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两弯似蹙非蹙、轻颦不展的凝眉,刀镌斧削一般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象中的易安居士,竟然是这样,其实,也应该是这样。
斜阳影里,八咏楼头。站在她长身玉立、瘦影茕独的雕像前,我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沉思着。似乎渐渐地领悟了、或者说捕捉到了她那饱蕴着凄清之美的喷珠漱玉的辞章的神髓。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
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我一遍又一遍地暗诵着她流寓金华时题咏的,现时书写在塑像后面巨幅诗屏上的这首七绝。
八咏楼坐落在金华市区的东南隅,是一组集亭台楼阁于一体的风格独特的建筑。楼高数丈,坐北朝南,耸立在高阜台基上。登上百余级台阶,凭栏眺望,南山列嶂,双溪蜿蜒,眼前展现出的画卷,俨然一幅宋人的青绿山水。
八咏楼初名玄畅楼,为南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当时任东阳郡太守的沈约所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因为沈约曾在楼上题写过八咏诗,状写其愁苦悲凉的意绪,后人遂以“八咏楼”名之。唐宋以降,李白、崔颢、崔融、严维、吕祖谦、唐仲友等诗人骚客,都曾登楼吟咏,畅抒怀抱,一时云蒸霞映,蔚为壮观,遂使它成为浙中一带具有深层文化积淀的著名人文景观。当然,要就写得苍凉、凝重,大气磅礴,堪称千古绝唱这一点来看,易安居士的这首《题八咏楼》当为压卷之作。
在创作上,易安居士谨遵以诗言志、以词抒情的固有传统。在其有限的传世诗章中,这一首是颇具代表性的。女诗人感慨无限地说,在强敌入境,国脉衰微如缕的艰难时世,像八咏楼这样“水通南国”、“气压江城”,占尽千古风流的东南名胜,留给后人的已经不可能是什么“遥吟俯畅,逸兴遄飞”的博雅风华了;而漫天匝地、塞臆填胸的只有茫茫无际的国恨家仇。“愁”字为全篇点睛之笔。诗中婉转而深刻地抒发了深沉的爱国情怀和对南宋统治者一味割地献金以求苟安一隅的讥讽。
现今的八咏楼为清代建筑,由四部分组成,前为亭廊,重檐歇山顶,亭内塑有沈约胸像,壁间综合介绍了建楼的历史;后三部分是一组三进两廊的硬山顶木架结构,展厅气势宏阔,朱红的楹柱托举着高大的屋顶,正中悬挂着郭老手书的“一代词人”匾额,下方是一座雪白的易安居士雕像。四周陈列着她的生平经历和诗词文赋代表作品。
这种前轻后重、喧宾夺主、后来居上的现象十分耐人寻味,它使人联想到成都的武侯祠,明明是昭烈庙,里面却主要陈列着诸葛武侯的文物。说来道理也很简单,“诸葛大名垂宇宙”,他的声望要高出先主刘备许多许多。较之沈约,李清照在一般人心目中也是如此。难怪有人说,历史的影子总要打在现实上,对于历史的叙述与解释,必然带有叙述主体的选择、判断的痕迹。由于历史的认识是一种追溯性的,它不能回避也无法拒绝后人的当代阐释。
二
拾级步下层楼,我们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了婺江的双溪口。此间为武义江与义乌江两水交汇之处,故得名双溪。婺江流到这里,江面陡然变宽,水域十分开阔,所以,沈约在《八咏楼》诗中有“两溪共一泻,水浩望如空”之句。现在处于枯水季节,尽管水量还不算少,流势却显得纾徐、平缓,已经见不到当年那种双流急泻,烟波浩渺的气势了。
我们不妨把时针拨回到八百六十多年前的初冬十月。就是在婺江双溪口的水旱码头上,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易安居士,旅途劳顿,面带倦容,风尘仆仆地走出了船舱,她是从临安登上客船前来此间避难的。
“客子光阴诗卷里”,“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转瞬间,已经由金风飒飒变成了煦日融融。禁不住窗外“绿肥红瘦”,“淡荡春光”的撩拨,她曾多次动念,想要走出那褊窄、萧疏的住所,步上八咏楼头,然后再徜徉于双溪岸畔,面对着滔滔西下的清溪和载浮载沉的凌波画舫,重温一番已经久违多年的郊外春游。
