天意说——各逞异辞,言人人殊。


其实,症结所在,是封建专制下的皇位世袭制与终身制。所谓“无解性命题”,根源盖出于此。明确一点说,再英明的君主,也难以摆脱“立嫡立长不以贤”的死框框,最终同昏庸君主一样,陷入那个永远跳不出的魔圈。这里有三个侧面:


一、太子。贤也罢,愚也罢,太子这个角色实在难以把持,或者说,很难站住脚。而且,待位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危机越深。作为君权的法定继承人、权力继承的最大受益者,他当然盼望君权能够平稳过渡。可是,实际情况却要复杂得多。太子公开册立之日,便是他与皇帝、与其他皇子启衅之时。太子与皇帝,说是骨肉情深,实际上,关系最难处理。对于太子,老皇帝总是戒心、疑心胜过爱意、亲情。皇帝的特权具有唯一性,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太子也不例外)侵犯一丝一毫;而皇帝本身又负有培养太子继承君权的义务,需要帮助太子树立权威,否则,日后接班,他将难以服众,难以遏制女后、外戚、宗室、功臣等多种势力对最高权力的觊觎。在皇帝面前,太子如果太得人心,肯定遭到疑忌;而若真的庸懦无能,又难入英明君父的法眼。这是难解的二元悖论,用一句歇后语来形容,叫作“反贴门神——左右难”。


由于处在权力争夺的风口浪尖,太子必然要设法自保,以防备他人取代。除了费尽心机邀宠于君父,还须利用储君身份,扩展私人势力,千方百计压倒潜在的竞争对手。从另一面看,权力是一种强烈的腐蚀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特殊地位,使他虽未践位,但手中握着权力的“潜力股”,升值空间无限;一当其羽翼长成,很容易骄纵自恃,萌生祸心,所谓“储位既正,人性易骄”,权欲熏蒸、野心狂炽。特别是身边还有大批想要扯着太子衣襟往上蹿的权臣、太监,更会极力撺掇他以种种非常手段抢班夺权。历代王朝更迭中,一幅幅父子、兄弟、叔侄互相残杀的血腥画面,彰彰在人耳目。


二、英明的君主。他们属于顶级封建统治者中较有政治远见的人物。特别是那些开国帝王,因为经历了前朝的兵连祸结、社会动乱,熟谙为政得失的要害,所以,总是比较注重轻徭薄赋,勤政亲民,不使社会矛盾激化为国家灾难,危及帝国的长治久安。但是,由于受到时代、阶级的限制,他们的根本出发点不可能是天下或人民,只能是个人及家族的利益。这样,立储之时,首先必然考虑到,如何在众多因素制约下,选出符合皇族利益和皇帝本人意愿的人,以保障皇权的顺利交接,“家天下”的世袭不替。


可是,实际上,古今中外,对于任何君主来说,包括那些英明睿智、明察秋毫的圣帝贤王,选择接班人都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不如意者常八九”,处置得当、达到理想要求的,为数甚少。由于封建继统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或“秘密建储制”,缺乏一种公开、公平、公正的机制,皇帝总是根据自己的判断、依凭个人的喜好来选择继统者。再英明的君主,也会看人“走眼”;即使当时并没有看错,而处在动态过程中的太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位的改变、周围环境的影响,也难保日后不会发生异化。


为了后继有人,能够发皇历经千难万险开创的帝业,那些英主明君在择储、建储过程中,无不百般慎重,小心翼翼,仔细掂量,唯恐出现闪失;结果导致信息错乱,干扰因素重叠,脱离正常状态,受到某种特殊的意念支配,反而加大了难度与风险。最恰当的例证,是给至爱亲朋做手术,医生越是加倍小心,往往越会出现纰漏。


按照创业与守成的规律,面对开创者所建立的惊天伟业、留下的巨大摊子,以及亟待处置的各种遗留问题,要求继统者即使不能“强爷胜祖”,超越前辈,起码也应该能够相为伯仲。因此,英主选择接班人,难免条件苛刻,期望值过高,总觉得择非所求,未能如愿,以致犹疑不定,出尔反尔。这样,反倒容易挑花了眼;更是导致储君地位不稳,从而横生枝节、平添变故的直接原因。


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有些强势的君主比较看好弱势的接班人。如果存在下述考虑,这种说法或可成立:一是“一山不容二虎”;二是老皇帝害怕继任者擅革旧制,希望有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孝子。不过,更多情况下,恐怕是皇子震慑于无比雄强、桀骜的父辈,在辉煌耀眼的功业面前,常会产生一种自愧弗如的敬畏心理;特别是在强势君父的过苛吹求、严格管束之下,日久天长,遂逐渐养成盲目崇拜、无条件服从、唯唯诺诺的性格。还有一种可能,并非继统者真的弱势,而是父辈过于强势,事业过于宏伟,继统者无法望其项背,相对地看就显得弱势了。


历史经验表明,确立储君还有个最佳时机的选择问题。选立储君,为时过早,并不一定就是好事。乾隆帝最初立储时,正当春秋鼎盛之际,太子才两岁,上面一个长兄,也不过四岁,而且是庶出,不具备竞争条件。因此,没有遇到任何障碍。可是,由于他在位的时间过长,几十年间,又生下了三十三个皇子。这样,当两任太子相继早殇之后,再怎么选择就大费周章了。当然,立储过晚,同样也成问题。到了“英雄迟暮”之秋,濒临行将谢幕的窘迫处境,时不我与,被动应付,选择余地很小,而变数却很大,种种棘手问题横置其间,必然难于措置。何况,即便是英主明君,到了晚年,也会在性格、心理方面发生一些变异,这就更增加了选拔、培育接班人的难度。


三、客观环境、条件。这一点至关重要。人是环境的产物。社会环境、成熟条件、人生阅历、生命体验,就每个人来说,都是特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那些奇才颖异的创业者是不可复制的。他们胜利地削除群雄、横扫六合,经过历史长期的层层汰洗、苛刻选择,终于被推上了政治历史舞台,登上了龙廷宝座。当时,因缘际会,风虎云龙,主动权在握,有尽多的驰骋天地,具备了大展奇才的条件。而那些后来人,包括刻意遴选出来的储君,并不具备君父成长的环境、人生的经历,因而很难造就出杰出的才能。这是无可奈何的悲哀。尤其是,绝大多数储君处于承平之世,外无敌国外患,内部一切可以坐享其成,本人又“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自幼锦衣玉食,不知稼穑之艰难,只能成为纨绔子弟。再加上,有些创业开基的君主,鉴于自己一生历险犯难,吃尽了世间苦楚,不忍心再让孩子重走老路,便一味放纵、溺爱。这样培育出来的接班人,必然庸劣不堪,不是昏聩无能,便是贪残暴虐,绝无杰出、优秀之可言。


通过前面的“三论”和后面从三个侧面所做的剖析,我觉得问题大致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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