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夜晚
夜幕降临了,沂蒙山腹地的这个村庄就沉入了寂寞和黑暗里。不需要光明的蝙蝠,像一块块破布在空中抛来抛去,它们吱吱地叫,似乎是在宣布黑夜是它们的。
“洋油还有二指高,点上亮亮吧。”母亲端起遍身油腻的灯盏端详着。她说的洋油就是煤油。
茅草屋里贮满了浑黄的光,全家人的眉眼在灯光里动着。父母在灯影里忙碌他们白天没有干完的活计。我们兄妹七人则将这盏灯团团围住。大哥二哥读中学了,力气又大,我们几个小的自然不敢逞强。大姐二姐不上学,但夜里是她们忙全家人针线的时候,也需要特殊照顾。这样,分配到我和弟弟妹妹身上的光就极有限了。精瘦的弟弟在暗影里写作业。
大人干完了活,命令熄灯。干完了活,就应熄灯,否则就是费油。亮灯与不亮灯,是一件大事。弟弟大喊:我吹,我吹。妹妹说:你吹你吹。弟弟毫无必要地使出巨大力气,吹出一股强劲的风,把比豆粒大不了多少的小小灯头吹灭了。大家摸索着上床。一个家和无数这样的家,就沉入了更加浓厚的黑暗里。
草屋外是庄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草屋内人们在酣睡。另外的一些事情一定要发生。
老鼠开始了它们的作业。白天,人类人多势众,热火朝天。到了晚上,形势就变了,轮着老鼠等生灵人多势众了。
在一家人的鼾声中,老鼠们上蹿下跳,战天斗地,肆无忌惮。如果有谁在半夜时分醒来,就会听到老鼠们弄出的各种声音:在土墙里挖掘的声音,从粮囤里跳下来的声音,互相追逐厮打的声音,咬啮物品的声音,弄响了锅碗瓢盆或家中其他物件的声音。老鼠们很知趣,一旦弄出了不该弄出的特别大的声音,它们就会静一会儿。然后继续制造声音,继续它们热火朝天的生活。这几间屋里盛着我们这一家人,却至少盛着十家甚至更多家老鼠。黄土地面、黄土墙的草房,太适合人类与老鼠同居了。老鼠们很可能认为,一到夜晚,这个家就是它们的。
家家户户有老鼠,田野里也有。白天,在生产队劳动时,我们展开了挖鼠窝比赛。一个窝就是一个老鼠家庭。挖出了不少老鼠。老鼠爹娘以及大点的老鼠,常常能从众多人民公社社员的围追堵截中成功逃跑,那些光溜溜的老鼠孩子,只好葬身在社员那无情的鞋底或锨镢之下。老鼠家里与人类家里一样,照例有不少粮食。这当然是它们从人民公社庄稼田里偷盗的。一名社员骂道:他娘的,老鼠富了!老鼠富了!当老鼠的,先富了!