我们知道,她是特别喜欢划船的。少女时期,她曾在溪上贪玩,“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结婚之后,还曾在“红藕香残”的深秋时节,“轻解罗裳,独上兰舟”。可是,这一次却偏偏错过了大好春光,她虽然痴痴想望,实际上,却未曾泛舟溪上,而是了无意绪地恹恹独坐空房,捧着书卷,暗流清泪,哪里也不想去。正如她所表述的:“纵然花月还相似,安得情怀似旧时”!最后,她抛书把笔,写下了一首调寄《武陵春》的春晚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这是一幅精妙绝伦的大写意。没有用上五十个字,词人就把自己这一心事重重、满腔悲抑、双颊挂着泪珠的愁妇形象及其凄苦心境,活脱脱地描绘了出来。
这是一个特定时间——正值残红褪尽、风光不再的暮春时节,它与人生晚景是相互对应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女主人公还呆呆地坐在床前,懒得把头发梳理一下,含蓄地表现了她的内心的凄清、愁苦。接着,就交代这凄苦的由来:于今,风物依然而人事全非,令人倍增怅惋。正因为所遭遇的乃是一种广泛的、剧烈的、带有根本性的重大变化,故以“事事休”一语结之。在这样凄苦的情怀之下,自然是还没等说出什么,泪水就已潸潸流注了。
下片将词意宕开一笔。为了摆脱这冰窖似的悲凉和抑郁难堪的苦闷,女主人公也打算趁着尚好的春光,泛轻舟于双溪之上;可是,马上她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她担心蚱蜢一般的小舟难以承载这塞天溢地、茫茫无尽的哀愁,因此,只好作罢。——这当然是一种虚拟,泛舟未果的真正原因在词的上片已经讲述清楚了。“闻说”、“也拟”、“只恐”三个虚词叠用,就把矛盾、复杂的心理变化,刻画得婉转、周折,细致入微。
三
易安居士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学术、文艺气息非常浓厚的家庭里,受到过良好的启蒙教育和文化环境的熏陶。她在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对人生抱着完美的理想。童年的寂寞未必没有,只是由于其时同客观世界尚处于朴素的统一状态,又有父母的悉心呵护和优越的生活条件的保证,整天倒也其乐融融,一干愁闷还都没有展现出来。及至年华渐长,开始接触社会人生,面对政治旋涡中的种种污浊、险恶,就逐渐地感到了迷惘、烦躁;与此同时,爱情这不速之客也开始叩启她的灵扉,撩拨着这颗多情易感的芳心,内心浮现出种种苦闷与骚动。那类“倚楼无语理瑶琴”,“梨花欲谢恐难禁”,“醒时空对烛花红”的词句,当是她春情萌动伊始的真实写照。
那种内心的烦闷与骚动,直到与志趣相投的太学生赵明诚结为伉俪,才算稍稍宁静下来。无奈好景不长,由于受到父亲被划入元祐“奸党”的牵连,她被迫离京,生生地与丈夫分开。后来,虽然夫妇屏居青州,相与猜书斗茶,赏花赋诗,搜求金石书画,过上一段鹣鲽相亲、雍容闲适的生活;但随着靖康难起,故土沦亡,宋室南渡,她再次遭受到一系列更为沉重的命运打击。
易安居士的感情生活是极具悲剧色彩的,中年不幸丧偶,再嫁后又遇人不淑,错配“驵侩之下才”;而与丈夫一生辛苦搜求、视同生命的金石文物,在战乱中已经损失殆尽;晚境更是凄凉,孑然一身,伶丁孤苦,颠沛流离:这一切,使她受尽了痛苦的煎熬,终日愁肠百结,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自北朝庾信创作《愁赋》以来,善言愁者,代有佳构。形容其多,或说“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或说“茫茫来日愁如海”,“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通过诗人的巧思,看不见摸不着的悲情愁绪形象化、物质化了:“浓如野外连天草,乱似空中惹地丝”,“闭门欲去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而到了易安居士笔下,则更进一步使愁思有了体积,有了重量,直至可以搬到船上,加以运载。真是构想奇特,匪夷所思。
