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垛
常听老人们说,旧时的姑娘到男方去相亲,首先要看的是草垛,那是一户人家的生活质量——关于土地、耕作和居家过日子的大体情调——最外在的标志。草垛是乡村里最寻常的景观,即使是最贫寒的农家,家前屋后也少不了一只的。它融合了乡民们收获的喜悦,朴素的审美取向,以及对家园的温馨感受,让人们联想到那石灰斑驳的老式灶台,被柴火映红的少女或老妇的面孔,还有飘荡在晨雾和夕阳下的炊烟。在乡村日新月异的背景上,它是最不起眼的,却又最执拗地与你有着肌肤之亲。这就是草垛。
每年的六月和十月田净场空以后,各家便开始堆草垛了,这是收获的最后一幕仪式。乡村里土地金贵,连院墙脚下也要栽上几棵菜的。因此,草垛大多被安置在那些旯旯旮旮的地方:晒场边,树荫下,竹园的一角,反正那些地方也不长庄稼,是见缝插针的意思。新鲜的麦秸有一种甜津津的气息,和栀子花、紫丁香、野蔷薇的香气一起散漫在初夏的空气中,很让人心醉神迷。稻草的气息是软绵绵、燥松松的,带着秋阳温热的质感,诱惑着你想在上面打个滚。堆草垛很有讲究,一是要不倒,二是要不漏,三是要堆得有模有样的好看。那就需要用麦叉把草梳得很熨帖,然后一层一层地叠上去。一层叠上去了,用麦叉把周围牵牵挂挂的删下来,就像理发师梳理头发那样,有一种披离的效果。堆到高处时,那汉子操着麦叉在上面东挥西指,很有点像舞台上曹孟德横槊赋诗的气派。草垛的模样是因地制宜的,它总是和周围的房屋、树、村路,还有小河形成一种自然和谐的造型,共同演绎着家园的概念。当堆草的汉子从高高的草垛上跳下来,倚着麦叉点燃一支烟时,老牛正拉着犁铧,行进在刚刚经历了收获的土地上。且暂时收敛起镰刀和谷穗的锋芒,一个新的耕作季节又开始了。
男人在堆好草垛后,就很少来光顾了,他们把草垛丢给女人、孩子、鸡鸭和狗。
但草垛并不寂寞,光风霁月,雪雨飞霜,草垛也和乡村一起呼吸和思想。春天,少年牵着牛从窄窄的田埂上走来,腋下夹着一本书。他就这样从少年走向壮年,从故乡走向天涯。冬天,雪花覆盖在草垛上,草垛变得臃肿了,雪地上印着鸟雀的爪印,有如一行行“个”字,斜斜地写出野趣。那个穿大红滑雪衫的小女孩抱草来了,雪地上飘动着一团火焰。狗总是把草垛作为自己的安乐窝,一有什么响动就窜出去干预,因此那头上常常沾着几根草,一副日理万机、不修边幅的样子。连绵的阴雨过后,天气放晴了,村妇在翻晒麦秸,阳光下弥散着潮湿的霉味。村妇后里跟着一群鸡鸭,欢天喜地地争吃麦秸中的麦粒、小虫,还有蚯蚓。村妇不时停下麦叉,抬头望着村外的田野。田野上,古老的斗笠开成不谢的花,有如女人们铺开的艳情和梦想。谁家的姑娘来人相亲了,姑娘被从田间叫回来,偷偷倚在草堆头换一双鞋,理一理头发,然后抱一捧草钻进厨房间去烧火。柴火“哔哔卟卟”地炸响着,姑娘从灶门洞里偷偷看着那个人,灶膛里的火燃了又熄,熄了又燃。月光下的草垛常常成为诗人追寻的意象,小河里的航船悠悠地驶近又悠悠地远去,藤萝在篱笆上垂下古典的娴静。主人归来了,拉上拖拉机的刹把,把什么东西“咣当”一声丢进工具箱,然后到草垛上拔一把草揩揩手,空气中便漾开一股柴油味。随着“吱嘎”的开门和关门的声音,四周又归于寂静,只有天地间款款吹动的风,那是舒缓的天籁之声、盈盈在耳。露水从树叶上滴落下来,一滴、两滴……
草垛脚下常常还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例如一早起来抱草时,发现草垛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只鸡蛋,那是谁家性急的母鸡留在这里的。有一年,我家丢失了一只芦花鸡,都认定是被黄鼠狼叼去了,全家人惋惜了一阵,也就不再去想它。可过了些日子,芦花鸡却领着一窝毛茸茸的小鸡从草垛后面走出来,那派头有一种初为人母的矜持和高贵。原来这段时间里,它一直沉浸在做母亲的憧憬之中。它先是把蛋偷偷生在草垛后面,然后自己又在那里孵出了一窝小鸡。我们总是无法想象,这些日子它是靠什么维持生命的。芦花鸡拖儿带女,在草垛前自由自在地徜徉,从它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中,你可以体味出不同的情绪:疼爱、撒娇、训斥,甚至争吵,这不由得会使人们想到一首童谣:
