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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8、靖江思语

“上哪去?”


“靖江城。”


“做什的?”


“买饼。”


在我老家的土话中,“靖江”读作“清江”。“清(靖)江城”,说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韵味,而且那语感中有一种很炫耀的成分。在我的印象中,附近的县市没有一个够得上带“城”的,就连南京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也不曾享受过这等荣衔。为什么唯独靖江要称“城”呢?谁也说不清,反正老辈子人都是这么说的。既然称之为“城”,想必是个很繁华的所在,至少比附近的海安、如皋、姜堰堂皇得多,这一点毋庸置疑。


靖江离我老家120里,处在这段距离中点上的,有一座叫黄桥的小镇。黄桥是我们常去的地方,买小猪,买麸皮,买豆饼,都到黄桥去。因为那一带是杂粮区,传统的经济格局是“猪、油、酒”。猪、油、酒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生物链。土地上的出产以高粱和黄豆为大宗,高粱用于煮酒,黄豆用于榨油,煮酒和榨油的下脚——酒糟和豆饼——是喂猪的饲料,当然,最后猪的排泄物又得回到土地上去,开始新的一轮循环。这样的经济格局至少延续了上千年,到了我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那个时候,大体上也仍然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大面积的高粱从旷野上消失了,上边也不让民间煮酒了。这样,我们到黄桥去,一般都是为了买饼——是喂猪用的那种豆饼,榨油的下脚料,不是名气很大的黄桥烧饼。


到黄桥,如果价格谈不来,或者市场管理太紧,便会有人提议:走,到季市去。


于是就到季市去。季市属靖江县,离靖江30里。


在季市还买不成,要是再有人心血来潮:走,索性去一趟靖江城,便不会有人响应了。


经常跑靖江城的人也有,但不多。一是因为远,二是因为靖江人野,说打就钳毛,与他们过招,十有八九要吃亏的。虽然那里的豆饼杂粮比黄桥便宜,大家一般还是不去,似乎无论在地理上还是心理上,靖江都是一种极限。经常跑靖江城的那几个都拥有一辆永久52型的加重自行车,而且自己都是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走到哪里也不怕人的。


那次心血来潮,提出索性去一趟靖江城的是贵根。贵根既没有永久52型自行车,也不是那种膀子上能跑马的角色,他之所以口出狂言,是因为他祖母的娘家在靖江,眼下老叶子大都凋落了,只剩下小辈的几个表亲,但常年也不见来往的,只听老太太偶尔说起童年时,提到“沙上”、“老岸”之类的地名,似乎离长江不很远,小时候家里穷,每年秋天都要到江边去采芦花填被子。毕竟是吹着江风长大的,骨子好,老人如今80多岁了,走路还挺腰挺棍的,说话的中气也很足。岁月流水一般逝去,60多年的朝云暮雨抿进了耄耋之人枯疏的发际,当年那个在江边采芦花的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但岁月却无法磨去她乡音中的棱角,可见方言也像血缘一样,是一个人生命的密码,注定了要与生命相始终的。靖江话有点特别,和江淮方言不同,也不太像吴语。老太太保留下来的方言单词有这么几个:一个是“底高”,是“什么”的意思;一个是“你些,我些”,是“你我”的意思。有时婆媳之间闹矛盾,贵根的母亲当面忍气吞声,到了外面向人诉说时,常常这样开头:“我家那个‘底高’,蛮哩……”蛮,有强词夺理的意思,也有以势压人的意思。蛮、野,这是人们对靖江人的总体评价。


贵根有一件很大的棉袄,是他母亲用手工缝制的,样子却是当时最时髦的派克式。铁灰纱卡的面子,既庄重又耐脏。冬天晚上在他家打牌时,我们都穿过,只觉得浑身的暖气直往上拱,带着一股陷溺般的软香,很让人沉醉的。他说棉花是托靖江的一个表兄买的,说靖江的沙上地带是长江冲积出来的沙质土,长出来的棉花纤维特别长。我想,也不光是靖江的棉花好,其中更融进了一个母亲对儿子关爱和体贴的温情。贵根从小身体就单薄,初中毕业后回乡务农,他那样的体质,本来不适合在乡下战天斗地的,但在一顶富农子女的帽子下,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虽然干的都是三等劳力的活,总还是不堪其苦。村里人都叫他“五保户”,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来说,这样的绰号实在不值得夸耀。我常常看到他母亲站在村头,远望着儿子在田间劳作的身影,那目光中的忧虑和无奈,阴影一般黯淡了乡村的庸常岁月。


那年夏秋季节,命运突然一改往日冷峻的面孔,向我显露出多情的眉眼,我被推荐到省内的一所大学去深造。临行前向贵根告别时,双方似乎都有点伤感。但他马上就振作起来,对我说:你走了,我也准备离开生产队。再在队里待下去,不是办法。我问他去哪,他说已经联系好了,到靖江去,“学个瓦匠拷拷”。“拷拷”是他的口头语,有“玩玩”的意思,语气中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我心头似乎感到一点安慰。但同时又想到,泥水匠的活儿也不轻松,他能干得了吗?


后来我才知道,他终究没有去,原因倒不是干不了,而是他母亲担心靖江人太野,怕儿子吃亏。


我去的那所大学在苏州。汽车经如皋、黄桥、季市,进入了靖江地域。眼界所及,到处是生气勃勃的秋景,玉米刚刚收割,古战场一般狼藉,一簇簇玉米秸在西风里磨出清冷的秋声。但棉花和水稻正在秋阳下蓬勃得可爱。看着公路两边的棉田,我突然想起贵根的那件棉袄,这里大概就是所谓的“沙上”地带吧?想象中的靖江人那飞扬凌厉的习尚大抵都与这片土地有关,长江是它最有力的依傍,也是它的性格基因,这片土地上每一颗沙粒的积淀,都是在大江激流的奔腾与回旋中完成的。如果了解了这段历史,你甚至会感到地层深处那股躁动不安的激情。它毕竟太年轻了,年轻得嘴角上的绒毛还带着奶香,当然也年轻得不懂世故。在那一瞬间,我原谅了它那不忌生冷的野性,因为那恰恰体现了它血气方刚的活力。


进入靖江城了,印象中只是一条曲尺形的街道,汽车站就坐落在那曲尺形的拐弯口上。汽车进站了,司机宣布:停车一刻钟,吃早饭。


那么,就走出车站,看看靖江城,也看看靖江人吧。


时间在1973年9月5日,清秋寥廓。沙石马路上飞扬的尘土中,隐隐传来“大肉包子”的叫卖声,带着几分吴语的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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