李清照少历繁华,中经丧乱,晚境凄凉,用她自己的话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而且,它们具有极为繁杂而丰富的内涵,也像她本人所说的,不是一个“愁”字所能概括得了的。翻开一部渲染愁情尽其能事的《漱玉词》,人们不难感受到布满字里行间的茫茫无际的命运之愁,历史之愁,时代之愁,其中饱蕴着作者的相思之痛、婕妤之怨、悼亡之哀,充溢着颠沛流离之苦,破国亡家之悲。
但严格地说,这只是一个方面。若是抛开家庭、婚姻关系与社会、政治环境,单从人性本身来探究,也即是透视用生命创造的心灵文本,我们就会发现,原来,悲凉愁苦弥漫于易安居士的整个人生领域和全部的生命历程,因为这种悲凉愁苦自始就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这种生命原始的悲哀在天才心灵上的投影,正是人之所以异于一般动物、诗人之所以异于常人的根本所在。
这就是说,易安居士的多愁善感的心理气质,凄清孤寂的情怀,以及孤独、痛苦的悲剧意识的形成,有其必然的因素。即使她没有经历那些家庭、身世的变迁,个人情感上的挫折,恐怕也照例会仰天长叹,俯首低回,比常人更多更深更强烈地感受到悲愁与痛苦,经受着感情的折磨。
正是由于这位“端庄其品,清丽其词”的才女,自幼生长于深闺之中,生活空间十分狭窄,生活内容比较单调,没有更多向外部世界扩展的余地,只能专一地关注自身的生命状态和情感世界,因而,作为一个心性异常敏感,感情十分脆弱且十分复杂的女性词人,她要比一般文人更加渴望理解,渴望交流,渴求知音;而作为一个才华绝代、识见超群、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女子,她又要比一般女性更加渴求超越人生的有限,不懈地追寻人生的真实意义,以获得一种终极的灵魂安顿。这两方面的特征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相生相长,相得益彰,必然形成一种发酵、沸腾、喷涌、爆裂的热力,生发出独特的灵性超越与不懈的向往、追求。反过来,它对于人性中所固有的深度的苦闷、根本的怅惘,又无疑是一种诱惑,一种呼唤,一种催化与裂解。
四
而要同时满足上述这些高层次的需求,换句话说,要达到精神世界异常充实和真正活得有意义有价值,则需要从两个方面提供保证:一是真情灼灼、丝毫不带杂质地去爱与被爱;二是通过卓有成效的艺术创造,确立自己特殊的存在。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必须能够真正求得一种心灵上的归宿与寄托。
应该说,这个标杆是很高很高的了。好在易安居士都有幸地接触到了。就后者而言,她能自铸清词,骚坛独步,其创获在古代女性作家中是无与伦比的;而前一方面,通过与赵明诚的结合,也实现了情感的共鸣,灵魂的契合,生命的交流,尽管为时短暂,最后以悲剧告终。为了重新获得,她曾试图不惜一切代价,拼出惊世骇俗的勇气,毅然进行重新选择,然而所适匪人,铸成大错,使她陷入了更深的泥淖。至此,她的构筑爱巢的梦想宣告彻底破碎,一种透骨的悲凉与毁灭感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
这样,她就经常生活在想象之中。现实中的爱,游丝一般的苍白、脆弱,经受不住一点点的风雨摧残;只有在想象中,爱才能天长地久。前人有言:“诗人少达而多穷”,“盖愈穷则愈工”。现实中爱的匮乏与破灭,悲凉之雾广被华林,恰好为她的艺术创造提供了源源不竭的灵泉。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一系列千古绝唱,就正是在这种心境下写成的。
一个灵魂渴望自由、时刻寻求从现实中解脱的才人,她将到哪里去讨生活呢?恐怕是唯有诗文了。我们虽然并不十分了解易安居士幽居杭州、金华一带长达二十余载的晚年生活,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就是她必定全身心地投入到诗文中去。那是一种翱翔于主观心境的逍遥游,一种简单自足、凄清落寞的生活方式,但又必然是体现着尊严、自在,充满了意义追寻,萦绕着一种由传统文化和贵族式气质所营造的典雅气氛。
诚然,易安居士的《漱玉词》仅有五十几首,传世的诗文还要更少一些。比起那些著作等身、为后世留下更多精神财富和无尽话题的文宗巨擘,未免显得有些寒酸,有些薄弱。可是,一部文学史告诉我们,诗文的永生向来都是以质、而不是以量取胜的。如同茫茫夏夜的满天星斗一般,闪烁着耀眼光芒的,不过是有数的几颗。
