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李鸿章少年得志,十七岁考中秀才,二十四岁便以二甲第十三名的好成绩高中进士,成为安徽省最年轻的翰林,但他的发迹与成功,实与曾国藩密不可分。
李鸿章父亲李文安与曾国藩于同一年(1838年)考中进士,互称年兄年弟。李鸿章以年家子的身份拜曾国藩为师,曾国藩自然对他另眼相待、青睐有加,加之李鸿章聪颖过人,虚心求教,因此进步很快。受教于曾国藩的第二年,李鸿章就考中举人。在长达近十年“朝夕过从”的日子里,李鸿章不仅学诗习文、练字读史,还向曾国藩请教经世义理之学,获益颇多。他练就的一手好字,也得益于曾国藩的教诲,要求“其落笔结体,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结果超乎曾国藩之上。
受诸多因素影响,后世之人,只要谈及李鸿章,都认为他一味妥协、崇洋媚外,骂他为“汉奸”“卖国贼”,留下的是一副獐眉鼠眼、委琐窝囊的漫画相。其实,李鸿章个子高大,一点八米左右,风度儒雅,显得仪表堂堂,颇有几分英俊潇洒的味道,有“云中鹤”之雅称;也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胆小如鼠、局促狭隘,早年他作有《入都》诗十首,其中一首写道:“丈夫只手把吴钩,意气高于百尺楼。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仅仅一首短诗,我们即可从中读到他的远大理想与豪情壮志,看出他的博大胸襟与广阔视野,见出他那汪洋恣肆的文采以及举重若轻、气闲神定的风姿。
与曾国藩一样,李鸿章人生的巨大转折也缘于太平天国。工部侍郎吕贤基奉旨回老家安徽办理团练,1853年3月4日这一天,他在咸丰皇帝面前保荐李鸿章等人随同帮办。于是,李鸿章离开京城,回到故乡宿州,入了安徽巡抚周天爵幕府。不久,父亲李文安也奉命回籍办理团练,加上哥哥李瀚章,李家父子三人辗转奔赴于安徽各地,以尽力剿灭捻军与太平军为己任,替清廷效犬马之劳。
李鸿章在安徽帮办团练的五年时间内,或入幕府参与军事谋划,或独立率军作战,虽用力甚多,也打过不少大仗、硬仗、胜仗,但总的来说收效不佳。其间,吕贤基兵败舒城投水自尽;家园两度遭劫,被太平军焚烧一空,夫人、幼子死难;父亲李文安于合肥军中病逝,就在他奔丧暂时离开军营期间,太平军大举反攻,清军全军覆没,李鸿章侥幸逃脱一死。
“国难未除家未复,此身虽去也踌躇。”就在李鸿章身陷困境、茫然四顾之时,正在江西与太平军苦战的恩师曾国藩来信了,希望他能进入湘军幕府。李鸿章接信,没有半点犹豫,就离皖赴赣,赶往曾国藩的建昌大营。
就个人天赋而言,李鸿章居曾国藩之上,更是远远超过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曾国藩深知李鸿章其人,并未把他作为一般文员、秘书使用,而是当成助手、顾问,视为左右臂膀,一切重大计划、决策都与他相商。李鸿章也的确才堪大用,批阅公文、起草书牍、建言献策,都甚为得体周全,曾国藩十分赏识。但他也深知李鸿章的先天缺陷与后天不足,总是不失时机地将他敲打、磨炼一番。李鸿章不够严谨刻苦,有睡懒觉、怕吃苦的不良习惯。而曾国藩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勤勉有加,他每天要早起查营,黎明时分即和幕僚一同进餐。一天早饭时,曾国藩没有见到李鸿章,派人去催。李鸿章懒散惯了,留恋暖乎乎的热被窝,想好好享受一番,就赖在床上谎称生病头疼。曾国藩自然心知肚明,便接连派人催促。李鸿章也就一个劲地耍滑头,找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理由,迟迟不肯起床。三请四催,仍不见踪影,曾国藩不禁大为光火,几乎向他发出最后通牒:“必待幕僚到齐乃食!”只要你李鸿章不起床,大家都不动筷,全都坐在桌前傻乎乎地等着你一人吧。李鸿章知道事情弄僵,赶紧披衣起床,踉跄跑步而往。曾国藩板着脸一言不发,其他幕僚自然也不好说什么,李鸿章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在一片沉寂与沉闷的氛围中,大家吃得很不是滋味,唯有咀嚼声与偶尔的碗筷碰击声。早饭终于吃完,曾国藩一字一顿地说道:“少荃(李鸿章字),既入我幕,我有言相告,此处所尚,唯一诚字而已。”话音未落,即离席拂袖而去。自此以后,李鸿章逐渐养成了早起习惯,直至病逝,“每日起居饮食均有常度”。
李鸿章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也就免不了几分自负,为人处世落拓不羁。为此,曾国藩不得不“故欲折之使就范也”。曾国藩驻军祁门,因地势如在釜底,正如兵家所说的“绝地”,幕僚们无一不劝曾国藩及早退军,尤以李鸿章劝谏最力。经过一番实地考察,曾国藩也知祁门是处险地,但他早已上奏咸丰帝驻军此地,刚刚接过署理两江总督的圣谕就朝令夕改,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负面影响,于是,曾国藩只好硬着头皮一意孤行,继续将大本营扎在祁门,并对那些劝说的幕僚道:“诸君如胆怯,可各自散去。”为此,李鸿章深感委屈。正在这时,师生两人又在处置李元度问题一事上发生严重分歧。李元度是湘军元老,对曾国藩有救命之恩,但他在驻守徽州时,却不听曾国藩的再三叮嘱与劝告,轻率出城与太平军交战,致使徽州失陷,祁门危在旦夕。李元度的失误完全打乱了曾国藩的战略部署,令他尤为愤慨,决定上疏弹劾。李鸿章极力反对,认为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也不能因为一次的失误就抹杀过去的所有功劳。曾国藩从治军用人的全局出发,并不理会李鸿章的求情与指责,不顾个人私情,将李元度弹劾去职。这也看出李鸿章与曾国藩内在的本质区别,作为理学家的曾国藩为人处世以道义责任为重,李鸿章则常怀几分私心,不论对人对己,都有念情营私之嫌。两件事搅在一块,弄得李鸿章既委屈又无奈,觉得难与曾国藩共事,决意离开曾幕,前往正在南昌的兄长李瀚章处闲住。李鸿章在祁门危急时离去,曾国藩大为不悦,认为“此君难与共患难”。可事情一过,双方都变得理智而冷静起来。李鸿章深感自己过于冲动,环顾四周,觉得天下之大,唯有曾国藩称得上真正的豪杰志士,自己要想出人头地,非得依附他不可,正如胡林翼为他分析的那样:“君必贵,然愿勿离涤生(曾国藩字),君非涤生何以进身?”此时,湘军与太平军酣战正急,曾国藩也急需李鸿章这样难得的人才,便给他一个台阶,主动写信相邀。在离营八个月之后,李鸿章重回曾国藩幕府,过去的任性孤傲、虚骄浮躁几乎被打磨得一干二净。与初次入幕相比,曾国藩对他“特加青睐,于政治、军务悉心训诰,曲尽其熏陶之能事”。
经过一番磨合,两人情谊渐浓,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李鸿章晚年常说他受曾国藩教益之多,平生受用不尽。据曾国藩孙婿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中所记,李鸿章“平素最服膺曾文正公,启口必称‘我老师’,敬佩殆如神圣”。
曾国藩不仅在学问、人格方面给李鸿章以影响,其事业也由曾国藩一手培植提携而成。
湘军攻克安庆,对太平天国取得了战略性的重大胜利,但长江下游的李秀成仍具有相当的实力与优势,率军先后占领了江苏、浙江的大部分城市,使得上海成为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岛。上海官吏、商人大为恐慌,赶紧前来安庆请求曾国藩派兵救援,并许以每月筹措六十万两饷银的丰厚酬报。曾国藩一直为军饷所困,六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自然让他心动,但湘军正沿江东进计划进攻南京,并已遣左宗棠自江西援浙,一时间实在无兵可派。十二天后,户部主事钱鼎铭、候补知县厉学潮又从上海乘外轮来到安庆,仿春秋时期申包胥向秦朝搬兵求救故事,一见曾国藩,就“声泪俱下,叩头求师”,情词之哀迫,令曾国藩不禁为之动容。曾国藩思虑再三,并与幕僚们反复磋商,决定派曾国荃前往上海救援,命多隆阿、鲍超两军会攻南京。正在家乡募兵的曾国荃接信,对出兵上海半点也不感兴趣,他眼里盯着的,是攻克南京的首功及传说中城内聚敛的无数金银珠宝,便找出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予以拒绝。曾国藩对他这位相当任性,在家族中排行第九,人称“曾老九”的亲弟不便硬性督责,便想让另一湘军将领陈士杰替代前往。陈士杰正在家乡积极布防,以解除石达开对桂阳的骚扰攻袭,作为大孝子的他恐“惊扰太夫人”,明确表示无法脱身。这时,另一湘军将领吴坤修主动请缨,愿率兵援沪,曾国藩想都没想,当即回绝。为挑选赴沪合适人选,一向做事谨慎的曾国藩不禁大伤脑筋。他自然早就想到了李鸿章,且知李鸿章比曾国荃、陈士杰等人更具才识卓见,只是舍不得这位大事小事都要与之相商的得力助手,正如他笑言的那样:“少荃去,我高枕无忧矣。唯此间少一臂助,奈何?”早就跃跃欲试的李鸿章再也按捺不住,不愿放过这一稍纵即逝的大好时机,不由得毛遂自荐,“坚请赴申”。曾国藩也觉得李鸿章各方面都已成熟,可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使劲一搏。于是,他一面上奏保荐李鸿章为江苏巡抚,一面命他招募兵马组建援沪之师。
