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阅读
 ▌ 会员专享
 ▌ 世界历史
 ▌ 软件工具
 ▌ 中国历史与文化总览
 ▌ 知识大全
 ▌ 现代摄影
 ▌ 资源目录
 ▌ 书法名画
 ▌ 微信弹窗
 ▌ 购买会员
 ▌ 网站登录
 ▌ 名著速览
 ▌ 名言警句
 ▌ 故事大全
 ▌ 联系网站
352、香 水

上世纪1997年发生的事情,现在似乎都印象不深了,虽然其中有几件算得上是共和国历史上的宏大叙事,例如年初有一位伟大级的老人离去了,夏天又有一场普天同庆的“回归”盛典,但对于一个小人物的个体生命来说,这些都关系不大。承平年代,人们只知道埋头过自己的小日子;只有到了民族危亡的时候,人们才会意气风发,随手扔一块石头就能砸着一个忧国忧民的政治家。


倒是有一件小事,后来一直耿耿于怀。


那年深秋的一个下午,我和几个朋友去瞻仰刚落成的灵山大佛。先前已经听说大佛的风水极好,“前有照,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但当时的灵山正值草创,一切都是粗线条的,也来不及刻画和润色。一圈走下来,景区内竟连巴掌大的一块水面也没有。而作为大佛背景的山峦上,更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绿意。我把这感觉对一个朋友说了,认为有点遗憾。朋友看着我,很认真地说:站在大佛的眼皮下面,不作兴的。


“不作兴”是我老家一带的方言,意思大致和不应该差不多,但比不应该的语境要更严肃一些。


他这么一认真,我也不由得认真起来,觉得自己确实“不作兴”的,心中好一阵懊恼,甚至有点诚惶诚恐。诚惶诚恐其实掩盖着某种隐秘的欲望,生怕因自己的不敬而遭到神灵的怪罪。那时候我47岁,当然不算年轻,但也不曾老,所谓欲望还在潜滋暗长。深秋的况味本来就很萧瑟,那萧瑟竟如暮色一般弥漫在心头,一直挥之不去。


15年后再到灵山,虽然时令刚过白露,四近的山峦一派苍郁葱茏,但我的个体生命已近晚秋。晚秋是褪去了浓艳和浮华后的朴素,有一种干净透明的简约之姿。陈道明整天在广告中说:简约而不简单。似乎这两个词代表着两种高下立见的品位。其实在我看来,也差不多。人一旦活得简单了,也就自由了。去除芜叶,脱略华茂,有如三秋之树,何其轻松!因此,站在大佛的眼皮底下,庄严之感有之,诚惶诚恐则未必,因为我只是来寻求一份心灵的澄明清静,并不想在这里许愿投资、希冀得到丰厚的回报。我佛智慧,想必也是不会喜欢那些逐利之徒的吧。


这些年灵山踵事增华,美轮美奂的梵宫是世界佛教论坛的永久会址;南传佛塔、降魔石窟、九龙灌浴、阿育王石柱等诸多景致各具神韵,成就了佛教文化与古今建筑艺术的珠联璧合;新近落成的五印坛城则是一座藏传佛教风格的艺术殿堂。尤其让我眼睛一亮的是,五印坛城的四周环绕着一片水域,虽说不上浩阔,却也沧浪润泽、清灵可人,蒙蒙细雨中,倒映着那红白相间的建筑轮廓。闲心对定水,清净两无尘,少顷,眼前竟有些恍惚了,令人有浮生若梦之感。一问,说是叫“香水海”。


为什么叫“香水海”呢?


我心头隐隐被触动了一下,似乎有了某种预感。


回到宾馆找资料一查,这个“香水海”果然是有来头的。佛经记载,世界的中心是高与天齐的须弥山,四周环绕着八山八海。除最外一重海水苦涩难饮外,其余七海中尽是清香四溢的八功德水。故称“香水海”。


答案找到了,我惭愧得恨不得一头撞到墙上去。


前些时我正在写一本历史文化方面的长篇散文,其中说到历代王朝为了解决财政危机,以发卖度牒的方式圈钱。度牒是出家人的身份证明,有了这份证明便可以免除租税徭役,犯了事还可以逍遥法外,就像《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和武松那样。安史之乱时,唐王朝“军兴用度不足”,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神会在北方大张旗鼓地推销度牒,为唐肃宗募集军饷,称之为“香水钱”。行文至此,我就抓住这个“香水钱”大做文章,望文生义地说了以下一段不负责任的话:


“我一直弄不清这个‘香水钱’是什么意思,出家人为什么要以这种带着暧昧的闺房气息的名义向朝廷献媚。但宗教和皇权的互相借重却又一次得到了证明。神会后来在宗教界的地位迅速上升,与这笔‘香水钱’不无关系。所谓‘沙门不敬王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姿态而已,就像某些知识分子的假清高一样。”