作为一个有限偶在,“一代词人”李清照早已随风而逝;可是,她那极具代表性的艺术的凄清之美,她那灵明的心性和具有极深的心理体验的作品内容,她那充分感性化、个性化的感知方式和审美体验方式,却通过那些脍炙人口的辞章取得了无限恒在,为世世代代的文人提供了成功的范本,像八咏楼前“清且涟漪”的双溪水一样,终古滋润着浊世人群的心田。
泉路何人说断肠
一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杭州,正值梅子黄时。当时撑着一把布伞,漫步在丝丝细雨之中。这里靠近“门前春水碧如天”的西子湖,是古临安的著名街巷,据说当年朱淑真的旧游之地桃村就在这一带。
女诗人的《断肠诗词》里有“东风作雨浅寒生,梅子传黄未肯晴”的锦句。今天看来,除了物候大致不差;其他一切都已经满目皆非,地面上的楼台、屋宇,不晓得已经几番倾圮、几番矗起了。一般的景观我无心过问,只是关注着那些被写进诗词的“东园”、“西楼”、“桂堂”、“水阁”、“迎月馆”、“依绿亭”,想从中寻觅到作者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心痕足迹。结果呢,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据说,我们的现存古籍多达十万余种;单是南宋以降的史书、笔记,即足以“处则充栋宇,出则汗牛马”。可是,翻检开来,关于这位了不起的文学精灵的兰因絮果,竟然统付阙如。不妨追问一句:那些连篇累牍、不厌其详地记载的究竟都是些什么物事?怎么就偏偏悭吝于这样一位传世诗词达三四百首的旷代才人!操纵在男性手中的史笔,那些专门为帝王编撰家谱的御用文人们,他们的心全都偏在腋下了。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提起唐婉来,人们无不为之伤怀悼惜,尤其是那位陆老诗翁数十年间痴情未泯,咏怀忆旧,叹惋不置;可是,大约同时期的朱淑真,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又有谁为之深情悼惜,或者愤慨不平呢!说来也是很可悲的。
二
童稚时期读过蒙学课本《千家诗》,在二百二十六首五七言律绝中,有朱淑真《落花》《即景》两首。“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每当春困难挨之时,脑子里便会涌现出这两句诗来。
有一次,我在雨中贪玩,竟然忘记了吃饭,耽搁了上课,塾师带着愠色,让我背诵《千家诗》中咏雨的诗篇。当我吟过“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等令人赏心悦目的清丽诗章之后,老先生轻轻点了一句:“朱淑真的诗,你可记得?”我猜想指的是那首《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因为觉得太感伤了,有些败兴,便摇了摇头。老师也不勉强,只是轻叹一声:“还是一片童真啊,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懂得人生、懂得性理了。”说着,老先生就讲了朱诗的风致之佳,体悟之妙,还简单地谈了作者的凄凉身世。于是,这位女诗人在我那小小的童心中,除了赢得喜欢,赢得仰慕,又平添了几分怜惜、几丝叹惋、几许同情。
及至通览了《断肠诗词》之后,确认了老师的说法,诗境果然是苦涩而凄清: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秋雨沉沉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里,点点声声有断肠。
断肠,断肠,断尽愁肠,道尽了人世间椎心泣血的透骨寒凉。为《断肠诗词》作序的魏仲恭曾下过如下的断语:
一生抑郁不得志,故诗中多有忧愁怨恨之语。每临风对月,触目伤怀,皆寓于诗,以写其胸中不平之气。竟无知音,悒悒抱恨而终。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
