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浅薄，我是在很晚的时候才知道飞天的。大约在70年代末期，一家刊物发表了一篇反响很大的小说，一时天下争传，真有点洛阳纸贵的味道。小说的题目就叫《飞天》，讲的是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背景是60年代的敦煌莫高窟。男的是个很有才情的画师，女的干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很清纯也很美丽的，后来被一个到地方支左的将军占了身子。结局是悲剧性的，不是那种梁祝式的悲壮，而是淡淡的忧伤。那篇小说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大致也就在那期间，诗人叶文福因一首《将军，你不能这样做……》而受到了责难。那是个对意识形态话语权视若神灵的时代，似乎作家们真的可以一言兴邦，亦可以一言丧邦，那种全社会对文学的推崇，现在想起来还令人受宠若惊。

这次到了西北，从柳园一下火车，形形色色的飞天就翩翩而来。从街头雕塑到宾馆的壁画，乃至商品的标志，那美丽的天使几乎随处可见。飞天，已成了敦煌文化一个永恒的符号。

在莫高窟壁画中，飞天是自由飞翔的神，载歌载舞的神，香艳美丽的神，风情万种的神。

看飞天，当然要看唐代的。

大唐帝国的盛世风华，无论给人间还是天国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自由，当然也给人们理想中的乐舞之神展开了更加广阔的飞翔空间。“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你看她们有时结队而来，亦歌亦舞；有时鱼贯而去，信手散花；有时成双飞舞，相呼相应；有时单身遨游，随心所欲。唐人的艺术气度是何等开阔！华夏天空上自在徜徉的羽人，印度河流域飞来的天人，爱琴海边飞来的天使，在他们的笔下兼容并蓄，成就了唐代飞天的绝代风华。他们在隋代飞天的基础上，着力于飘带与流云的无穷变化，不仅用随风飘动的长带来表达飞天的轻盈，还用流动的云彩衬托飞天的动势，有时一条悠长的云彩便表现了长长一段飞行的过程。这一切都使得天空更加辽阔、神奇、祥瑞、自由，也更富于艺术想象力和美的风姿。

很显然，在这里现实已被理想化，而理想也被现实化。

画工的伟大，就在于他们把生命的感觉注入了画面。

因此，他们笔下的飞天，不再是印度佛经中所说的一男一女，而是一律改成了艳丽的天女。这几乎是佛教史上最大胆的叛逆，也是最美丽的叛逆。画工们都是男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洞窟里工作，陪伴他们的只有戈壁、风沙、贫困和孤寂，他们需要一种寄托与宣泄。于是，他们把现实世界中难以满足的那一部分愿望，凝聚为美和自由的精灵，倾诉在画面上。那些飘逸轻盈的飞天形象，全是画工们身在枯索寂寞的茫茫大漠中，一任情怀和天真烂漫的痴想。

莫高窟北边是画工们住的洞窟。那些洞窟十分狭小低矮，矮得几乎只能藏身罢了。外面是荒无人迹的戈壁滩，只有风沙和飞雪经常闯进洞窟来串门。他们孤独难耐，饥寒交迫，如身陷绝境。一个洞窟的壁画，往往需要几代画工才能完成。他们几乎是一群囚徒——艺术的囚徒，永无温饱之时，永无出头之日，永无显姓扬名之机。

人们不禁要问：如果他们仅仅是为了生计才到这里来作画，他们的笔下又怎么会如此热情饱满，浪漫多姿，光华灿烂？

答案只有一个，他们是一群困厄和苦难中的艺术天才。天才从来不嫌弃困厄与苦难。相反，它们往往结伴同行。一部中外艺术史，有多少巨匠是从困厄和苦难的漫漫长途上走来的！

遗憾的是，敦煌的这批艺术巨匠，却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留下。

人生不曾厚待他们，但历史毕竟是多情的，那些被遗忘的艺术家其实就站在每一幅佚名的杰作后边。

请记住他们吧，他们的名字就叫无名。

离开敦煌后，壁画中那些连篇累牍的宗教故事早已淡若云烟，留下印象的只有那些“天衣飞扬，满壁生风”的飞天。

人类的文明历劫不坏，其中当有美的力量。只要有人类存在，人们对美的憧憬和追求就会生生不息。

因为，从根本上讲，人类文明的最终目标乃是一种美的生存。

当然，还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