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叫虹桥新村,每天上班跨越护城河时,那骨架伟岸的水泥构建即虹桥所在。办公室前面的旧城中心也叫虹桥,只是冠以一个“老”字,当然现在已没有桥,只有摩肩接踵的高层建筑,玻璃幕墙在天光云影下很炫耀。据说当年这里确是小桥流水,很有一番景致的。
在我们共和国的版图上,究竟有多少座虹桥呢?我没有统计过,反正我走过的几座城市差不多都有。最近收到家乡寄来的一本镇志,旧日的小镇“十景”中,居然也有一处“虹桥残雪”,略云:
虹桥位于上官运盐河南支流端(现耐火器材厂东侧)。桥身长6米,宽1.5米,春暖花香之时,桃花夹岸、杨柳低垂,然而桥北坡冬天留下的残雪犹熠熠发光,日光倒影,景色诱人。
细细想来,小时候确实走过那座桥,却记不起有什么“景色诱人”之处。鲁迅说过,只要翻开任何一部县志,总能找到该县的八景或十景,实在没有景致了,也可想出“远村明月”、“萧寺清钟”、“古池好水”之类名目。在这里,先生大概还应加上“虹桥残雪”或“虹桥月影”吧。
这些名目自然都是文人调理出来的,一旦有了名目,后代的文人便有了附庸风雅的由头。这中间,我觉得吴江的垂虹桥被调理得不错,因为调理的文人知名度比较高,他们站在桥头的身影也就格外引人注目。
先是苏东坡、张子野和米南宫来了,光是这几个名字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而且是联袂而来,而且又闹得轰轰烈烈,他们在这里置酒论诗,三日不绝。三天时间要喝多少酒、写多少诗呢?没有记载,但留下了米芾的一句“垂虹秋色满江南”。米芾最拿手的是书法和水墨画,写诗是“反串”,这次却在苏东坡面前夺了头牌,可能有点偶然。但仅就这一句“垂虹秋色”而言,他的诗是写得不错的。
这是北宋的事,当时国力还相对强盛,文化人也活得相当潇洒,不然不会有这样一连三天的文酒之会。
又过了些年头,大词人姜夔经过这里,那是一个下雪天的晚上,身边伴着一个叫小红的歌女,这自然是很有情调的。他刚从石湖的范成大寓所过来,范成大是当时的词坛高手,又是做过大官的,眼下正退休在家,日子过得很惬意。前些时,姜夔为范成大创作了两首新曲,名曰“暗香”、“疏影”,范成大让两位艳婢练习,竟一唱而红。这次姜夔路过石湖,范成大为了酬谢他,便以歌女小红相赠。姜夔和小红其实早有意思,见范成大成全,当即连夜辞去,手挽手地踏雪而行,然后登上了古运河边的夜航船。船过垂虹桥时,姜夔赋诗道:
自琢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松陵是吴江的古称。外面下着大雪,夜色空漾,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诗人低回的箫声和小红清婉的吟唱。这是宋代文人的浪漫,诗写得艳而不昵,可以看出当事人的心态放达而健康。
扬州瘦西湖也有一座虹桥,它的名声,很大程度上与一个叫卢雅雨的人有关。清乾隆年间,卢雅雨出任两淮盐运使,发起“虹桥修禊”,实际上是一次诗歌征文活动。盐政是国家财政收入的大宗,两淮盐运使有的是钱,因此,这次活动搞得很热闹。卢某人写诗本是个半吊子,却偏要附庸风雅,自己先凑了4首七律为倡,而后“和韵者七千余人,编次得三百余卷”,这样的排场真是少见。但七千余人,三百多卷诗,翻来覆去说的都是那座虹桥,又有多大意思呢?
我翻阅了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心头不由得有点发冷,参与这次活动的文人中,很多是清初文坛上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中间,我看到了袁枚、郑燮、冒襄、戴震、惠栋、陈维崧、吴伟业等名字,我真不愿把这些一代名流和一个满身咸味和铜臭的盐运使联系在一起。再看看唱和的那些诗,大多词气安闲,雍容典雅,除去粉饰太平,无病呻吟,实在没有几首拿得出手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洋洋三百余卷的《虹桥修禊录》,加起来抵不上姜尧章的一首“小红低唱我吹箫”,也抵不上并非诗坛高手的米芾的一句“垂虹秋色满江南”。这实在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这是整个时代的悲哀。清代的康乾时代是一段以空前惨烈的文字狱而令人惊栗的历史,乾隆一朝,全国罗织的大小文祸达130余起。当成千上万的书生因舞文弄墨而被枭首或凌迟时,当浩浩荡荡的流放者哀哭着走向荒寒的极边时,面对着“虹桥风物”的那一群文化人还敢自由地倾吐他们心灵的声音吗?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拿起笔,涂抹几句假大空的应景词句交差了事。瘦西湖上的虹桥是丰姿绰约的,诗酒文会也相当热闹,但徜徉其间的文化人已经失却了先前的浪漫。“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龚自珍虽然说得很深刻,但只有等到若干年以后他才敢这样深刻。
虹桥在一代又一代文人的咏叹中容光焕发,毁圮湮没;虹桥也目睹了一代又一代中国人文化精神的委顿和失落。如今,我也有幸傍上了虹桥,在看到老家镇志上有关虹桥的记载后,我一阵颤动:怎么,我从虹桥走来,走了几十年,转来转去又回到了虹桥?现在我也算是一个文化人吧,每天极目虹桥,我却没有浪漫也没有悲愁,心头一片空白,似乎无话可说。
经过虹桥,总是在倥偬的奔忙之中,生命的无奈,在永无休止的上下班路上体味得格外深切,渐渐地对色彩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一次下班时,在虹桥桥头的十字路口,我的自行车冲出了停车线,被交警逮住了。见我是苏北口音,又骑着一辆破车,对方便认定我是外地民工,而且说不定连自行车也来路不正。解释了半天也没用,情急之下,我只得耍了一点小小的机智,我说,一定要扣车也好,你用手中的二哥大给你们徐政委打个招呼,他正等着我呢,电话号码是……这自然是小说家言,但那位徐政委我确实认识,他陪我采访过一个案件,电话号码也不假。那位老兄看了看我,终于认定我这个民工是给他们政委装修房子的,当即潇洒地挥手放行。
我猛踏几步,自行车从虹桥冲驰而下,直奔农贸市场,想回首看看那位雄姿英发的交警,却顾不上了。上学的儿子该回来吃饭了吧?青菜猪肉有没有涨价呢?都说个体户的豆腐里掺了玉米粉,但价钱倒吃得来……生活日复一日,总是顾不上回首,也不愿去回首。故乡的虹桥现在已不接纳我了,认为我是一个外地人;可现今的虹桥也不承认我,甚至认为我来路不正,只有抬出了一个“徐政委”才可以脱身。有时想起姜夔的那两句诗:“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这里的“十四桥”大抵只是一种泛指,但诗人回首之际,那意味肯定是相当安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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