朱淑真的生命结局备极凄惨,而且扑朔迷离。辞世之后,一种说法是“残躯归火”。其根据来源于“魏序”:“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另有一说,“投身入水”,毙命于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传说,她入水之前曾向着情人远去的方向大喊三声。真乃“重不幸也。呜呼惨哉”!
三
随着年华渐长,世事洞明,我的感知又出现了变化,也可以说获致一种升华。由童年时对朱淑真的无尽哀怜,转而为由衷地钦佩,赞美她的胆气、勇气、豪气,服膺其凛然无畏的叛逆精神。
对于女性来说,爱情不啻生命,她们总是把全部精神生活都投入到爱情之中,因而显得特别凄美动人。古代女子尽管受着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重重压榨,脖子上套着封建礼教的枷锁,但从来也未止息过对于爱情的向往、追求,当然,表现形式不尽相同。
当命运扳了道岔儿,“所如非偶”,爱情的理想付诸东流的时节,大多数女性是把爱情的火种深深埋藏在心里,违心地屈从父母之命,委委屈屈、窝窝囊囊地打发流年,断送残生。再进一层的,不甘心做单纯供人享乐的工具,更不认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混账逻辑,便暗地里进行抗争,偷偷地、默默地爱其所爱,“红杏”悄悄地探出“墙外”。而更高的层次,是勇敢地冲出藩篱,私奔出走,比如西汉年间的卓文君。
在几千年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私奔,一向被视为奇耻大辱甚至大逆不道。而卓文君居然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跟着心爱的人司马相如毅然逃出家门,大胆冲破封建礼教的约束,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追求爱情的幸福,不惜抛弃优裕的家庭环境,去过当垆卖酒的贫贱生活。做到这一点十分不易,那要终生承受着周围舆论的巨大压力,不具备足够的勇气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当然,较之她的同类,卓文君属于幸运之辈。由于汉初的社会人文环境比较宽松;不像后世礼教网罗的森严密布,她所遭遇的压力并不算大。再者,在旧时代,女性原本是压在社会的最底层,无法得见天日,而她,有幸投身于一个著名的文人,结果不仅没有遭到鞭笞,反而留下一段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
应该承认,从越轨的角度说,朱淑真同卓文君居于同等的层次,可说是登上了爱情圣殿的九重天。这里说的不是际遇,不是命运;而是风致和勇气。作为一位出色的诗人,她不仅肆无忌惮地爱了,而且,还敢于把这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张扬在飘展的旗帜上,写进诗词,形诸文字。这样,她的挑战对象就不仅是身边的、并世的亲人、仇人或各种不相干的卫道者,而且要冲击森严的道统和礼教,面对千秋万世的口碑和历史。就这一点来说,朱淑真的勇气与叛逆精神,较之卓文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她所处的时代条件的恶劣、社会环境的严酷,那要超出西汉不知多少倍。
爱情永远同人的本性融合在一起,它的源泉在于心灵,从来都不借助于外力,只从心灵深处获得滋养。这种崇高的感情,只有开始而没有结束。爱情消灭了时间、空间的限制,具有永生的品格。叛逆者的声音,敢于向封建礼教宣战的激情,无论是获胜了或者招致失败,都同归于不朽。
四
按照学术界的考证,也包括本人诗词中所展露的,大略可知,朱淑真少女时代的闺中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并且有一个情志相通的如意情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封建道德文化对女性的桎梏与其渴望张扬个性的矛盾日益凸显,这在她的诗词作品中也都有充分的反映。在她刚刚步入豆蔻年华时,萌动的春心就高燃起爱情的火焰,虽是少女情怀,却也铭心刻骨。且看那首《秋日偶成》:
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