自离京帮办团练,虽说做了九年相当郁闷的幕僚,可李鸿章初一“出山”,其待遇、实力便远超他人之上,既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私人武装——淮军,又是名正言顺、威震一方的地方诸侯——江苏巡抚。这样的优越条件与丰厚待遇,也只有恩师曾国藩才能为他争取得到。不仅如此,曾国藩还将自己组建训练、能征惯战的八个湘兵营,作为“嫁资”送给弟子李鸿章为之壮行,也就难怪李鸿章一辈子都要对曾国藩感恩戴德了。
二
李鸿章初到上海,就像一条出水蛟龙,一时间弄得风生水起,在上海滩这块“风水宝地”写下了国人最早的创业神话。
当然,不论何种创业,都充满艰辛与坎坷,不屈与苦痛,李鸿章也不例外。
六千五百名淮军雇佣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水上交通工具——七艘洋轮,兵分三次从安庆而下,以近乎大摇大摆的姿态,不费一枪一弹、一兵一卒,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太平天国铁桶般严密的防区天京及苏皖一带,顺利抵达上海。朝野上下,对“初出茅庐”的李鸿章不禁刮目相看。于这一近乎冒险的行动,李鸿章在一封致友人信中写道:“此行险阻艰危,当备尝之,成败利钝所弗计也。”
上海各界盼援兵如久旱之盼云霓,而淮军杂乱的服装与简陋的装备令他们多少感到失望。特别是洋人,更是公开嘲笑不已,说李鸿章的淮军是“叫花子兵”。憋了九年闷气的李鸿章正想着如何扬眉吐气呢,不料以破釜沉舟的气概刚刚踏入上海,迎来的却是一股更加让人压抑的郁闷。他被逼到了墙角,除了拼命与成功,已是别无选择。
李鸿章在上海站稳脚跟,使得中外人士对他刮目相看的首战之功,便是虹桥大捷。
1862年6月17日,李秀成率太平军五六万人逼近上海,猛攻虹桥淮军兵营。到上海两个月了,淮军还没像模像样地打过一仗,不唯李鸿章,全军上下,都憋着一股气,攒着一股劲,总想寻个机会好好地打他一个漂亮仗。九年幕僚生涯,李鸿章经历的战阵可谓多矣,足以称得上一位沙场老将,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针对太平军远来奔袭、劳军疲乏的弱点,他决定抓住时机,趁其扎营未定之际主动迎敌。于是,李鸿章亲率各营淮军分成六队,在排炮的掩护下迅速出击。两军相接,很快便处于相互抗衡的胶着状态。太平军毕竟人多,超过淮军近十倍,时间一长,淮军力渐难支。而有过两次交锋失利,已对太平军怀有恐惧的数千洋兵,竟在洋泾浜作壁上观,迟迟不肯加入战阵。李鸿章见状,急得快要吐血了。成败胜负,在此一搏,只见他跃马冲出战阵,不作生还之想地向前冲去。淮军官兵见主帅如此不顾死活地拼命杀敌,全都以一当十,奋勇向前。两军相逢勇者胜,太平军遗下三千多具尸首,被迫后退,逃回泗泾。
此仗打出了威风,也打开了局面,李鸿章深感痛快,不由得大肆渲染道:“鸿章以五千人击十万贼于虹桥,幸获大胜,松沪肃清。”回首战事,自然也免不了几分后怕:“幸而我军战胜,洋人悦服,若我军战败,无处立足矣!”
强敌当前,尽管打了一场胜仗,李鸿章并未头脑发热虚骄狂躁。经过一番观察了解,觉得洋人当初的嘲笑并非没有道理。在上海这一中国开放最早,也是最为成功的对外通商口岸,李鸿章算是真正见识了洋人的“能耐”。高楼、电话、电报、报纸、自鸣钟、手表、西医等等诸多新鲜玩意、新生事物自不待言,以他尤为关注的军事来说,洋兵、洋枪、洋炮,的确令人敬畏不已。在致曾国藩的一封函札中,李鸿章写道:“洋兵数千,枪炮并发,所当辄靡。其落地开花炸弹,真神技也。”
认识到己方不足,李鸿章的态度,不是像清廷妄自尊大的满族遗老遗少,像士大夫中的顽固守旧派那样妖魔化地予以拒斥,而是放下架子,虚心求教,尽力改进。在与洋人的交往中,李鸿章逐渐形成了一套具有个人风格的行动准则:“委曲周旋,但求外敦和好,内要自强。”他在淮军中首先更新武器装备,将在安庆建军时的小枪队、抬枪队、刀矛队完全革掉,换成欧洲洋枪。仅此一项,就使得淮军的战斗力迅速上升,超过以前两倍以上。然后,他又在亲兵营中增设两百名炮兵,组建了中国近代第一支炮兵部队,至苏常战事结束之时,淮军炮队已有六个营之多。
李鸿章此后大兴洋务,实则从军务开始,先是从洋人手中批量购买枪炮,然后自己建厂生产所需弹药,制造各式武器。由军事而工商,由制器而萌生对西方其他事物的兴趣,然后全面学习借鉴,用以自强。如果说曾国藩是洋务运动筚路蓝缕的最早开创者,那么李鸿章则是其坚定不移的贯彻者、继承者与集大成者。
虹桥之战关系上海安危,首战获胜,李鸿章信心倍增,乘机扩大战果,大举西进。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连克青浦、嘉定、常熟、太仓、昆山、江阴等城。
淮军兵锋所指,似乎无往而不胜。在一系列攻城略地的凯歌声中,李鸿章那与生俱来的“痞子”性格——无信无赖、痞劲痞味、痞腔痞调不禁暴露无遗。
太仓城破,他下令围杀太平军一万多人;攻克昆山,擒杀淹死太平军约三万人,李鸿章竟将如此“惨劫”视为“快事”;特别是苏州杀降,更是将他推到了人性的审判台上。
太平军驻守苏州的纳王郜永宽主动请降,并在城北阳澄湖的一只船上议订降约。淮军将领程学启立誓,常胜军首领戈登担保,郜永宽等人承诺杀死慕王谭绍光后率众来降,若用后世的观点来看,也算得上是起义投诚了。有过如此一番仪式,双方自然要遵守契约。商场如战场,战场也如商场,尽管明争暗斗,但可资依循的总的规则还是有的,比如双方订约,就得恪尽信守之责,否则后患无穷。当郜永宽等人如期献上谭绍光首级开城投降后,李鸿章却以降众太多,如果不杀掉首脑,任其上下联络,必将防不胜防为由,将受降的太平军郜永宽等八王全部杀掉。在人权、公法大行其道的西方社会,人们往往将荣誉与信义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当作证担保的戈登听说杀降消息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深感耻辱和极度伤心”;接着是大为愤怒,情不能持;然后是发誓要为冤死者报仇,杀掉背信弃义的李鸿章、程学启以及“实际上他怀疑参与将诸王斩首和苏州屠杀的任何中国官员”。戈登用两艘轮船捕捉李鸿章没有成功,便写了一封西人所谓的哀的美敦书,也就是最后通牒,要求李鸿章辞职,交由清廷审判,否则,他将兴兵强制清方将攻克之地归还给太平天国。据传,戈登曾携一杆短铳,四处寻觅李鸿章,要与他来一场私人对决,就像西人解决争端的古老方式那样。“鸿章避之,不敢归营。数日后,怒渐解,乃止。”
曾国藩对李鸿章的人格缺陷早就洞若观火,或旁敲侧击,或直言指责;李鸿章也知己之短,总想改正,可就是改不了,稍不留神就露出了“狐狸尾巴”,真可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
曾国藩长期教导李鸿章为人做事要讲“诚信”,李鸿章表面唯诺,可内心深处,对这一自宋明以来被理学家视为精神动力的理想道德规范不以为然。做幕僚时想多睡一会儿懒觉,竟谎称头疼。刚到上海,曾国藩就写信要他恪守孔子的忠、信、笃、敬四字,“笃者,厚也。敬者,慎也。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后李鸿章接手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了结天津教案,曾国藩问他:“你与洋人交涉,打配何主意呢?”李鸿章道:“门生也没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曾国藩捋着胡须沉思良久道:“呵,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李鸿章见势不妙,赶紧改口,称他是信口胡说,还望老师多多赐教。曾国藩送给他的“法宝”还是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不至过于吃亏。”