突然,家中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大事——一个不小的敌人趁最黑暗时刻潜入了我家院子。最先惊醒的总是母亲,她大声朝全家人喊:快起呀,快起呀,快点,快点!父亲接着用强大的声音喊道:你娘的,看你往哪跑,看你往哪跑!好像父亲已经看见了那个敌人。这时,鸡的惨叫和人的喊声连成一片。父亲和我们奋不顾身地向院子里冲去。
现在全家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黄老鼠(即黄鼠狼)来偷鸡了。
黄老鼠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煤油灯又点上了,母亲小心翼翼用手遮着灯,来到鸡窝边查看鸡少了没有,有没有鸡负伤。父亲勘查偷鸡现场,来判断黄老鼠的大小及道业深浅。村民都认为黄老鼠的寿命极长,并能作祟于人。越老其道业越深,作祟能力越强。我们对偷鸡黄老鼠采取的措施一般就是加强防范,把鸡窝建得牢靠一些,睡前把院门关好,把阳沟口用石板堵好。但是道业深的黄老鼠总有办法进来,总有办法把鸡偷走。那一回,饱受黄老鼠骚扰之苦的父亲暗设机关,用竹筛扣住了一只黄老鼠。既然能被扣住,可以断定它的道业还不够深。但我们仍然不敢对它怎么样。我们看见它在筛子里贴着地皮翘着头,警惕地来回走动。它不断将柔软的像弹簧一样的身子拉长又缩短,好似对筛子外的这些庞然大物并不在乎。
父亲敲打着筛子,郑重发表演说:这回俺不杀你、下回再来偷鸡让俺逮着那可就非杀你不可、你们该在野外打食、不该到俺家里来、回去把俺这话好好跟它们也说一说、我们当社员的养只鸡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父亲揭开筛子,黄老鼠那柔和的身段便像一道闪电倏地窜到一边,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迅速从阳沟口逃出了院子。我们全家人用不无敬畏的眼光看着它离开,回到它们中间去。
我们与它们,它们与我们,关系很密切,又有神秘的界限。
那时月色
月亮升起来了。
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月光改变了一切,展开了可能有的所有奇迹。
月亮升起来了,它把非人间的气息压向人间。
月光的分量压在大地所有的事物上,所有事物好像都变成了月亮的一部分,是月光的稀释和膨胀。月光下没有一种事物是浅薄的,所有事物都从月亮那里获得了一些分量,一些秘密。世界变得深不可测。
白天在里面玩藏猫猫游戏的那片树丛,我现在连接近它的勇气都没有了。现在,它已经有了骇人的秘密。在有月光的夜晚,我必须把自己抓紧。
伙伴们坐在村外一座小桥上,没有行人,除了虫声水声,也没有其他什么声音。那片槐树林,差不多已落光了叶子。月亮静静地运行着,把许多星掩在它的背后。月光显示出宇宙有无限的层次和纵深。小小年纪的我们,就知道感慨世界的神秘和宏大。在月色里,我们谈的常常是那个时代最重大的问题:美国、苏联,毛主席、斯大林、勃列日涅夫,地球、宇宙,原子弹、航空母舰……我们坐在小桥上,好像是坐在世界的高处,或人类生活的背景上。小小的心灵被无限和苍茫占满。在我们东北方向有一团亮光,这团亮光与月光有明显区别。那光是青岛的城市之光。青岛距我们有好几百里远,谁也没有去那里,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繁华世界。只有城市才有照亮一片天空的电灯,乡下只有煤油灯只有月色。我们谁也没有离开过家乡,谁也没有去过城市。
世界离我们很遥远,但只要是有月光的夜晚,世界就充满了我们的心灵。
月光最显著的作用是令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月光下的人影似乎是有厚度有重量的。月光灌满了我家所在的那条小巷,我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敢独自穿过这条月光小巷。我跑起来,影子就一片慌乱,我慢慢走,影子就迟疑不决。
在有月光的夜晚,大哥的梦话格外多。梦中的大哥拍着床板,一句接一句地说话,每一句都很清楚,声音比白天说话声还要大,好像睡梦中的生活才是真实的生活,白天的经历被月光放大了,变得更鲜明更强烈。大哥偶尔会有梦游症。一个月光明亮的深夜,大哥从床上坐起来的声音把我惊醒,我说:哥,你干啥?哥说:干啥?不干啥。这样说着,就又躺下了。我打断了大哥梦游的计划。这时,从木格窗棂里射进来的月光,把我们的床分割成一条一条。早晨我把夜里的情景说给大哥听,大哥说:我咋不知道呢?
我不梦游,我总是在梦里飞走。我抛下床与草屋,在天空飞。在梦中以我所不能控制的速度飞来飞去,而我又能看见我飞行的景象。梦中我知道结局一定是可怕的坠落。为避免那一结局的出现,我总是怀着强烈的一直往前飞的欲望,逼自己继续往前飞。但我还是落下来了。直直地,无可奈何地往下落。每回,总是不等落到地面摔死,就及时醒过来了。
我睁开眼睛。如果这个夜晚是有月光的夜晚,梦中的恐惧就会较快消逝,出窍的灵魂就会较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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