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园林,能在多大程度上承载一个女人的欲望与归宿,又如何串起晚清帝国最后日子的迷茫与忧伤?
颐和园,这座始建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完工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初名清漪园的园林,从一开始就被承载了过多的价值和情感寄托。它是盛世的具象,也是乾隆对母亲孝心(乾隆十六年是皇太后钮祜禄氏六十寿诞,“孝治天下”的乾隆想以此献礼)的象征。盛世修园,一般来说是盛世雄心和实力的象征,但对后世来说,这样一座园林的存在很可能就成了一种尴尬或者负担,甚至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演变成屈辱。咸丰十年(1860年)九月,英法联军进犯北京,联军统帅额尔金下令将包括圆明、畅春、清漪、静明、静宜诸园在内的这些园林全部焚毁。此前骄傲地存在了一百零九年的清漪园被烧得面目全非,毫无疑问,这是衰世的伤口和屈辱。这一年慈禧26岁,正随丈夫咸丰帝逃往承德避暑山庄,以避时艰。她也许想不到,若干年后,她会搬离储秀宫,会在那个改名叫颐和园的地方度过晚年——也许不能叫安度晚年吧,因为众所周知,慈禧的晚年实在是太不安静了。
如果说储秀宫寄托了少女慈禧和少妇慈禧的青春梦幻,记录了她最初的审美追求和权力轨迹的话,那颐和园就应该是慈禧与艰难国事博弈和妥协的一个载体。光绪十四年(1888年)二月初一日,载湉的一道上谕让沿用了一百三十七年的“清漪园”这个名字正式更名为颐和园。当然这不是一次普通的更名行为,而是体现了帝国意欲重新证明自己的企图和政治权力的交接。光绪要亲政了,颐和园要再现盛世光景,以满足慈禧的成就感或者说个人尊严。毫无疑问,所有这一切堂而皇之的东西都在颐和园这座小小的园林上找到了落脚点。
慈禧选择将这座园林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宿,前提是要足够的华丽、华贵。但是流年不利,光绪十四年(1888年)年底,紫禁城内贞度门失火。一些原本就对修园子心存异议的官员借题发挥,反对慈禧在国事艰难的时候修建颐和园。而此时的真相的确令人触目惊心。帝国内务府估算:修建颐和园中的佛香阁需工料银七十八万余两,德和园大戏台七十一万余两,谐趣园三十五万余两,另外的五十六处建筑工程共需工料银三百一十八万余两。单单这几项用度的总和其实就已经超过乾隆时期修建清漪园的费用了,遑论其他。不过最要命的问题还不在这里,最要命的问题在于——颐和园的修建直接与政治、军事挂钩了。它影响了帝国的政治与军事,在一定意义上逆转了中日军事实力的对比。1891年4月,户部下发文件,要求停购北洋海军军舰上的大炮,并且裁减海军人员;同时户部大幅度削减海军军费,甚至连正常的维修都不能保证。户部勤俭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暗度陈仓——醇亲王亲自做手脚,向户部虚报申领财政拨款,公开挪用海军经费达千万两之巨,以保证颐和园工程的顺利完工。对于这一切,慈禧是心知肚明的,但她乐见其成。
这是19世纪的最后十年,帝国的东侧,日本海军以一种自虐的精神在奋起直追。虽然在1888年北洋海军成军时,日本海军的实力远远落在后面,但六年之后,一切已是冰火两重天。六年之后的1894年,是慈禧的六十寿诞。她要完成一个女人的心愿——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最美的园林是为她而建的,这是慈禧的人生价值之所在,也是她活着的一个基本意义。然而代价却是巨大的,因为它阉割了一个帝国的防卫力量,特别是海上防卫力量。正如1891年4月户部文件所规定的那样,在甲午战前六年,帝国海军由于经费紧张没有再添置舰炮;可日本却在静悄悄地发展,差不多以每年添置新舰2艘的速度在奋起直追北洋海军。日本天皇甚至拿出私房钱去帮助海军购买战舰。由此,世事开始走向南辕北辙,走向泾渭分明。1893年,甲午战争爆发前一年发生的一件事更加剧了事态的恶化。这一年,户部为使颐和园工程完美收尾,竟然“商借”海军关东铁路经费200万两,“商借”的结果使得已修至山海关的关东铁路半途而废,帝国在来年的甲午战争中饱尝苦果。