李鸿章自称接过了老师衣钵,可实际上未能真正理解、吸取、传承曾国藩那作为一位真正理学家的本质精髓,缺少一种内在的精神贯注与严格要求,无论对己对人,都显得相当实际而实惠。他“好以利禄驱众”,重用人才着重谋略干练,将文章道德放在其次,他曾露骨地坦陈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他对部下以实利相诱,只要事情办成,论功行赏,封官加爵,决不含糊。他紧紧抓住军权不放,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作后盾。他对手下公然宣称:“一切小错都不用过问,一切大错都由我李鸿章承担!”此言一出,人人愿为他效命,但也因此而鱼目混珠,泥沙俱下,时间一长,势必影响士气,败坏风气,造成“一代不如一代”的混乱局面。这也是由他以降,袁世凯及其他北洋军阀不顾国家利益、人民死活,相互抢占地盘、争权夺利、你打我杀的内在根源之所在……
曾国藩对他的两个得意门生俞樾与李鸿章,曾恰如其分地评价道:“俞樾拼命著书,少荃拼命做官。”李鸿章一生执着官场从未言退,认为只有做官才能成就一番事业——上可忠君报国,下则为民谋利,“安能不热衷耶?”这也是他与老师曾国藩最大的区别之一,每有高封,曾国藩总是如履薄冰,一旦事不可为,就主动请辞,决不恋栈。李鸿章从来没有像曾国藩那样上过一道辞呈,即使要挟清廷、以退求进也没有过。他太怕失去头顶的花翎顶戴了,只要有官做,能得到朝廷的加封,哪怕拼着身家性命,损害个人声誉,也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兵败日本议和归来,李鸿章成了人人喊杀的“卖国贼”,有人劝他引退,李鸿章极力强撑道:“于国实有不能恝然之谊,今事败求退,更谁赖乎?”因此,尽管陷入人生低潮之极,他仍保留几项官职,拥有几顶官帽,并期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握大权实权。李鸿章“自壮至老,未尝一日言退”,从1862年担任江苏巡抚到1901年病逝,除因奔母丧离职数月,在长达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哪怕病重期间,也从未离职。当然,如果从另一角度视之,也算得上一种担当与气概——不畏险阻勇于任事,面对困境从不退缩。
为了官位,他几乎不择手段,有时连自己的恩师曾国藩也不放过。当曾国荃部久攻南京不下时,清廷曾命李鸿章“迅调劲旅数千及得力炮队前赴金陵,会合曾国荃相机进取”,李鸿章念及恩师情谊没与曾国藩兄弟争抢头功,而是耍滑头找借口主动避让。可当南京攻下不久,清廷担心曾国藩尾大不掉,便有意调开,命其前往皖鄂交界督兵,围剿太平军余部及小股捻军,由李鸿章暂署两江总督时,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南京接署。而此时的曾国藩虽主动裁撤湘军,却为弟子从长计议,上疏朝廷保留淮军,面对李鸿章这一多少带有“逼宫”味道的举止,曾国藩大为不快。其实,皖鄂交界处的小股敌军根本用不着曾国藩亲往督军指挥,刚一接旨,他就上了一道辞官奏折。曾国藩不想立时交出两江总督的印篆,而是等到朝廷回复的谕旨再说。可李鸿章恨不得立时将曾国藩挤走,便在南京秦淮河边的一艘船上静候交接。等了半个多月没有动静,李鸿章愤然不已,欲与恩师断交。曾国藩得知弟子心情急迫,即刻交出印信。谁知过了两天,廷寄谕旨到达:“曾国藩无须交卸督篆,仍驻扎金陵,妥筹调度。李鸿章仍回江苏巡抚本任。”
后曾国藩正式奉旨剿捻,李鸿章还是接过了两江总督的印信。因湘军大部已裁,曾国藩不得不倚重李鸿章的淮军。李鸿章将淮军视为命根子,有兵即有权,有权就有官,为了青云直上,哪怕对大力栽培自己的恩师,也不肯放权。军队调至前线,名义上归曾国藩指挥,可李鸿章却一直暗中遥控干预,淮军所有行动须经他点头认可。曾国藩无法调度,常常贻误军机,弄得他劳而无功,受到六次廷旨严责,四次御史弹劾。于是,他极力让贤,奏请李鸿章接任。李鸿章从曾国藩手中接过剿捻大任,实授钦差大臣,遵循曾国藩原来制定的战争方略,李鸿章很快取得一举荡平捻军的决定性胜利。
处置天津教案,曾国藩更是惹得一身臊,连他自己也认为“吾此举内负疚于神明,外得罪于清议”。又是李鸿章接替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处置未能完全了结的天津教案,坐上封疆大臣的头把交椅,此后在这个位置一坐就是二十五年之久。接到新的任命,李鸿章自然大喜过望,可这次,他不仅没像上次暂署两江总督那样急煎煎地“逼宫”,反而在到达河北保定后就逗留不前了。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信,说“冒署远行,莅省后委顿异常,不得不略为休息”,希望恩师将事情处理得有一个眉目后他再接手。曾国藩已被教案弄得身败名裂,也不希望师生两人共同“赴难”,跳入难以洗刷干净的“泥坑”,便独自一人做出了鲜为人知的牺牲,待奏结第一批人犯之后,才让门生抵达天津。李鸿章接任后所做之事,不过将曾国藩原来议结中的二十名死刑减少四人,改判为十六名死刑,四人缓期执行而已,其余部分并无半点更改。而李鸿章却获得了慈禧太后的格外垂青,认为曾国藩办不了的事,他能办妥办好,实为清廷第一股肱之臣,不久便任命他兼任北洋大臣。北洋大臣权比枢廷,不仅佩有钦差大臣关防,还兼有通商外交、兴办洋务、从事海陆国防建设的重任。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二日(1825年1月9日),李鸿章又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位居内阁各大学士之首。这一实际上的宰相之职向来都是满人“专利”,汉人得此职衔者以李鸿章为第一。
李鸿章为了爬上高位,可谓孜孜以求、全力以赴,哪怕对恩师曾国藩,在做官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也是“步步紧逼”、寸步不让。而曾国藩却总是为门生大有出息、薪火不息而感到欣慰。
只有当曾国藩逝世之后,李鸿章这才陡然间觉得少了一座靠山、一根支柱、一种依托、一片绿荫,日后艰难的危局,唯有独自支撑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自视其高、倨傲不恭,不会转弯抹角以退为进,不懂守雌藏拙适可而止,不会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得罪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除委曲求全、百般讨好慈禧太后一人之外,他不招光绪皇帝喜欢;他与光绪帝老师、帝党首领、军机大臣翁同龢不和;他与左宗棠、张之洞等其他权倾一时的封疆大臣闹翻,相互发难,互不买账,特别是与左宗棠交恶甚深,两人几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有冲突,动不动就大动干戈;他惹怒了朝廷清议派,这就相当于捅了“马蜂窝”,招来永无止息的无端攻击;他既不是地道的维新派,也不是激进的革命者,这就使得他两头受气,多方掣肘;就连重用他的慈禧太后,也对他处处设防,将他视为随意控制的工具与玩偶……各种势力都明里暗里反对他、阻挠他,而所有的责任都要他一人承担,一切过错失败都一股脑地加诸其身。在一部百年屈辱的近代史上,李鸿章孤独而寂寞的身影映照在宽大的天幕前,几乎受尽了上自朝廷高官,下至普通百姓的唾沫与骂名。
就连恩师曾国藩病逝后他呈上的那副挽联,也因“师事近三十年,薪尽火传,筑室忝为门生长”这一上联过于自诩、自负与自傲,惹来曾氏家人极为不满,结果藏而不宣。而挂得最高的一副挽联,则是与曾国藩反目为仇的冤家左宗棠所书:“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一向睥睨天下、狂放不羁的左宗棠不仅给足了曾家面子,还在挽联的落款自署“晚生”二字。相形之下,李鸿章似乎太不懂得传统的为人处世之道了,这恐怕也是他身前遭骂、死后负谤的缘由之一。
