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的建筑讲究一块匾额,其重要性就有如一件艺术品最后的点睛之笔,少了这一笔就没有精气神。题匾的当然必须是名流政要,字要好,有时还要连带着给楼堂馆斋之类的取名字。对于有资格题匾的腕儿们来说,这是既风雅又实惠的美差,酒酣饭饱,大笔一挥,何其潇洒放达!红包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因为这是一种身价。而主人这边亦觉得门面上很风光,足可蓬荜生辉,双方皆大欢喜。清人笔记中有这样两则关于题匾的轶事,很有点意思。
一则出自《履园丛话》,主人公是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梅村。吴是太仓人,太仓东门有一王某,以皮工起家,累至巨富,于是建了一座楼房,为了装点门面,一定要吴梅村为他题匾。吴倒也没有摆大名士的架子,为之题了“阑玻楼”三字。人们都不明其意,以为一定有什么古奥的出典,问吴,吴笑道:“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不过是大实话——东门王皮匠罢了。”人们听了,皆捧腹大笑。
吴梅村只是开了一个玩笑,并没有多大的恶意。但另一则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有点刻薄了。说的是松江有一个叫郭福衡的文人,知名度颇高,同乡有一以武弁起家的暴发户,性喜奢华,但目不识丁。一次新居落成,求郭为其书一匾额。郭提笔写了“竹苞堂”三字。主人很高兴,拿回去挂了起来,且四处夸耀。有人对他说:“这里面隐含了‘个个草包’四个字呀!”但那人却认为堂名取得好,字也漂亮,始终不肯取下来。
从“阑玻楼”到“竹苞堂”,两块匾额中折射出的某种社会心理是很值得玩味的,文人看不起那些皮匠武弁者流,这是一种传统的思维定势。但此刻面对着没有文化的暴发户,他们的心态又颇为复杂,既要矫情镇物,显出自己的清高;又不能端足架子,拂袖而去。这一则固然是为了那可观的润笔,再则也因为到了明末清初那个时候,江南地区商风大渐,商人阶层已成为一支不可小视的社会力量,不大好得罪的,于是玩点文字游戏的恶作剧,算是对暴发户的一种反击,以求得心理平衡。对于这种扭扭捏捏的反击,倒是暴发户们玩得比较大气,特别是那位“竹苞堂”主人,明知文人在挖苦他,偏是不肯把匾额拿下来,他大概对文人这种咬文嚼字的把戏很不屑,红包你已拿了,字也写了,银货两讫,“草包”便又怎样?我“草包”照样活得很滋润。这样一来,倒显出文人的酸腐和小家子气了。
当然,不为区区润笔所动的文人也是有的,例如清代的大书法家傅青主。京师打钟庵的寺僧想请他题写庵额,傅因厌恶那和尚品行不端,推辞不允。此僧知道某公与傅友善,就转用重金贿请他代办此事,某公知道傅的为人,就想出一个办法:一日买了好酒,请傅来痛饮,又预先写好五言绝句一首,将“打钟庵”三字嵌在其中,乘傅微有醉意时,便拿出此诗,以“家里有块屏风,要将此诗刻在上面,自己又写不好”为由,请傅代写。傅自然乐意,大笔一挥,字写得尤胜于平时。事后,某公将诗中“打钟庵”三字剜出,给寺僧题在门上。这种事情当然瞒不长久的。当傅青主知道自己被朋友出卖后,遂愤然与某公绝交。
这是一则文化掮客智赚书呆子的故事,故事中的“某公”也算是一个文人吧?但其人格却极为卑俗。以他的诡诈,耍一个天真的文人自然游刃有余。这种人有相当的社会交往,圈子里外都兜得转,但眼光所及,无非孔方兄耳。利益驱使之下,坑吓诈骗都来得。君不见当今那些上蹿下跳、春风得意的“穴头”吗?但在傅青主那个时代,“某公”干得还算风雅,因为傅青主是风雅中人,他只能以诗酒为媒,在一片氲氤的文化氛围中完成自己的诈骗。眼下的腕儿们当然没有这等档次,穴头和他们也就无须“文化”和风雅,只需赤裸裸的金钱交易。至于个中龃龉,大抵属于黑吃黑而已,被穴头坑了也是活该。他们一般也不敢与穴头“绝交”,因为以后还用得着这些人,只能玩假唱、偷税、临开场了赖在后台讨价还价之类的把戏,拿观众撒气。
同样是为寺庙题写匾额,明末的周顺昌则又是另一种情怀。周顺昌是东林党的“后七君子”之一,因反对阉党专权,魏忠贤派人到苏州逮捕他。启程前,周神色自若地对家人说:“前些日子有个和尚要我为他题庵匾,现在该把这事了却了。”便命家人拿来纸笔,题了“小云楼”三个大字。写完后,把笔一扔,笑着说:“此外再没有什么事要我牵挂了。”周顺昌冤死北京后,他的朋友在悼诗中因此有“锒铛犹勒小云楼”的句子。
周顺昌与那位和尚似乎没有多深的交往,在请他题匾这件事上,也不存在金钱交易。在这里,他体现的是一种从容赴死的凛然正气,一种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风范。缇骑呼喝,大限临头,到了这时候,名利之类已没有什么意义,只有人格力量凸现得如此亮丽峥嵘。“锒铛犹勒小云楼”,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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