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生活场景都是过眼烟云，湮没在渐去渐远的庸常岁月中。但有些场景却足以让你体味终生。

例如1965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在如皋中学高一（3 ）班教室……

那天是周末，不上晚自修。暮色中飘着雪花，是那年的第一场冬雪吧。课桌已被搬到外面走廊上去了，腾出来一片空地，七七八八地摆满了凳子。隔壁4班的同学也来了，当然不是全部，今天晚上的活动是自愿参加，于是有不少人到阅览室去了。

徐尔昌老师来了，他把带来的老式留声机打开，用摇把上紧发条，然后很有风度地摆摆手——顺便说一句，他是我见过的老师中最有风度的一个——说了以下一段开场白：

“今天，我们大家围坐在这里，举行一个简单的唱片欣赏晚会，就好像这中间放着一盆火，大家一边烤火，一边在音乐的旋律中度过周末……”

唱片开始摇摇晃晃地转动了，歌声如长河流水一般从历史的深处款款走来。

在那个年代，可供我们欣赏的唱片自然是很有限的，《黄河大河唱》《毕业歌》，歌剧《洪湖赤卫队》《白毛女》《江姐》《小二黑结婚》选段，还有一些当时尚未遭到批判的电影插曲和民歌。但就是这极其有限的曲目，已足以让我们心醉神迷了。歌声中有一种回肠荡气的力量，叩击着我们青春的情怀，让我们体味着艰辛的奋进和失意的忧伤，还有那种混合着痛楚的愉悦。音乐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让你的灵魂飞升起来，在想象的天地里自由自在地翱翔。每拿出一张唱片，徐老师总要先介绍一下这首歌的时代背景，以及词曲作者的生平和创作风格，侃侃而谈中有一种诗的意蕴，使人怀疑是预先准备过的，是为这场晚会设定的一种主持风格。其中还夹杂了不少很专业的名词术语，让我们感到既新鲜又羡慕。偶尔有雪花从窗外飞进来，落在我们脸上，冰凉冰凉的。很多年以后，我仍然常常会想到那个晚上的雪花，因为它融化在我的脸上，和着泪水一起流下来，流进了我那枯涩的、迫切需要滋润的心田。

最后一支歌是《松花江上》，那是真正的慷慨悲歌。我相信，这时候每个人都憋不住想吼出来。终于，第二段开始的时候，4班一个叫于万太（或者叫于永太，海安曲塘人）的同学首先站起来跟着唱。想不到这个平日里邋里邋遢的小矮个，竟有一副这么好的嗓子。他是真正会唱歌的，我听得出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很华彩的成分。接着，所有的人——包括徐老师——也都站起来跟着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晚会结束了，我们默默地走出教室。外面的雪下得更稠了，我们踩着薄薄的冬雪走向宿舍，一路上谁也不说什么，似乎仍沉浸在那不绝如缕的旋律中。

我知道，这沉默中浸润着一种感动，在那个时兴用忆苦思甜来激发感动的年代里，我们被音乐感动了。

大半年以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徐尔昌老师是第一批被揪出来的。班上的同学在大字报中旧事重提，说那次晚会是用封资修的靡靡之音毒害学生。我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在那张大字报上签字，真的记不清了。

以当时的气候和我软弱的性格，可能会签的。

但那次晚会给予的感动却从此印在我生命的底色上，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