完全是信口雌黄地洒狗血。一个神圣的带着普度众生意味的佛教用语,在我笔下,竟然变成了给皇室后妃们买香水脂粉的零花钱,变成了一个“带着暧昧的闺房气息”的贱词。在此之前,我在一篇关于洛阳的文章中,写到当年为了建造龙门石窟中的卢舍那大佛,武则天慷慨解囊,赞助“脂粉钱”二万贯。我为这笔“脂粉钱”曾洋洋洒洒地发了一番议论,且认为这是武氏僭登帝位的“政治献金”。现在看到了这个“香水钱”,就想当然地等同于武则天的“脂粉钱”。为文者如此轻率,实在是要不得的。


与香水海相对应的是苦水海。无论今生还是来世,谁都不愿蹈入苦水海的。幸好,在环绕世界中心的八片海水中,有七片是香水海,只有一片是苦水海,非常7+1,黄金比例。佛家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说法,那是劝导人心向善、顺其自然的。也就是凡事须放得下、想得开、看得透、莫强求,这是一种人生的大智慧。因为所有的苦,说到底都是自找的,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现代人常说“纠结”这个词,什么叫“纠结”?就是你越是纠缠不放越是解不开心结。从这个意义上说,那个非常7+1是很有道理的,说明人生中还是苦少乐多,前提当然是你自己放下了,想开了,看透了,不纠结了。一旦做到了这些,生命就将沐浴在芳香四溢的八功德水之中,那大概就叫幸福吧。


幸福是人类生生不息的追求,但幸福这两个字连用,大抵还是宋代以后的事,而且原先是把“幸”字作动词的,有“祈望”之意。最早用这个词的可能是那个古板的史学家司马光。唐宪宗李纯热衷于迎佛骨,想长生不老,为此还差点把劝谏他的韩愈处以极刑。“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漂亮的诗句就是韩愈在流放潮州的路上写下的。但这个宪宗皇帝最后却未能安享天年,他四十来岁就被宦官杀死在寝宫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评论道:“幸福而祸,无亦左乎。”求福而得祸,实在是事与愿违啊。那时的幸福是一个动宾结构,祈求福泽的意思。现在的幸福当然就是幸福了,没有祈求的意思,但祈福之风却方兴未艾。这些年来,幸福成了最时尚的流行语,也因其时尚而迅速贬值。某些机构热衷于每年搞什么“最具幸福感城市”的评比,我所生活的这座小城也曾多次与有荣焉,这当然是很牛逼的,但我一直对此不以为然。幸福是每个人的主观感受,就像鞋子大小自己知道一样,凭几张抽样调查就搞定了千百万人的内心感受,你那个幸福也太不靠谱了。我可以武断地说,在我们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恰恰有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不够幸福,因为他们幸福的标准是“比别人幸福”。这一“比”,就把自己的幸福感“比”下去了,也“比”得自己欲火中烧。


“欲火中烧”这个词不好,我很不喜欢。估计佛祖也不会喜欢。佛教本来是讲求修持、讲求静悟的,这一点和儒家的“思无邪”有相通之处。但不少朝圣的香客都怀着一种投资心理,期望在这里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在一个著名的宗教圣地旅游时,就曾看到同行中有人刚刚在佛像前捐了钱、许了愿、诚惶诚恐地跪拜如仪,屁股一转就在手机里布置怎样巴结上司、倾轧同僚、接洽受贿事宜,其神采之飞扬似乎刚才对神灵的贿赂助长了他的底气,让他更加有恃无恐。于是衮衮诸公滚滚而来,大大小小的佛像前香火繁盛,四面八方的朝拜者摩肩接踵。而寺庙里的僧侣也俨然祭司,成了沟通人神之间交易的掮客,无论你求子求财、做官考学、消病除灾以至婚嫁就业,均可受理。如果出了足够的钱,你甚至可以被安排到里面的密室里,有香茶伺候,有高僧洽谈,就像只要腰包鼓突就可以进入股票市场的大户室或KTV的豪华包间一样。看到这样的场景,有时我会想:神灵从来不会保佑世俗的欲望,只会保佑善良和爱。道理很简单,佛祖秉持的是众生平等,大公无私,怎么能容忍你和他进行这种市侩式的投资交易呢?反过来说,如果任何人只要在他面前有所奉献就能遂其所愿,那岂不是证明了佛祖也是个见钱眼开、看人下菜碟的势利眼?一个势利眼的佛有什么资格成为天地万物的主宰?有什么资格享受人们千秋万代的崇拜呢?


这样的当然有点大不敬了。


晚上,我一个人又去了香水海,四近的灯光映在海面上,摇动着轻盈的微光。伫立良久,我真的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桂花的香气。一场小雨,转眼间就是秋天了。


 ▌ VIP文字A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