三
若论李鸿章的个人功绩,主要在于一个“洋”字——洋务与外交,也正是这两方面使得他备受争议。
自领兵独当一面从安庆赶赴上海,李鸿章似乎命中注定了要与洋人打一辈子交道。
洋枪队的洋枪洋炮,让他目睹了西方军事力量的巨大威力,用“震撼”二字形容他当时内心的感受一点也不为过。两相比较,中西双方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他认识到自我改革的必要,一种强烈的紧迫感使他不遗余力地购置西方枪炮武装淮军。武器的先进,并不等于军队的先进与战斗力的强大。军事改革不仅在于将过去的大刀、长矛、剑戟更换为西方精良的洋枪大炮,也意味着与之相应的一整套军事模式的更新,诸如军人素质的提高,近代化的军事管理,战术、技术的改进,严格而正规的军事操练,等等。
李鸿章在淮军各营雇用洋将,练手足、演枪炮,行军、测绘、战阵、号角、口号等项全部采用西法。他并不甘心于仅习得一点“皮毛”,而是下决心训练一支类似于西方军队的“中国正规军”。1864年,李鸿章以戈登为总教官,聘请来自常胜军的若干军官及英国训练部队的数名教官,开始在青浦附近的凤凰山训练近千人的部队。可惜这一训练计划因缺乏清廷支持,内部管理混乱,没有制度性的训练方法等原因中途夭折。由点到面的改革没有成功,李鸿章的淮军及清朝的其他军队仍是支离破碎的指挥体系,缺乏正规标准的训练,拥有洋枪洋炮的武器装备而没有西方式的训练与管理,算不上一支严格意义的近代化军队。这也是清军虽然更换西方装备后与外国军队交战屡屡失手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李鸿章囿于各种条件制约,未能完成当初的计划与设想。这一耽搁,直到1885年,清廷才建立起第一所正规的军事院校。而全国性的军事改革,得等到20世纪初才真正开始。如果凤凰山军事训练营能够成为“中国的奥尔德肖特”,然后将这一成功经验推广、普及开来,带动整个清军的全面革新,一部中国近代外交史或许都要改写也未可知。
李鸿章以军事自强为切入点“用夷变夏”,全面学习西方的洋务运动主要包括四个方面:一为交通,办电报修铁路,他在天津设立电报总局自办电报事业,在开平煤矿修筑轨距、质量与英国完全相同、全长十一公里的铁路,又组建开平铁路公司(后改组为中国铁路公司),修筑唐芦铁路、唐津铁路、关东铁路等;二为矿业,创建开平煤矿,设立开平矿务局,开办漠河金矿等;三为民办工业,创办轮船招商局,这是李鸿章创办最早的官督商办企业,也是中国近代工矿企业中规模最大、引进西方技术与管理方式最早的民用企业;四为商业,组织公司寻找机会积极与西人通商。
在李鸿章的积极主持下,洋务这一新鲜事物在中国大地不仅开出了堪称艳丽的花朵,而且结出了无数丰硕可观的果实,创下了许多第一:组建了中国第一支完全由洋枪洋炮装备的军队,成立了中国第一支真正意义的近代化海军,派遣了第一批到西方学习的官派留学生,修筑了中国第一条铁路……此外,他还建造了中国第一个大型兵工厂、第一座炼钢炉、第一座煤矿、第一个机器棉纺织厂、第一家轮船航运企业、第一艘轮船、第一个电报局、第一个译书机构、第一所陆军军官学校……
李鸿章开风气之先,在举办这些洋务实业时,无不受到守旧人士的猛烈攻击与严重干扰。仅以修筑铁路为例,这一在今日看来无疑属于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却在当时遭到顽固派的极力阻挠。美国商人杜兰德出面在北京宣武门外修建了一条一里多长的简易铁路,被清政府下令拆毁;英国商人在上海至吴淞间修了一条吴淞铁路,清廷以二十八万五千两银子购买,后被沈葆桢下令全部拆毁,铁轨枕木运至台湾;李鸿章授意刘铭传上奏《铸造铁路以图自强折》,结果引起轩然大波,受到保守势力的大肆抨击,认为是“无事生非,扰乱朝政”,结果引发第一次铁路大讨论;此后,李鸿章在修建天津至通州一线铁路时,为筹集资金,公开招募商人入股,招致保守官僚愤怒声讨,由此引发第二次铁路大讨论,围绕修建铁路是否为外敌入侵打开方便之门,是否扰民,是否剥夺小民生计等问题争论不休……五千年灿烂文明的背面,阴影笼罩下的是五千年的积弊与惰性,要想变革,哪怕稍稍触及传统,也会引来顽固守旧势力的拼死捍卫。对此,李鸿章不由得仰天长叹道:“当今各国一变再变,唯中国守旧不动,天意耶!人意耶!”
四
古代中国处理一应对外关系,全由礼部承担。清朝于礼部之外,增设了一个创建于关外时期的理藩院。鸦片战争打破这一长期不变的传统惯例,开地方总督对外交涉之先例。可直到1861年3月11日,清廷才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门负责办理对外交涉事宜,简称“总理衙门”“总署”或“译署”。此后四十年间,总理衙门几乎包揽了清廷外交以及其他洋务活动在内的一切涉外事务,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1901年外务部成立为止。
设立总理衙门,标志着华夏传统对外关系的终结与中国近代对外关系的确立,是中国被迫对外开放、走向世界的新起点,它抛却了过去高高在上的“天朝意识”,以相互平等的姿态与外国打交道。鸦片战争之前,是闭关锁国的清廷不给外人以平等,此后则是外人不予中国以平等。为维护其专制统治,清廷不得不常常委屈“迁就”,由总理衙门牵头,与海外列强订立不平等条约。于是,在国人特别是那些颟顸保守的清朝权贵与昏庸老朽的官僚士人眼里,总理衙门便成了“卖国衙门”的代名词,凡与之相涉的官员都成了“鬼奴”“洋奴”“汉奸”“卖国贼”。而办理洋务与签订诸多中外条约的李鸿章,则成了他们的“大总管”与“总头目”。
尽管鸦片战争二十年之后清廷才成立总理衙门,可派遣郭嵩焘作为首任驻外公使时,又是十五年以后的事了。当他于1876年远赴英国之时,在一片如潮的斥责与痛骂声中,唯有李鸿章一人给他撑腰鼓劲:“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号)为最。”
总理衙门虽然成立,可受几千年传统“天朝意识”束缚,一时间难以调整、适应近代国际外交关系,其中最令清朝尴尬而头疼的,就是宗藩关系。
藩属国除定期朝贡外,清廷并未得到任何实利,就是这象征性的朝贡,也要回馈比贡品更多的赏赐。清廷名义上为宗主国,而藩属国的一切政务,包括官员任免乃至与他国签订条约等,也不予过问。如1866年,朝鲜大院君杀害天主教徒,法国驻华代理公使伯洛内为此责问总理衙门,总理衙门的答复是:朝鲜内政外交一向自主,朝廷无权干涉。伯洛内由此抓住把柄说:既然如此,那么法国政府拒绝承认中国与朝鲜有任何宗藩关系。1871年,美国因“谢尔曼将军号”事件照会清廷,得到的也是同样答复:“该国一切政教禁令,向由该国王自主,中国从不与闻。”
虽未得到任何实利,可清廷却要承担保护之责,一旦朝贡国受到外敌威胁,清廷不仅出面干预,关键时刻还得为其动武。清廷所维持的,是一种和平的却是不平等的,自足的却是封闭的东亚国际关系体系。这在各自隔绝的古代社会,作为实力雄厚的中华帝国不难做到,可进入各国相互交往,时代急剧变化的近代社会,仍固守过去的亚洲封贡外交模式,于国力虚弱的清朝而言,简直不堪重负。于是,朝贡国成了清廷的一块“鸡肋”——丢弃吧心有不甘,保留吧力不从心。取舍两难,因情境所迫,为保护朝贡国,清廷不惜进行了中法、中日两场大规模战争。结果尽人皆知,不仅没有保住藩属国,还使得本土陷入空前危机。
在清廷所有政府官员中,对世界总体格局的认识与把握,唯有洋务派领袖李鸿章最为清醒得体。基于西方各国的民主与富强,中国内部的混乱与贫弱,李鸿章推导一种积极务实的外交策略:摒弃传统的天下朝贡观,尽可能地与世界接轨,定义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与范畴之内,以近代国际关系法为凭,以国家利益、自强大业为重,从不轻言战争,而是“守定条约”,坚持“和戎”,通过谈判解决中外争端。