老鸡骂小鸡,
你是个笨东西,
我叫你唱咕咕咕,
你偏要唱叽叽叽。
生命的赞美诗像阳光一样,铺陈在这片洋溢着幸福感的草地上。四处静极了,连蒲公英也收起了小花伞,这时候,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它们的声音。
这一幕草垛前的轻喜剧,好长时间里一直成为我们全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日子安然如常,季节的风景轮回往复。小河边昏昏欲睡的茅屋变成了瓦房又变成了带外墙砖和卫生间的小楼,乡村像怀着希望的少妇,在年复一年的春风秋雨中走向丰韵和成熟。
只有草垛还在原来的地方,有如一位敦厚的老人,在乡村中默默地守望。
桑 园
过了谷雨,桑园便进入了生命的旺季。传统农家的收成,大致一半在稻麦,一半在蚕桑。侍桑养蚕是女人的事,自蚕种进门以后,乡村女人的劳碌也大致一半在蚕室,一半在桑园。
桑园是女人的乐土,蚕宝宝一起身,女人们便挎着那提把很高的竹篮采桑叶来了。初夏是放纵的季节,大片大片的红,大片大片的绿,简直有一种奢侈的意味。桑园里葱郁一片,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太阳一照,每一片胡桑叶片鲜绿光亮,翠得像玉,薄得像纸,仔细看去,那规则分明的叶脉有如地图上的江河水系。采桑不是个脏活儿,又轻巧得很,因此女人们一个个都打扮得格铮铮的,像是去赶集。阳光一缕一缕地透进来,在她们身上缓缓地游动,桑枝轻摇,叶片拂着女人的脸颊,那影子也是绿的。女人们一边采撷那硕大的叶片,弄出呼啦呼啦的响声,一边高声大嗓地说笑,那声音被浓密的绿叶滤过了,仿佛梦幻一般。所说的话题无非是各家的蚕情,以及桑叶够不够之类。蚕的一生,除去睡眠,就是不停地吃,一层桑叶布上去,只听到一片小雨淋漓的沙沙声,听着像春雨敲在瓦楞上,轻轻地,很有节奏,有如一阕生命的赞歌。转眼工夫,那一层桑叶便剩下了丝丝缕缕的叶脉。蚕短暂的一生要吃进去多少桑叶呢?谁也没有算过。养蚕的女人只知道多大面积的桑园,可以养多少蚕,大体上不会有出入的。
有雨的日子桑园里格外静,小雨潇潇洒洒地落在叶片上,那声音很近又像很远,迷茫中给人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蚕是有洁癖的小公主,带露水的桑叶是不能吃的,更不用说淋过雨的了。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女人们是不会在雨中采桑叶的。但若是遭遇了连绵的阴雨,也只能穿上雨衣走进桑园。这时候,她们的动作会格外精细,先抓住桑条摇一摇,抖落叶片上的水珠,然后慢条斯理地采,全不像往日那样风风火火的。一想到蚕宝宝那翘首茫然的模样,女人们心里满是爱怜,可一个个用的却是嗔怪的口气,如同嗔怪自家贪食的孩子一般。淋了雨的桑叶采回去,须得一张一张地揩干净,然后才能布到蚕床上,那每一张叶片上,便印上了女性婉约的姿影。
随着蚕宝宝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壮硕,桑园却一天比一天清瘦了。桑叶采光了,只剩下一根根枝条孤傲地伸展着,风过处悄然无声,下雨时也不再喧哗。桑园冷寂了好多,或者说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些日子,先前采桑的女人又在桑园边的村路上出现了,她们是去卖蚕茧的。蚕茧的竹箩装得很满,上面盖着一条蓝印花布的围裙。毛竹扁担颤颤悠悠的跟脚起,女人的身姿显得很轻盈。一路走过,一路说笑,那一季的欢乐都在笑声中得到了张扬。照理说她们家家都有自行车,有些人家还有摩托车,本来可以让男人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送到收购站去的,但她们不愿意那样做,似乎那样便冲淡了某种应有的仪式感,也少了许多乐趣。她们的目光掠过桑园,灿然的阳光下,桑园一片萧疏,仿佛落尽铅华的少妇,一副素面素心的样子。有眼睛尖的女人突然叫起来:看哪,胡桑枝条上又绽出苞芽来了!