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萧郎”,常见于唐诗,大体上指女子爱恋的男子。看得出,出嫁之前,她就已经意有所属了。未来情境,般般设想,诸如诗词唱和、一门风雅等等,大概都想到了。正由于心中存贮着这样一位俊逸少年,一位难得的知音,因而生命中的磅礴热情一直在高燃着。那首《清平乐》词,就把这种少年儿女的憨情痴态,描绘得惟妙惟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在含烟带露的黄梅季节,她来到湖上与恋人相见,一块游玩;淋着蒙蒙细雨,两人携手漫步,欣赏着湖中的荷花,后来觅得一处极其僻静的去处,坐下来,窃窃私语,亲密无间。娇柔妩媚的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爱火撩拨,索性不顾一切地倒入恋人的怀抱中,任他拥抱着,爱抚着,旁若无人,无所顾忌,如痴如醉地饱饮着美好恋情的香醪。
可是,由于“父母失审,不能择伉俪”,这场自由恋爱的情缘被生生地斩断了,硬把她嫁给了一个根本没有感情、在未来的岁月中也无法去爱的庸俗不堪的官吏。这使她万念俱灰,痛不欲生。
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诚的爱恋行为一旦发生,就是说,如果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就会在心灵深处留存下永难磨灭的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地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于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五
“事到无为意转平。”初始,她也曾试图着与丈夫加强沟通、培养感情,并且随同他出去一段时间,但是,“从宦东西不自由”,终因志趣不投,裂痕日深。及至丈夫有了新欢,她就更加难以忍受了,规劝过,抗争过,都毫无效果,最后陷入极端的苦痛之中。于是,以牙还牙,重新投入旧日情人的怀抱。那般般情态与心境,都写进了七律《元宵》: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当时,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过着荒淫奢侈的腐朽生活,元宵节盛况不减北宋当年。她曾有诗记载:“十里绮罗春富贵,千门灯火夜婵娟。”就在这歌舞升平的上元之夜,她同旧日的恋人别后重逢,互相倾诉着赤诚相爱的隐衷,重温初恋时的甘甜与温馨。正是由于珍惜这难得一遇的销魂时刻,也就顾不上去赏灯饮酒了。谁知明年又会是什么境况,能不能同游共乐实在难说。一种隐忧,自始就潜伏在短暂的欢情里。
一年过去,元宵佳节重临。可是,风光依旧,而人事已非。对景伤怀,感而赋《生查子·元夕》词: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词中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让局外人也不由得不感慨伤情。此时的元夜,虽然繁华依旧,但是,“揭天鼓吹暖春风”的温情却不见了,留给她的只是泪眼哭湿的春衫双袖。这种无望的煎熬,直叫人柔肠寸断。与她热恋过的那位青年,许是慑于社会舆论的压力、家长的阻挠,终因意志薄弱而被迫退缩,此后再不敢或不愿露面了。
对于昔梦的追怀,对于往日的恋情和心上人的思念,成了疗治眼前伤痛的药方。且看《江城子》词: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从眼前的孤苦忆及当日两情相悦、恩爱绸缪的情景,再写到离别时的悲伤;最后因相思至极而梦中相会,醒来一片茫然,婉转缠绵,缱绻无尽,而结果是绝望,是怨恨: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为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将矛头直指不合理的婚姻制度,责问它为什么要把不相配的人强扭在一起?在《黄花》一诗中,她借菊花言志,表达了自己绝不苟且求全的态度:“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这在封建礼教森严的时代,同样是一种决不妥协的叛逆行为。她日益感到人事的无常和空虚。据当时人的记载:她“每到春时,下帏跌坐,人询之,则云:‘我不忍见春光也。’盖断肠人也。”