李鸿章一意主和,并非后人宣传的那样贪生怕死。在与太平军十多年的拼搏中,李鸿章出生入死,足以称得上一位文武兼备、血性勇猛、无畏无惧的统帅。就本质而言,他不是一个“和事佬”,也不是一名和平主义者,他之所以主和,是因为中外实力对比悬殊。若逞匹夫之勇盲目开战,也许能取得暂时或局部的胜利,但最终必败无疑,与其“和局翻一回,更坏一回”,不如“坚守约章”减少损失。在与洋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认识到列强对华的目的,并非占领土地瓜分中国,而是利益。同时,他已懂得中国应该利用现代国家之间的重要规则——国际法维护国家利益,没有必要动辄开战,将国家与民族置于穷兵黩武、战则必败的困境之中。他隐忍和谈的目的,是求得和平的环境,拖延时日,“为国家筹久远之计”,变法图强,“百年或与洋制争胜之日”。求和忍辱乃手段,最终目的是与洋人争胜。由此可见,李鸿章的识见与谋略远远高于那些空喊口号一意主战,实则误国误民的清流派与抗战派之上。对此,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写道:“同光时代的士大夫完全不了解时代的危险及国际关系的运用,他们只知道破坏李鸿章诸人所提倡的自强运动。同时他们又好多事,倘若政府听他们的话,中国几无年无日不与外国打仗。”
在处理宗藩关系上,清廷无非面临三种选择:放弃宗主权,维护宗主权,促使藩属国独立。李鸿章采取灵活务实的策略,对琉球与越南,他主张放弃;而关系亲密的朝鲜,则采取“以夷制夷”的外交方式,维持部分宗主权。
日本利用中俄伊犁事件之际,趁机兼并琉球,改为冲绳县。琉球孤悬海外,离日近而距中远,除接受进贡派人册封外,并无实质性关系。李鸿章认为在中俄剑拔弩张,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分散力量去争区区小贡,为琉球“存祀”,只是徒务虚名而已。“地处偏隅,尚属可有可无”,事实上放弃了对琉球的宗主权。
琉球一失,中国古代所形成的亚洲封贡体系就此出现裂缝与松动,犹如多米诺骨牌开始瓦解倒塌。
通过日本趁火打劫吞并琉球一事,李鸿章认识到日本居心叵测的凶残本性——“诚为中国永远之患”。于是,在对外防卫战略上,他将矛头始终指向日本,“防东洋甚于防西洋”,视日本为战争假想国。
其实,所谓的宗藩关系,只是清朝与琉球、越南、朝鲜之间的事情,在多国、多元、多极的近代国际关系格局中,其他国家并不承认这种关系。如果中国完全放弃古已有之的宗藩关系,承认其独立,那么日本、法国对琉球、越南、朝鲜的占领,便是对一个拥有主权国家的侵略与干涉,这一挑战国际法的粗暴行径,必将招致西方列强的强烈反对乃至武力干预。正因为清廷撑着一顶破烂不堪的“保护伞”,也将自己推到了欲罢不能、无法抽身的尴尬境地。
法国侵略越南,清廷在马尾海战失败、澎湖失守、台湾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就有无数好战派仅凭一个镇南关大捷冲昏头脑,陶醉在彻底征服法国的美梦之中。其实,镇南关大捷并非以正面作战的方式,而是凭着有利的地势,以几万清兵攻打几千法军,才在中国近代史上取得了这次少有的胜利。法国费茹理内阁虽然因此而倒台,但另一新的内阁政府会吸取教训,调整战略,增派兵力,增加后援,以中法两国实力之悬殊,战争如果继续下去,中国将不仅失去藩属国越南,还将失去云南、广西、台湾乃至更多的领土与利益。于是,李鸿章见好就收,以胜利为筹码,签订《中法会订越南条约》,放弃了对越南的实际控制权。
宗藩关系是中国在封闭的环境中与周边国家形成的一种并非平等的特殊关系,随着清廷的对外开放,中国作为一个普通国家逐渐融入国际大家庭之中,宗藩关系的解体,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倒是越南、朝鲜等国因自己的藩属国地位感到羞辱,一直寻求摆脱中国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法国、日本的入侵,便在一定程度上利用了这种谋求与努力。
如果说李鸿章在琉球、越南问题上显得消极而保守,而对朝鲜,则自始至终采取了积极介入、全面干预的政策。1885年11月,李鸿章命袁世凯“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精明能干的袁世凯到达朝鲜后,用尽一切办法加强、扩大宗主权利,外交内政全面“与闻”,并以“监国”自居,盛气凌人地对国王发号施令。结果招致朝鲜民众的极大反感,民族独立倾向愈演愈烈,早已垂涎觊觎朝鲜的日本政府,利用这种情绪与倾向,对朝鲜不断渗透扩张,企图取代中国。中日之争势在难免,从不“轻言浪战”的李鸿章不得不违心地放弃一贯主张的求和平环境、图复兴大业的长远战略,为大清帝国的虚幻地位与“面子”,进行一场影响深远的惨烈战争。
五
当年已衰迈的李鸿章回顾自己一辈子走过的艰辛坎坷时,曾不无悲凉地说道:“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是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不知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李鸿章所言,虽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但也道破了诸多事实真相。他就真的像一个“裱糊匠”,哪里出了漏洞,都要他去糊去补。而狂风暴雨一旦袭来,表面的华饰被揭破,旧屋变得更其千孔百疮,“裱糊匠”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
甲午战争失败,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李鸿章一人头上,因为是他创建的北洋海军与日本舰队作战失利,是他的北洋陆军弃守平壤一败再败,致使日军深入东北三省及山东境内。可实际上,只要我们稍加分析,就可看到中日甲午之败,是近代中国的一次全面性大溃败——不仅是清政府的失败,也是故步自封的传统文化与顽冥不化的国民性的失败。
李鸿章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建成了一支亚洲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八的近代化海军。可当时执掌清廷财政大权的户部尚书翁同龢因李鸿章在曾国藩幕府时起草奏章,弹劾弃城逃跑的兄长翁同书,便长期记恨在心,结果私仇公报,以部款支绌为由,奏请停购海军船械,裁减海军人员。而慈禧修建颐和园花银三千万两,其中前后挪用的海军经费,最保守的统计数字也超过了四百万两。光绪十四年(1888年)以后,清廷不仅不允许北洋海军添购新船,就连弹药也限制购买。以致甲午海战爆发,北洋海军最大的铁甲舰定远舰上配置的十寸巨炮仅只一枚,镇远舰只有两枚,其他小口径炮弹也十分奇缺。与之相反的是,居安思危的日本不仅皇室拿出积蓄,普通百姓也节衣缩食地积极捐款购买军舰。至光绪二十年,双方的海军实力发生逆转,结果日本后来居上。
武器在战争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并非决定性因素。北洋海军战败,可以归咎于战舰陈旧、弹药不足,而北洋陆军则配备有当时世界上最为先进的新式大炮,武器装备一点也不逊于日军,而失败则甚于海军。两军稍一交锋,就一败再败,什么都不顾及地溃退逃命。
1896年李鸿章访问德国,德皇请他阅兵,当他见到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德军缓急有序地变化阵式时,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如果能有这样的十个营,甲午一战就不会败给日本。”
可是,李鸿章做得到吗?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努力,北洋海军建军之初,在聘请的中国海军总教习、英人琅威理的操演训练下,很快就与国际接轨,变得整齐可观。醇亲王视察北洋海军后很是满意,赏琅威理提督军衔。可是,琅威理那不留情面的西方式严格要求与管理,招来了海军官兵的普遍不满与非难,在一次升旗事件中遭排挤,琅威理不得不愤而辞职。琅威理一走,督责训练无人,北洋海军顿时纪律涣散,不事操练,慵懒堕落,以致中日黄海海战爆发,连一个编队都无法完成。
士兵整体素质低下,缺少忠勇血性,缺乏战斗力,并非操练所能解决。而战争的胜负,更是涉及政治、社会、文化等方方面面。
在甲午战争最为紧要的关键时刻——辽东半岛沦陷,奉天告急之时,清廷却在庆祝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下令大赦天下放假三天。上上下下,到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哪来半点战争影子?原来,慈禧太后五十寿诞正值中法越南战争没能好好庆贺,这次要特别加补,凡令“老佛爷”不高兴的事情一律不准奏报!