不过女人慈禧没想到,她拥有了颐和园,却没有拥有幸福和美满。1894年的帝国是垂头丧气的帝国。北洋海军被日本海军打得一蹶不振。坐拥颐和园的慈禧眼看帝国上下再也没有过她六十寿诞的氛围,只得黯然宣布,“所有庆辰典礼,着在宫中举行,其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这一年,颐和园成了寂寞之园。
不过颐和园是不会永远寂寞的,相反它是机锋和机心的代名词。四年之后的1898年,慈禧在颐和园中长袖善舞,将权力的机锋和机心挥洒得老到和圆润。一边是光绪乍揽大权,蠢蠢欲动;另一边是慈禧下令:凡授任新职的二品以上文武大臣,都必须到颐和园向皇太后谢恩。同时这位敏感的政治女人还将京城和颐和园的警卫权控制在自己手里。颐和园似乎成了权力的原点,以它为中心,以慈禧太后的欲望为半径,所有彀中人都任其摆布。当荣禄得到袁世凯的密报,称维新派准备围西太后于颐和园中时,慈禧终于发动了颐和园政变。
变法之争一夜间沦为权力之争、身家性命之争。慈禧在视野和机心之间选择了后者,她甚至大开杀心,让很多人为自己在1898年的所作所为付出生命的代价。光绪被囚禁,她再次掌权。作为对光绪变法举动的报复,慈禧大大耍了一把女人的小性子:在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光绪裁撤的机构被她一一恢复;撤销农工商总局;科举考试也恢复旧制重新采用八股文。取消官民上书权,取消言论自由,查封《时务报》;甚至为了体现权力之争的快感或者说胜利感,慈禧还把被光绪撤职的官员一概复职……总之历史在这里开了一下倒车。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女人的怄气之举,但帝国却很可惜地失去了一次迎头赶上的机会。对光绪来说,慈禧的颐和园成为他的牢笼——变法失败后,他被长期幽禁在园中的玉澜堂,不得自由。而园林依旧优雅、静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如慈禧的表情,不动声色,一脸无辜。
颐和园的命运自此好像与慈禧绑在了一起,荣辱与共。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颐和园再遭洗劫,慈禧则携光绪帝仓皇西逃,那叫一个狼狈不堪,尊严扫地;1902年,帝国重修颐和园,而此时的慈禧也早已回鸾,恢复了她最高统帅的地位。光绪三十年(1904年),慈禧和颐和园一起抵达辉煌。这一年她七十岁了。慈禧太后的七十岁生日是在颐和园度过的,那一天排云殿举行的“万寿庆典”令她印象深刻,尽管帝国在这一年依旧动荡不安,但很显然,七十岁的慈禧已经等不到帝国宁静的日子了。她或许明白,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真正能静下来的地方,唯剩一座颐和园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慈禧在颐和园里过得优哉游哉。她听戏。听六个“样板戏”:《群英会》《定军山》《芭蕉扇》《铁弓缘》《穆柯寨》《金山寺》。她享受美食。颐和园里有一座专供慈禧太后享用的“寿膳房”,下设五局:荤菜局、素菜局、饭局、点心局、饽食局。享乐主义者慈禧将日子过成了神仙。只是这样的日子太过短暂。因为慈禧太后七十岁之时,日俄战争爆发,帝国从此失去稳健改革的战略机遇期。随后慈禧匆忙展开的宪政改革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差来消化震荡,一些帝国的异数抓住机会开始有所作为。而慈禧本人也终于垂垂老矣,失去了对这个国家的控制。视野也罢,机心也罢,到此都已是明日黄花,对帝国的命运和她个人的命运都不可能再产生实质性的帮助。王朝唱晚,仅仅四年之后,慈禧就在一片政治体制改革的抗议声中与世长辞,终年74岁。
慈禧去世后,颐和园风光不再。由于国事艰难,暂理国政的隆裕太后无心“颐养冲和”,她下诏停止游幸颐和园,自己移居大内。颐和园在见证了一个女人的辉煌和寂寞之后,终于淡出帝国权力的原点,还原为一座普通的园林。又过了三年(1911年),当帝国的舞台突然坍塌,一派曲终人散的场面来临之时,颐和园甚至不是园林而是寂寞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园林其实是有生命的。从大的方面说,颐和园和中国近代史的走向休戚相关;从小的方面而言,这座园的生命其实只属于慈禧一人。属于她的欲望和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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