《减字木兰花·春怨》中是这样描述的: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春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六
有宋一代,理学昌行,“三从四德”的封建伦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残酷教条,禁锢森严,社会舆论对于妇女思想生活的钳制越来越紧。当时,名门闺秀所受到的限制尤为严苛,“有女在堂,莫出闺庭。有客在户,莫出厅堂”“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窥必掩面,出必藏形”。逼使闺中女子完全处于封闭、隔绝状态。对于那些无耻的男人,不管你把形形色色的淫猥秽乱描写得多么不堪入目,依然难以穷尽他们的丑恶。而完全属于人情之常的妇女再嫁,却会招人咒骂,更不要说“偷情”、“婚外恋”了。什么“桑间濮上之行”,什么“淫娃荡妇”,一切想得出来的恶词贬语,都会像一盆盆脏水全部泼在头上。
作为一个爱恨激烈、自由奔放、浪漫娇痴的奇女子——据说她是那位理学大师朱熹老夫子的族侄女,居然造反造到尊亲的头顶上,全不把传统社会的一切规章礼法放在眼里,不仅毫无顾忌地做了,而且还以诗词为武器,向封建婚姻制度宣战,公开对抗传统道德的禁锢,热烈追求个人情爱与自我觉醒。其结局,不仅自身不容于社会,遭迫害致死;而且,连累到那些掷地有声的辞章也惨遭毁损,付之一炬,致使“传唱而遗留者不过十之一”。
那首《生查子·元夕》词,竟至聚讼纷纭,从南宋一直闹到晚清。有的把它作为“不贞”的罪证,对作者加以鞭挞,承认“词则佳矣”,但“岂良人家妇所宜邪”?有的则出于善意,为了维护作者的“贞节”之名,说成是误收,而把它栽到大文豪欧阳修头上。在纳妾、嫖妓风行的男权社会中,尽管欧阳修以道德文章名世,却没有任何人加以责怪。偏偏在一个女子身上就成了大逆不道,岂非咄咄怪事!
其实,《断肠诗词》原本是十分娴雅、优美的,完全不同于那些淫華污秽、不堪入目的货色。但在那些道学先生眼中,却通通成了罪证,他们一色的道貌岸然,却一肚子男盗女娼,“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了私生子。中国人的想象,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鲁迅语)也许正是有鉴于此吧,作者才写下那首反讽式的诗,以“自责”的形式谴责道学与礼教对女性的禁锢,抒发其感时伤世的愤慨之情: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数百年后,清代文人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塑造了“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男子”形象——杜少卿。他“奇”在哪里呢?一是鄙弃八股举业,粪土世俗功名,说“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二是敢于向封建权威大胆地提出挑战,在文字狱盛行之时,竟敢公然反驳钦定的理论标准——“四书”的朱注;三是敢于依据自己的人生哲学,说《诗经·溱洧》一章讲的只是夫妇同游,并非属于淫乱。四是,他不仅是勇敢的言者,而且还能身体力行,在游览姚园时,竟坦然地携着娘子的手,当着两边看得目眩神摇的人,大笑着,情驰神纵,惊世骇俗地走了一里多路。那些真假道学先生为之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那么,若是将这位“奇男子”同理学盛炽的南宋时期的那位“奇女子”比一比呢?无论是勇气、豪情,还是冲决一切、无所顾忌的叛逆精神,两相比较,又是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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