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国八年(1919年),62岁的康有为在结束了长达16年的海外流亡生活后,惆怅归国。8月,他来到了普陀山。或许,在康有为看来,以中国之大,能慰藉其此刻心情的,似乎唯有普陀山了。游历期间,康有为在普陀山不肯去观音院题诗:“观音到此不肯去,海上神山涌普陀。”字里行间的他,似乎是要寻找菩提真意,却不知如何得觅;而接下来一句“第一人间清净土,欲寻真歇意如何”,又将康有为心中欲说还休、一言难尽的思绪展露无遗。
过往政治上的不尽人意需要一个载体去倾诉、去承载,甚至康有为想从中获得慰藉。在法雨寺,康有为意味深长地题写对联:“锦屏临海浪,法雨飞天花”。对联末了,还盖有一方印章,上书“维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经三十一国,行六十万里”。
细究起来,这对联实在是有故事的,它是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写给谭嗣同的挽歌,原联系“锦屏留海浪,法雨飞天花”。康有为将“留”字改为“临”字,或许是普陀山给他的现场感吧。
短短十字联,一种惊涛拍岸、往事如昨的难言惆怅,扑面而来。
普陀山,因了康有为不设防的文化往还,又为其人文底蕴,增添了一个新鲜个案。
一直以来,普陀山的普济寺山门赫然挂着一副楹联:“五朝恩赐无双地,四海尊崇第一山。”这个面积仅仅12.5平方公里,且孤悬海上的一块小岛,千百年来因为历史和文化的力量,使得它具备了某种大而化之的力量。任何人间烦恼、社会不公,到了这里,都能被一一化解。身陷其中者,多能得到心灵的慰藉,或者从中获取向上乃至于自我拯救的力量。北宋王安石在展开轰轰烈烈的变法之前曾任鄞县县令,当时包括普陀山在内的舟山诸岛都隶属鄞县管辖。王安石一次游普陀洛迦山时作诗一首,其中“树色秋擎出,钟声浪答回”一句,很有借景抒情的意味。王安石将普陀美景幻化成他的变法前景,颇有“以出世心做入世事”的智者气概。而普陀山在历史上对待文人也似乎特别钟爱。当文人失意之时,这里便成了避风港和疗伤地,任何一个落魄文人都可以躲在其间,发千古之幽情,感慨人生成败,检讨进退得失;当其得意之时,普陀山又成了一方运筹帷幄、大展宏图的舞台,所谓铭其志、励其行,普陀山都是最好的见证者和记录者。
也的确是记录者。千百年来,文人墨客在普陀山或激情澎湃或惆怅伤感,大多在此处留下文字,既记录当时心情,更记录当事人背后一个时代的得失与情状。宋代王安石、陆游、史浩,元代赵孟頫、吴莱,明代文徵明、屠隆、徐霞客、董其昌,清代全祖望、万言、袁枚、姚燮、俞樾、刘鹗,近代康有为、孙中山、郁达夫、吴昌硕等都曾到过普陀山。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成全了普陀山,普陀山也可以说慰藉乃至成全了他们。这其实是一种相互成全。对普陀山来说,文人墨客们游览此地留下的数以千计诗书画卷,层层叠叠地打造了一座海岛的人文底蕴。这也是普陀山虽小,却位居中国四大佛教名山之列,且影响远远超过峨眉、五台、九华三山的重要原因;对文人们来说,曾经到此一游的普陀山毫无疑问承载了他们的悲欢离合、人生感悟,同时普陀山又以其大爱无言、清静无为洗礼了文人们的识见与往事前尘,从而在更大的层面上于其未来人生以启迪,这大约就是一种成全,也是普陀山作为人间清净地的重要明证吧。
二
如果仅仅是针对文人的得意或失意给予人生启迪,普陀山的器量也未免太小了些。作为“第一人间清净土”,千百年来,普陀山事实上成了国人的心灵净化器。它可以说是精神层面的,更是世俗层面的。
一般而言,五谷丰登是世人的良好愿望,但是久旱无雨,常常导致人间饥荒遍地。明朝景泰年间,两浙一带遭遇严重旱灾,朝廷亦无解决办法。这个时候,世人特别是两浙一带的老百姓多将目光投向了普陀山,他们不约而同地相信山上的观世音能现三十三种化身,救十二种大难。而十二种大难中,久旱无雨便是其中一难。这样的一种信仰让江浙一带的百姓纷纷上普陀、天竺去向南海观音求雨。果不其然,不久之后两浙就普降甘霖,是年该地区五谷丰登。虽然以当下的眼光看,向南海观音求雨与普降甘霖,并无内在的逻辑关系,但是对于当时的民众信仰而言,“人间第一清净土”给予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以及美好明天的期待而言,却是弥足珍贵的。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维护了社会稳定,减轻了民众的无望感或者说挫败感,这与慰藉一两个文人的心灵创伤相比,普陀山真可谓功莫大焉。
普陀山的心灵慰藉功能当然不仅仅体现在求雨上。可以说人间有多少烦恼,普陀山就能给世人多少慰藉。到过普陀山的人都知道,它有二处光明池,一处在潮音洞,另一处在善财龙女洞。传说喝了光明池的“慧泉”水,可使患了眼疾的人双目复明。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愿望了,当然也是芸芸众生寄希望于观音显灵的体现。其实比起求雨,世人对自身健康与平安的祈福是更加迫切的,而普陀山在这方面毫无疑问提供了极大的心灵慰藉。不仅仅是治疗失明,观音治百病的传说让世人虔诚地相信,普陀山便是这样一方人间净土。所谓心诚则灵,哪怕能起一种安慰剂的作用,普陀山也做到了洒向人间都是爱。佛经《维摩经》说:“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这样的人间悲悯,承载在普陀山这样一块观音道场上,实在是再恰当不过了。
当然,类似于求长生、求子等芸芸众生的自身关切,在普陀山也能一一找到落脚点。千百年来,普陀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民众朴素欲望的表达地和存放地。民众当然也是善良的。其实,没有谁能做到长生不老,也没有谁来普陀山求子后,必定心想事成的。他们要的就是这样一块可以诉说自己心事的地方。在一地鸡毛的红尘琐事背后,一个关于海天佛国的诗意想象便能妥帖地安慰他们动荡不安或者说惴惴不安的心灵,而这正是普陀山功莫大焉的地方。无数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相信人间必定有一块净土,比如普陀山。这又回到了康有为的当年感慨——第一人间清净土。在这个时候,文人与芸芸众生的感悟达成了高度统一,他们都需要在普陀山完成心灵净化,因为这是人世间迟早要遭遇的一场精神洗礼。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功能,普陀山不仅能够吸引国人,海外信徒也是纷至沓来,为的就是遭遇那场精神洗礼,在普陀山完成心灵净化。元大德至至正年间,日本信徒龙山德见、雪村友梅、嵩山居中、月山友桂、东林友丘、大川普济等不远万里来普陀朝拜观音。元至正八年(1348年),高丽僧人慧勤来普陀山朝拜观音。明永乐至嘉靖年间,日本信徒坚中圭密、东洋允澎、天与清岩等来普陀山朝拜观音。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泰国、缅甸、斯里兰卡、老挝、印度、菲律宾等国信徒纷至沓来到普陀山朝拜观音。至于当下,各国信徒来普陀山朝拜观音者更是不胜枚举。这其实就是人间清净地的影响力,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普陀山样板。至于这个“理”,当然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以是菩提心,也可以是世间悲悯。而这,正是普陀山有容乃大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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