就在李鸿章以北洋海军、淮系陆军与日军作殊死之战时,清廷的其他两支海军——南洋舰队与粤洋舰队,还有全国各地的其他陆军部队都作壁上观,不仅没有参与其中,部分同僚还暗中掣肘,一个劲地攻击李鸿章。李鸿章曾催调南北两路援军,或因故意拖延,或因交通受阻,都没有按时到达。他还奏请调拨南洋四舰相援,连光绪皇帝都准旨了,一向与李鸿章不和的张之洞却以船朽人庸为由不肯派船。李鸿章知道他“不肯为北洋一臂之助”,只好长叹一声作罢。对此,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一书中犹愤愤不平地写道:“不见乎各省大吏,徒知画疆自守,视此事若专为直隶满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筹一饷出一旅以相急难者乎?既有之,亦空言而已。”也就难怪西人说“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作为政敌的梁启超走笔至此,情不自禁地赞道:“以一人而战一国,合肥合肥,虽败亦豪哉!”
对日本的后来居上,李鸿章自然心知肚明,战争一开,不仅是军事之争,也是中日两国综合国力的大比拼,日本经过明治维新,锐意改革,方方面面已领先中国。因此,他极不愿意与日本开战,先是通过英俄两国出面交涉未果,后想通过谈判做出一定的让步避开这场战争。然而,光绪皇帝与主战派不允,他只好由“避战求和”变为“以战求和”。
开战之初,世界舆论普遍看好中国。有备而来的日本围绕制海权制定了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的三种作战方案:消灭北洋舰队,与清军在直隶平原决战;无法歼灭北洋海军,只以陆军进攻朝鲜;海战失败,则以陆军主力守卫日本本岛,以防清军登陆来袭。相较而言,因李鸿章一味主和,未能作好相应的战争准备,连一个专门的作战指挥机构都未成立,没有统筹全局的战略指导与作战计划,没有近代化战争必备的后勤运输保障,基本是因应于日军的进攻而穷于应付、被动作战。
战争中,李鸿章苦心经营的北洋海军全军覆没,陆兵一退千里,不仅没有保住藩属国朝鲜,就连本土也受到了日军的大举侵犯,大连、旅顺相继失守。仗如果再打下去,只能是丧失更多的土地,连京城也难以自保,绝不可能出现转败为胜,将日军赶出中国、赶出朝鲜、赶回本岛的奇迹。一贯高调的主战派建议清廷迁都再战,如果真的那样,爆发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八年抗战将提前近半个世纪打响,那该出现一种怎样的局面?没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同盟国与轴心国的背景,日本侵占中国大片国土,西方列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谁也不会给予中国以任何实质性的援助,如有行动,也只能是趁火打劫从中分一杯羹而已。如此一来,近代中国也许早就四分五裂、亡种亡国了。
战而不胜,无法“以战迫和”,李鸿章只有再次求助国际调停。他对清廷官场及国民性了解得越深,就觉得应该尽早求取和平,早和一天就会少一分损失。在美国的斡旋下,日本同意谈判,但地点“必须在日本国内选定”。后为了扩大军事成果以便获得更多的勒索,借故中方派遣的和谈代表不过局长级人物,以全权不足不合国际谈判惯例而予以拒绝。并有意透出口风,希望恭亲王或李鸿章前往日本谈判。
战也不成,和也不成。此时,主战派不知所措,光绪帝更是急得声泪俱下:国家社稷怎么办哪?军机大臣商议,除了派李鸿章赴日求和外,别无他法。当然,也可派恭亲王前往,可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求和历来就是一件屈辱的差使,一桩不光彩的事情,作为皇族重要成员的恭亲王,清廷自然不会让他前往日本承担骂名。
在谈判中,李鸿章据理力争,尽可能地减少损失,早日达成和议。而日方一方面在北塘、大沽一带展开军事行动施加压力,一方面盛气凌人地刁难以获取最大利益。就在双方相持不下之时,一位刺客帮了日本的倒忙,使得李鸿章在谈判中多少占据了一点主动。李鸿章在第三次会议结束后与随员们一同返回行馆时,日本青年小三丰太郎趁机对准他的左脸开了一枪。李鸿章当即昏倒在地,鲜血从面颊流下,染红了衣襟。
李鸿章被紧急送往医院,醒来后表现得极为镇定,而内心却是百感交集。他年已七十有三,如果就此壮烈死去,倒也能够博得一个以身殉国的美誉。可是,命运却安排他活着,继续面对无尽的屈辱与灾难。他嘱咐随员将那件染有斑斑血迹的衣服保存下来:“此血可以报国矣。”并占诗一首:“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路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征旗大将坛;寰海尘氛纷未已,诸君莫作等闲看。”
既然大难不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能因为自己遇刺而延误和谈。医生当时未能找出子弹位置,后知嵌入左眼下的骨头缝中,打算开刀取出。李鸿章担心取出枪弹需静养多日,不由得坚决反对道:“国步艰难,和局之成,刻不容缓。我焉能延宕以误国乎?死生有命,我宁死无割。”一颗子弹,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身上。而比子弹更为寒心的则是误解,是“卖国贼”之类的骂名永远刻在他的心头。
作为世界上最负盛名的中国政治家与外交家,李鸿章在日本遇刺,招来国际舆论一片谴责。天皇极为恼怒,谕旨痛斥凶手“下贱无礼,极为可恨”。日本首席谈判代表伊藤博文与副代表陆奥宗光更是担心李鸿章以负伤为借口中途归国,引来欧洲列强干预,这才迫不得已地无条件停战。
据美国公使田贝所言,李鸿章赴日之前,就料到可能遭到暗杀。面对穷凶极恶、贪得无厌的日本帝国,他以生命为代价,抱伤继续谈判,寸步不让,寸土必争,尽管使赔款减少三分之一,割地减少近二分之一,算得上不辱使命,也只是签订了一个被国人视为卖国的《中日马关条约》。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弱国无外交,败国更是不存在平等外交!痛苦与屈辱深深地刺伤了李鸿章,他发誓今后一辈子也不踏上日本土地。签约第二年,李鸿章访美归国途经日本,须在横滨港换乘轮船。船抵横滨,日方已于岸上为他设好行馆,欲以上宾礼热情款待,虽经多次邀请,他坚辞不就,并自锁其门以示拒绝。日本外务部派人看望,他也只在船舱予以接见。可要换船,就得踏上码头,或以日本小船搭渡,为践行“终生不履日地”的诺言,李鸿章既不上岸,也不愿借助日本小船。随员百般劝解,他就是犟着一股牛劲不肯依从,最后只好采取权宜之计,在两艘轮船之间搭起一块跳板,冒着失足掉落大海的危险将他从美轮扶上招商局的轮船。
在情势逼迫之下,光绪帝不得不违心议和,无奈地签下马关和约,便将一肚子怨气发泄在李鸿章身上。先是让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作为副使一同赴日谈判,后又让李经方办理台湾割让日本事宜。李鸿章自然不愿儿子与他一同绑在“卖国贼”的耻辱柱上,就像曾国藩在处理天津教案为他这个弟子推卸责任一样,于是恳请朝廷收回成命。光绪帝上谕不仅不准,而且严加申饬,迫令立即前往。李经方只得启程赴台,办完交接手续,便于当天匆匆离开台湾,避居上海,不再进京复命。
六
曾国藩在世时,一切责任与骂名都有他给李鸿章这位后继者担着顶着。当他一旦长逝,李鸿章便如断奶的婴儿,尽管政治、事业仍不断攀升,可个人声誉却开始走下坡路不断跌落了,且越跌越深,最后几乎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正所谓“权倾一时,谤满天下”。
1895年4月,当李鸿章脸上绑着绷带,带着未愈的枪伤回到国内,他发现自己成了举国公愤的历史罪人:光绪帝怨恨不满,大臣说他丧权辱国,有人参奏他遭受枪击“非真中枪也,恐人议与倭通,故假捏之耳”,民间说他收受日人大量贿赂,连儿子李经方也成了日本收买的密探,更有人伺机而动欲杀掉他一雪国耻……以此为出发点,出于某种功利的需要,经由宣传机器不断扩大误导,似乎近代中国的一切黑暗与混乱,诸如外敌入侵、落后挨打、民生凋敝、半封建半殖民地统治,等等,大多由“汉奸”“卖国贼”李鸿章一手造成,于是乎,李鸿章一直成为罪恶的象征。
当然,也会有人站出来为他说上几句公道话,比如主张洋务的恭亲王当时就为李鸿章辩护,说“中国之败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鸿章之过”。可这种声音实在过于微弱,很快就被刺耳的喧嚣淹没得一干二净。
然而,每当国家局势被一班无识颟顸之人弄得靡乱不堪、危机丛生、危险四伏之时,出来收拾残局的,还是李鸿章。环顾朝野,也只有他堪当如此重任。李鸿章总在关键时刻,以个人荣誉换来短暂的和平与宁静,使得羸弱不堪的大清帝国缓过一口气来,不致四分五裂、土崩瓦解。
八国联军侵华,此时的李鸿章已远离京城,外放广州署理两广总督。慈禧与一帮守旧派借义和团之手盲目排外,被利用的义和团打着“扶清灭洋”的旗号,在山东、直隶境内烧毁教堂,杀害洋人,后又进入北京攻打外国使馆。闹到最后,慈禧太后竟歇斯底里地向英、法、德、俄、日等十一国列强同时宣战,并令封疆大吏李鸿章等人“北上勤王”。李鸿章深知国家之积弱,一国都不能取胜,何况十一国列强?因此,“若不量力而轻于一试,恐数千年文物之邦,从此而已”。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控制事态,力挽危局。李鸿章一面电令攻打使馆的董福祥将军减缓攻势保住使馆,一面回电清廷“此乱命也,粤不奉诏”。一直观望、询问的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闽浙总督许应、四川总督奎俊等人在获悉李鸿章的电文内容后,共同确定抗旨不遵、东南互保的原则,这才使得大清帝国的东南半壁江山免于列强的战火侵袭与残暴蹂躏。
八国联军很快进占北京,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一行仓皇出逃。这时,“汉奸”李鸿章一时间又为中外人士所瞩望,认为只有他北上才能平息战端。“每当清政府把这个巨大的帝国带到毁灭的边缘,他们唯一必须起用的人就是李鸿章。”于是,清廷开始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诏,要求他“迅速来京,毋稍刻延”。如果说李鸿章对甲午战败负有不可推卸的严重责任,由他赴日谈判,也算咎由自取,而此次战端,与他并无半点干系,他本可以将一应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可国家处于危难之际,他能坐视不管吗?