是啊,桑叶又开始绽芽了,接下来就该张罗下一季的蚕花了。
毛竹扁担颤颤悠悠,女人们的脚步越发轻快了。
菜 花
“蚕豆开花哄煞人,豌豆开花有巴成。”这是乡村里两句古老的谚语。蚕豆花是急性子,一开春就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颅,淡淡的青紫色,中间有一块黑斑,像一只不规则的小酒杯,不怎么起眼的。其实那时候离收获还早。豌豆开花大致要到谷雨以后,一串串小白花,素面素心的样子。在它的身边,麦子已经圆身抽穗了,田野上的风一天比一天温情。
在蚕豆花和豌豆花两个季节之间,是清明前后盛开的油菜花。
菜花是乡土情结的经典意象,它让人们想起小河里涨满的春水,男孩鼓着腮帮吹响的一支芦笛,泥土在犁铧下闪着滋润的光泽,香椿树上的小喜鹊出巢了,柳丝在春风里多么轻盈,田埂上走来一队村姑,笑声摇曳着自由自在的阳光。菜花开了,乡村也走进了一个希望的季节。
在所有作物的花中,菜花是最壮观的,那是一种华丽的高贵,又是一种华丽的朴实。好大一片烂漫的金黄色,汪洋恣肆,云霞一般铺展开来,你只能用华丽来形容。虽然菜花是乡土气的,人们一般也不会把它和华丽联系在一起。但华丽有时是一种气势,本来并不华丽的个体,汇聚在一起就有了华丽的视觉冲击力。就像竖琴的揉弦或长笛的颤音,可以汇聚成气象万千的华彩乐章。大片的菜花,让人真想扑进去打几个滚。《九九艳阳天》中有一句唱词:“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青”,为什么不是“油菜花儿香”呢?写里下河的春景不写菜花,实在是说不过去的。
菜花开了,乡村里到处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香气,那香气不妖娆,不媚俗,是平民品格的质朴,又有着乡野风情的浪漫,足以让人陶醉的。蜜蜂和蝴蝶飞来了,追逐着香气也追逐着明媚的春光。女人们从田间走过,衣服上沾满了金色的花瓣,于是走到哪里,蜜蜂和蝴蝶就跟到哪里,真可以用“招蜂引蝶”来形容。有时候,菜花也被女人插在发髻上,就那么极随意的几枝,却使女人整个地鲜亮起来,生动起来,一颦一笑都流溢出青春的自信。这是乡村妇女特有的雅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特有的“艳福”——她们因劳动而美丽,也因美丽而使劳动具有了诗的意味。她们亲和土地,亲和阳光,漫山遍野都有她们采撷不尽的艳情与梦想。
一阵风雨过后,菜花便凋落了。凋落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壮烈。它不像桃花那样招摇作态,楚楚可怜;也不像柳絮那样漫天飞舞,攀附着行人的衣袖。它默默地投入土地的怀抱,矜持而无悔。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地上金灿灿一片狼藉,有点令人伤感。但看看原先的花枝上,青嫩的油菜荚已经举起来了,那是它们对大地和阳光最有价值的奉献,而先前的华丽只不过是一种仪仗。仪仗说到底是一种场面之物,但就从它敢于铺陈那样盛大的仪仗来说,菜花也是应该划入高贵一族的。这时候,东南风开始送来布谷鸟的叫声,乡村的日子像正在孕育的果实,变得饱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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