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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书笺小祭

好久不写信了。


给友人写信是一种享受,铺开信纸,听笔尖沙沙沙地低吟浅唱,真有如红泥火炉、清茗对坐;或漫步林间,半日悠游。写到得意处,忍不住回过去读一遍,一边想象着对方看信时会意的神态。此中快慰,用“如沐春风”、“醍醐灌顶”都不足以形容。而且这快慰会一直追随着你,写信封时,一点一画都极其张扬,所谓神来之笔也往往就在这种时候。


但我已经好久没写信了,因为有了电话。


写最后一封信是在什么时候呢?大约是那个暮春的下午吧。我坐在阳台上——那里有一张写字台,伴着我度过整个冬天——给远方的朋友写信。春阳日暖,空气中浮动着游丝般的飞絮,市声变得浮躁,封闭阳台内升腾着暄气和燠热。所有这些,都化成了一种可以称为情调的东西,在信笺上浸润渲染。写这样的信会有一种全身心的投入,烟灰积得老长,也顾不得去弹,任它悄悄地落在信笺上。可电话铃响了,遥远而亲切的声音恰恰来自收信的那一位,欣喜之后是简明扼要的回答。然后互道“再见”。


信自然是不用寄了,因为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那浸润于信笺、并且只能属于文字的情调;那春阳日暖,暄气升腾的心灵躁动,电话里能讲得清吗?对着电话,我一阵黯然。


电话现在是越来越普及了,而且还在轰轰烈烈地普及下去。它的触角几乎无所不在。追悼会上向死者默哀时,冷不丁会冒出几声蛐蛐叫,于是一个个把悲哀放在一边,撩起衣摆审视自己的将军肚或杨柳腰。大街上凡是能露脸的地方,总有人举着“大哥大”挺胸突肚地做指令状。公用电话星罗棋布,人们对着话筒吼叫着“行”、“快”、“要现货”。那么就躲进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视或收音机寻一份清静吧,可偏偏闯进来嗲兮兮的“老地方”、“不见不散”,据说那是不小心碰上了人家的频道,那玩意儿的气派小一点,叫“二哥大”。


于是常常会想起那几张信笺的温馨。


十年前我在鲁迅文学院进修时,接到一封朋友的来信,信中的内容早已淡如烟云,但最后的那两句话至今难忘:“你走以后,这里越发冷寂,只有园子里的杏花开了几朵,其他一切依然。”记得我当时是对着这两句体味再三的,北京城正瑟缩在漫天风沙和料峭寒气之中,但南国那几朵杏花传递的温煦却充盈了我的情怀。读着这样的信,你还会感到孤单吗?马上提笔复信,回报一份京华游子的心迹。


那时候,人们大抵还不习惯用长途电话传递声音,真是太幸运了。


到了秋天,在窗外萧萧的落叶声中给家中写信,随手便流出这样的句子:“秋风渭水,落叶长安。天气越来越冷了,总念着你和孩子。”妻后来告诉我,她读到这些时,在灯下流泪了。


现在自然是阔多了。出差在外,晚上“水包皮”之后,倚在沙发床上随手挂一个长途,“家中都好吗?”“都好。”“没有什么事吧?”“没有事。”“有事打电话,这边的电话是……”电话搁下了,塑料对塑料的磕击呆滞而板涩,没有一点弹性和张力。


方便,快速,伸手可及,万水千山只等闲,人们都在为方兴未艾的电话热而欢呼,谁也没有想过这种欢呼背后的代价。


我有时会呆想,如果电话的普及早上半个多世纪,我们今天将不会看到鲁迅和许广平在《两地书》中鲜为人知的倾诉,也不会听到巴金和萧珊在《家书》中深情蕴藉的低语,那将是一种怎样的缺憾!如果电话的普及早上几十个世纪,中国文学的绚丽画廊简直将要为之黯然失色,这里会缺却了苏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首传唱千古的杰作是他在中秋之夜寄给弟弟子由的;缺却了李白的“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因为这首诗的标题是《沙丘城下寄杜甫》;也缺却了白居易那首长达一百韵、一千字的《代书诗》,那是他在苏州刺史任上,代替书信寄给任越州刺史的好友元稹的。那时候,他们经常用这种五言和七言律诗代替书信互相唱和,以至开创了中唐诗风中的元和体。在苏州和越州之间的官道上,驿马扬蹄疾驰,负载着挚友之间生死以之的情谊和魂牵梦萦的思念,也负载着华夏历史上一幅流韵久远的文化景观——当时没有电话,幸甚,幸甚!


以前我曾对着电视里的某条新闻迷惑不解,在传递手段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为什么还有国家元首之间或给联合国秘书长写信的,他们打电话难道还不方便吗?或者说难道还在乎电话费吗?现在我懂了,从根本上讲,电话是一种快速回撞式的语言系统,有点类似于体育运动中的壁球,它更适合于利益竞争中的讨价还价。例如50年代以后,美苏两国总统之间就有一条热线,主要用于发现对方核导弹升空后的快速反应。而书信却能传递一种更为舒展也更为宽厚的人类情感,它是风情万种的艺术体操。


电话来了,很好!“行”、“快”、“要现货”、“没有事吧”、“有事打电话,号码是……”好摩登,好潇洒,好方便。可失却了情调,失却了韵味,失却了等待、期盼、憧憬、焦灼,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误解——好没意思!


电话铺天盖地而来,以殷勤的服务向你搔首弄姿,只要你愿意触摸一下某个敏感部位,受用时甚至可以轻松得“免提”。它到处投怀送抱,只讲按时收费,锱铢必较;它满街横陈,满街游荡,却没有冲动和情味;它招之即来,来者不拒,方便得连半推半就的矫情也一概省略。电话,你这不要脸的娼妓。


又要说到陈年的旧事了。


我在鲁院学习结束前,给家中写了一封信,告诉回去的日期和车次,让妻到无锡接站。可直到离京的前一刻,我还没买到一张最末等的车票。再写信回去是来不及了,想象着妻风尘仆仆地从乡下辗转乘车来到无锡,顶着寒风在站台上空等的情景,真恨不得铁道部长是孩子他舅。上苍有眼,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沾亲带故的关系,他有一个熟人在列车上当乘务员,把我送上了车。一路上,20多个小时,没有座位,没有水喝。连站立的空间也要靠不断地闪展腾挪来开拓。极度的困顿中,支撑我意志的就是妻在前方的车站深情远眺的身影。车到无锡时,已是晚间10点,从车窗里看到妻孤单的身影,一路上的疲惫早已风流云散,还呆看什么呢?“老夫聊发少年狂”,赶紧冲出车门,挽起妻温热的手,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走出一路久别重逢的浪漫。


后来妻责怪我,买不到车票,为什么不打电报回来更正呢?我说我不甘心,而且偏是这样好,有意思。


这“意思”是那封家信带来的——那时候,妻的乡村学校里没有电话。


1993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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