清廷给他的电谕一天紧似一天:“该大臣受恩深重,尤非诸大臣可比,岂能坐视大局艰危于不顾耶?著接奉此旨后,无论水陆,即刻启程,并将起程日期速行电奏。”他只有不顾个人安危,不惜个人毁誉,以七十七岁高龄风尘仆仆地赶赴京城谈判。
李鸿章再次被推到了历史的风口浪尖!
谈判需要底气、筹码、力量与后援,可李鸿章所能凭恃的,就是一张嘴皮,一颗对朝廷的忠心。
一番唇枪舌剑百般斡旋,李鸿章受尽屈辱据理力争,总算以抱病之躯,与列强达成了辛丑和约。
条约签订,联军开始撤退,李鸿章病情渐重,饮食不进,忽冷忽热,咳嗽不止,无法坐立。尽管如此,李鸿章仍牵挂着时局与未来,在上报和约签订情形的奏折中写道:“臣等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
战乱之际,国人企盼和平,对李鸿章翘首以待。“鸿章既受命,朝局始有转机,都人皆置酒相贺。”对他素有好感的人说他临危受命是爱国英雄,“黄花晚节,重见芬香”;就连昔日仇敌也恭维他公忠体国、老成谋国,乃国之栋梁、“当代第一伟人”。可一旦和约签订,危殆解除,情势便急转直下,李鸿章又成了众人指责斥骂的对象。“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此言一时间传遍大街小巷、乡陌闾里。
由于时代环境、文化传统、历史背景、个人识见所限,李鸿章在处理对外关系时,确曾出现过一些失误。对此,我们可以称之为“误国”,但他绝无“卖国”之举。误国属处置不当,过失错误,有失职渎职之责;而卖国,性质则完全不同,属有意出卖国家主权与利益。李鸿章不仅没有卖国,还无时无刻不在维护国家权益。西方一致公认李鸿章“无疑是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他始终在尽他最大的努力来维持他国家的利益,但遗憾的是,他手中的筹码太少了”!比如训练淮兵、海军时,他总是限制聘用的洋教习,将实际指挥之权掌控于自己之手。在外交场合,他从无奴颜婢膝之举,总是维护自己的尊严,连外国人也说他过于孤傲。1897年,李鸿章接见法国公使施阿兰,没想到此人少年得志,十分傲慢,根本不把李鸿章放在眼里。于是,李鸿章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突然转换话题道:“阁下贵庚多少?”施阿兰如实以告。李鸿章不禁哈哈大笑:“原来你与我孙子同岁啊,那年在巴黎,我和你祖父倒是谈得很投机,不知你是否记得?”施阿兰闻言,再也不敢轻佻,此后见了李鸿章总是毕恭毕敬。
平心而论,不论是中日谈判,还是与联军签约,整个清朝,不会有人比李鸿章办得更加圆满,只能是更为糟糕。在外国人眼里,他们不知有清朝,却知道中国有一个李鸿章,“外国使节认为在中国可能作为理智谈判对象的一人也是李鸿章”。因此之故,洋人可以不买清廷的账,却不得不买李鸿章的账。
李鸿章最大的卖国嫌疑,是1896年率使团赴俄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时,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又称《御敌互相援助条约》)。据说俄人为获得中国利益,在签约时私下里给过李鸿章一笔“回扣”。有人言之凿凿,有人考证后发表文章认为纯属谣传。收受贿赂一事难以证实,但由他签下的《中俄密约》的确后患无穷,给中国带来了深深的灾难。
中国甲午战败后,俄国出于本国利益,曾联合德、法共同干涉,迫使日本放弃割让辽东,后又主动以年息四厘的低息借给清廷一亿两白银作为日本赔款。这两件事情都使得清廷对俄国人充满好感与感激,于是,国内出现了一片联俄制日的呼声。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俄国以共同防止日本侵略为由,诱使李鸿章签订了中国与外国的第一个军事同盟条约《中俄密约》。俄国订约的目的,并非真正与中国携手对付日本,而是单方面在华获得种种权益,特别是修筑中东铁路之权,借此将俄国势力渗入东北三省。
李鸿章签约后高兴异常,以为替中国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保中国二十年无事,清廷可在和平安宁的环境中一心一意地大兴洋务,富国强民了。没想到正是这一条约,惹来西方列强的进一步垂涎。并且四年之后,最先攻破北京第一道城门——东便门的正是俄军。当俄人进入旅顺与大连不久,英国以保持均势为由,强行租借山东半岛威海卫,而后又再度强租九龙。法国不甘落后,强行占据广州湾。俄、法、德、英、日等列强纷纷前来中国强索租界,划分势力范围,短短两年时间便出现了上百块租借地,国家主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半殖民地”与瓜分的危机,深深地笼罩在华夏上空。拒敌的军事同盟,却成了引狼入室的招牌与祸患,最后还成为李鸿章自作自受的一道催命符。
辛丑议和已定,其他各国撤兵以还,唯独俄军赖在中国不走,对李鸿章大肆要挟,要他奏请朝廷,出让东北三省权益。后又提出“道胜银行协定”,威逼李鸿章签字。受到俄国愚弄的李鸿章本来就窝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于是,他明确告诉俄国公使雷萨尔,可以签订撤兵条款,但拒绝立下所谓的道胜银行协定。
赖着不走的俄人连续不断地对他施加压力。为签订《辛丑条约》,李鸿章早已气病交加,俄人的要挟使得病情进一步加重。1901年10月30日,李鸿章从俄国使馆回到家中,开始大口吐血,“紫黑色,有大块”,先是碗许,又吐半盂。自咯血开始,李鸿章七天不进饮食。咽气前一小时,俄国公使还站在床头逼迫他在条约上签字。临终前问及他对家事有何嘱咐,李鸿章无言;问及国事,顿时老泪纵横,眼睛慢慢闭合。站立一旁的李鸿章助手、直隶布政使周馥大声哭喊道:“我尚有言,公如何气绝?”旁人责怪他多言,不料李鸿章突然瞪大眼睛,真的等他开口说话。周馥只好编出一套话道:“俄国公使说了,相国去位(逝世)后,俄国一定不作难中国的事情,两宫不久也要从西安回京了。”李鸿章听完,这才带着无尽的悲怆与遗憾,头一偏,真正闭上双眼,走完了七十八岁的人生旅程。
面对历史,一个最起码的常识,便是尊重事实,不能随意臧否,不能跟着起哄,不能人云亦云,更不能为了达到某种宣传目的而有意遮蔽、夸大、篡改事实。如果我们认同这一原则,那么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形容李鸿章,实在一点也不为过。
李鸿章外交的最大失误,就在“以夷制夷”之策。在与太平军、捻军作战时,他采取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方略,取得了极大成功,于是,就想故伎重演,利用列强之间的钩心斗角,将矛盾外引,减轻中国压力,寻求一种平衡术。也不能说此策全然无用,但在关键时刻,列强绝对不会为了中国损害本国利益而与他国摊牌,乃至爆发战争。要想在国际关系中获得尊严,求得主动,唯有“实力”二字。清政府腐朽不堪,中国积贫积弱,哪来实力可言?这就决定了近代中国之外交,总是处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惨境地。
七
李鸿章一辈子汲汲于事业功名,孜孜以求,勤勉不懈,就连与他政见相左的革命派领袖孙中山也佩服不已:“中堂从佐治以来,无利不兴,无弊不革,艰巨险阻,犹所不辞。”
可无论从哪方面而言,李鸿章的个人努力换来的都是失败:兴洋务,受制于封建官僚体制,难收大功;改革军事,因甲午一战败于日本,二十多年苦心经营付诸东流;办外交,屡遭欺凌,谤满天下;开创近代教育,也因多方受阻而中途夭折……李鸿章可谓地地道道的历史悲剧性人物,然而,他的悲剧并非个人悲剧,而是国家悲剧、民族悲剧、时代悲剧的缩影。对此,梁启超相当中肯地评价道:“吾敬李鸿章之材,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毛泽东也说他是“水浅而舟大也”。
也不能说他一辈子事功彻底失败,纵观李鸿章一生,应该说是成功与失败交织、喜剧与悲剧掺和的一生。在他的倡导,或者说引导下,清帝国总算是挣脱了几千年的传统束缚,在学习西方的道路上迈着艰难而蹒跚的步履缓缓前行。其实,李鸿章在中国工业化、军事西方化、教育近代化等诸多方面,只要某一方面获得全面成功,近代中国,乃至今日之中国,都会发生扭转乾坤的巨变。举例言之,如果甲午战争清廷获胜,那么就不是日本,而是中国跃居世界军事强国行列,此后绝对不会出现海权丧失殆尽、列强频频入侵的局面。影响所及,作为联合国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的当代中国海防,也不至于寒碜到连一艘航空母舰都没有的尴尬地步。
当然,这是一种不可能成立的假设,近代化是一个系统工程,不能急功近利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也不会只有某项单方面的成功。欲达全面革新,必须有长远的规划,有配套的政治改革如君主立宪等。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满族统治者绝对不会虚君放权,李鸿章也没有什么长远的改革大计与建设蓝图,基本上是走一步、看一步、学一步,仅仅停留在表层的实用技术方面的改革,深层次的制度、法律、政体、文化等方面基本没有触及。不唯李鸿章,这也是近代整个洋务运动的一大盲点。比如清廷派遣严复等十二人作为第一批欧洲留学生专门学习海军技术,而同一时期的日本则向英国输送了一百来名留学生,学习科目多为法律、政治,很少有人专攻军事。
李鸿章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性格优点,曾国藩说他“才大心细,劲气内敛”,他身上的确有着一股子难得的韧性与忍劲。他有一副广为人知的对联:“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别人骂他,他从不为自己辩诬,显得十分超脱,并将女儿嫁给曾经骂他骂得最凶的清流派领袖之一张佩纶。面对各种政敌及反对势力,李鸿章从不退缩。虽饱受骂名,四方树敌,但事情还是要做,与列强周旋不已,力挽狂澜,为救清廷于绝境,不惜搭上老命一条。
李鸿章受人诟病最甚之一,便是积有大量财产,说他“富甲天下”。时人作有一副对联,将他与翁同龢一同讥讽:“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李鸿章籍贯合肥,身为大学士,相当于宰相;翁同龢为江苏常熟人,担任的户部尚书一职,常被人称作大司农;此联嵌官名地名于其中,一语相关,构思相当精妙。而梁启超对李鸿章“富甲天下”说则持怀疑态度,认为他有“数百万金之产业,意中事也”,但世人竞传富甲天下,“此其事殆不入信”。李鸿章聚财敛财的确不假,但他能够做到公私分明。他的资产,多为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煤矿、通商银行等处的股份及上海等地当铺、银号的利润所得。而朝廷公款,并未贪污占用,在离任直隶总督时,李鸿章曾将长期“截流”、积存的八百多万两白银全部移交给继任者王文韶。据说这笔经费后来落入袁世凯之手,成为他交结王侯、内外联络的特别经费。
尽管拥有大量资产,李鸿章生活却相当简朴,饮食简单,习性严谨,其个人嗜好,一是喜抽水烟袋,二是午餐爱喝两杯。以致在外国人眼中,他是一个典型的吝啬鬼。李鸿章对毒害中国的鸦片十分痛恨,严复在他创建的北洋水师学堂任职时吸食鸦片,常受到他的严厉斥责。李鸿章病逝,严复以理解同情之心送上一副挽联道:“使先时尽用其谋,知成功必不止此;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何如?”严复认为,如果李鸿章的洋务运动、军事改革没有多方掣肘阻挠,就不会有甲午惨败、庚子之祸;而到了唯有敌败求和才能保全国家之时,如果李鸿章不承担主持和议收拾残局之责,士大夫们又要攻击他只求个人名节而误国误民。
在关于李鸿章的诸多评价中,外国人最为持平公允,他们一致认为李鸿章是中国19世纪第一流的政治家、外交家,将他称为东方的俾斯麦。其中当数美国人格罗弗·克利夫兰的评价最具代表性:“李鸿章不仅是中国在当代所孕育的最伟大的人物,而且综合各方面的性质才能来说,他是全世界在上一世纪中最独特的人物。以文人来说,他是卓越的;以军人来说,他在重要的战役中为国家作了有价值的服务;以从政三十年的政治家来说,他为这个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繁盛的国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认的优良设施;以一位外交官来说,他的成就使他成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斯人已逝,但影响仍通过他举办的洋务自强运动,通过他不惜个人生命与荣誉得以保全的中国主权之完整,通过他格外赏识着意提拔的袁世凯等人而深刻地作用并改变着中国的历史格局。特别是在对外开放走向世界的艰难进程中,李鸿章更是做出了时人无法匹敌、后人难以想象的贡献。在当年的万国运动会上,各国国旗伴着国歌依次升起,轮到中国时,却只有黄龙旗在寂静中冉冉上升。所谓堂堂的大清帝国,竟连国歌都没有一首,场上响起了阵阵西人的嘲笑。此时,年过七旬的老人李鸿章站了出来,步履虽然不甚稳健,但神态毅然地走到黄龙旗下,尽可能地挺直腰板,亮开既不清脆也不高亢的嗓子,满怀深情地唱起一首他从小就唱得烂熟的歌曲——家乡安徽民间小调《茉莉花》。喧嚣归于寂静,唯有李鸿章的声音在运动场上回旋。一曲唱罢,雷鸣般的掌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涌向这位不惜一切,誓死捍卫祖国与民族尊严的老人。
关于李鸿章的不足与弱点,只要列举,一时间我们可以举出许多。比如他用人有亏,任人唯亲,只重家乡安徽人,偏袒亲戚门生;他在甲午海战中一味采取守势,缺少主动进击的勇气与锐气;他身上江湖味太浓,政客气太重,缺少曾国藩那样的理学家的虔诚与忠信,漠视“以修身为本”;他强调办实事,不注重学问修养,直到晚年才幡然省悟,“自悔盛年不学,全恃一股虚骄之气,任意胡为,其实没有根底”;他聪明有余,智慧不足,缺乏大政治家的风度、大改革家的气魄、大军事家的胆识,不足以担当济世强国、勇猛精进之大任;他恃才傲物,一副大清天下,舍我其谁的派头,因此对同僚倨傲不恭,对部属动辄训斥,对洋人也不例外地“轻侮”;他喜看《庄子》《管子》,不读西方之书,对西学的认识与了解始终停留在非常肤浅的水平上;他知道中国内部许多腐朽真相,就是不肯付出巨大牺牲着意改革,比如在美国接受记者采访时他曾经说道:“清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清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像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清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他明明知道中国的虚假伪饰,可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领导人物,为何就不想方设法地根除这一弊端呢?……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况且以上所举,不少属我们对李鸿章的个人苛求。历史与国情,决定了古老的中华帝国每前进一步,都得付出超过他人十倍的努力与代价。洋枪队队长戈登曾一针见血地说道:“中国是一个奇怪的民族,他们对一切改革都很冷漠。”又说在他所认识的中国人中,唯有李鸿章,才有一点改革的愿望。
无论我们持何种观点,从何种角度看待、评价李鸿章,都大可不必将“汉奸”“卖国贼”之类的词语加诸其身,他为清廷做了一辈子的替罪羊,与秦桧、汪精卫等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即便“愤青”似的不问青红皂白将近代诸多过错与灾难归咎于他,最起码在我们眼里,他也是一位值得敬重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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