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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9、作为诗人的曹操

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枭雄曹操,有一个忧郁、冥想、深情、柔软的诗人曹操。


苍苔落叶的无边悲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柔若无骨的缱绻深情:“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一个广漠无垠的风云宇宙:“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与异常险恶的现实疆场对应,曹操有一个苍茫广阔的精神疆场。曹操是诗人文人悲壮自觉第一声。


在这个文化气质转变生成的时代,曹操成为转变风气第一人。超群绝伦的诗才,生长于末世。曹操及建安文人面对的是一个血腥荒原。世界溃败至难以收拾,其间却有勃勃生机,这生机凝结成风神特异的建安风骨。曹操就是建安风骨里那根最硬、最有味道的骨头。乱世沉重,人命危浅,忧生伤世,刺激强烈,由此导致建安文学触景伤情的悲歌气质。那里有志在千里的慷慨,又有乐极生悲的虚无。曹操以寥寥二十余首诗,登临审美绝顶,我们从中能读出那个时代的万语千言。


曹操显然无意与任何人比诗才,他经营的任何一件事都比写诗重要,却又是天然的文人领袖。豪杰的热情,王者的霸气,诗人的逸气,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审美大气象,大格局。不论曹操曾经操纵了多少不可告人的阴谋,其灵魂的诗情画意却完全可以大白于天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建安十二年(207年)秋,53岁的曹操带兵北征乌桓,得胜回师途中创作了《步出夏门行》组诗,此为其一。征途迢遥,战事残酷。初夏出征,深冬才回到邺城。回想起远征的种种险恶,曹操不禁后怕。他做出了一个特别举动:赏赐了那些出征前极力劝他取消此次行动的人。


诗人在刀丛里滚来滚去,诗中却似乎没有一丝战争的影子。


几行诗便容纳了一个风云宇宙,一个与这宇宙相吐纳的生命。中国古人少有写海诗文。古人走到海边就沉默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是孔子留下的一句狠话,完全与诗意无关。曹操站在碣石山顶,他望大海,望日月星辰的出没,他还努力望那望不到的一切。在沧海宇宙面前,谁还能以霸主、枭雄自居呢?可是,不是霸主,谁又能吟诵得出这样的诗呢?


有一个不停征战杀伐的曹操,还有一个爱山爱水观沧海的曹操。诗句直白劲健,跳跃顿挫,浩荡雄浑,山海似巨灵,诗人若赤子。曹操以朦胧而宏大的宇宙为生命尺度,无须雕琢,娓娓道来,即力抵千钧。曹操的生命激情,弥漫沧海宇宙。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易读出他胸藏雄师百万,难读出他面对沧海宇宙的冥想、忧郁。这是曹操的秋风,没有凄凉的秋风,又凄凉到无边无际的秋风。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东晋大将军王敦,酒后辄吟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以如意击打唾壶为节,壶口尽缺。稍有文化的国人,亦无人不知这诗句。这诗句成为一代又一代烈士打磨生命强度的砺石。


曹操早就视自己为侥幸活着的人。53岁的曹操又把自己视为暮年之人。暮年之人却是一位烈士(勇于担当、奋斗不息之士)。此时的曹操,不能不审视自己那盛极而衰的生命。生命如此虚妄,神龟腾蛇亦终归为土为尘。生命又是多么真实,如握在手中的一件兵器。把那生命利剑使用一次,再使用一次吧。自35岁起兵,至此作战已近三十年,战事无岁无之。还有许多仗要打,还有许多事要做,这把生命利剑使用寿命可要尽量长啊。


“烈士多悲心,小人偷自闲。”(曹植《杂诗》)烈士是曹氏父子皆喜用的概念。举目当世,曹植大约找不到比父亲曹操更标准的烈士了。“君子多苦心,所愁不但一。”(曹操《善哉行》)曹操之心,就是苦心加悲心,就是烈士之心加诗人之心。上哪里去找无苦无悲的生命?曹操所愁的不只一件事啊。“不戚年往,忧世不治。”(曹操《秋胡行》)救世,对英雄是一种永恒的诱惑,可是生命却一定有一个为土为灰的宿命。


曹操要往这件宿命容器里,装进去一些什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此诗作于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期间或战后。


诗中曹操,生命的饱满,情怀的慷慨、壮烈、温柔、忧伤,达于极致。《观沧海》里的曹操,尚站在沧海宇宙的对面。《短歌行》里的曹操,已与日月山河宇宙同在。


全诗一喜一忧,一扬一抑,似断似续,若徐若急,茫茫而来,令人瞠目。气魄之宏伟,意境之深邃,格调之雄浑,千古难觅其匹。不难感受诗句背后那巨大能量和意志力。


人生苦短的感叹千古所同,曹操的感叹却浑如霹雳一声:人生越短越要抓紧呀。美酒欢歌,朝露人生;忧思不绝,酒入愁肠。可是,您那青色衣领,时时浮现在我心中梦中……来吧,来吧,贤士英雄,让我们为天下、为这朝露般人生而奋斗吧。


曹操诗大都有一个“光明的尾巴”,一个“干部姿态”。此诗亦不例外。似有狗尾续貂之嫌,但又是曹操真实的生命姿态。以汪洋恣肆的醉意开始,却不能不以清醒结束。水落石出,曹公亮相。——写诗是一件多么微末之事啊,政治家、将军、枭雄,才是我本色。我就是想“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渴求贤才是曹操诗文重要主题。曹操与士人关系,能从更深层次反映出曹操英雄、枭雄本质,而这一本质与他的诗人本质又并行不悖。


号令天下的曹操,孤独深情的曹操,寻寻觅觅的曹操,权杖、屠刀、诗笔俱在手的曹操,对士人来说实在魅力无穷。不肯向乱世屈服、不肯埋没此生的广大士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曹操。


权力枢纽若有求才之心,必能成为人才枢纽。才子谋士真来了不少。曹操的军前帐下,人才之盛,特别是文人之盛,其他枭雄霸主难以相比。如把视野延伸至曹丕、曹植,那就只好承认,帝王之家与文人集团关系如此密切,千古唯此一例。在这个凄怆的乱世,“何枝可依”正是士人共通的生存困境。在“挟天子”的曹操那里,士人却能获得一个怪异生存空间:为曹操出力,可有效命汉室的名分;真心效命汉室者,又不得不受曹操羁縻与控制。


权杖可以化为剑杖,诗笔可以换作屠刀。曹操能量大,“挟天子”造成的困局亦大。这一困局,必化为曹操内在矛盾。曹操的精神疆域,会与士人发生部分交集,但他人难以涉足的荒原却是无边无际的。曹诗巨大张力魅力,亦可由此解释。


孤独的曹操,苍茫的诗人,杀人不眨眼或流着泪杀人的刽子手。角色的转换既系于曹操一己灵魂,更系于天下势力的消长。这一只大困兽,其骚动不安的爪牙,总须有人领受。


建安十二年(207年),曹操与孔融关系恶化。曹操让路粹代笔与孔融信,末尾数句这样说:“孤为人臣,进不能风化海内,退不能建德和人。然抚养战士,杀身为国,破浮华交会之士,计有余矣。”曹操明示孔融:对你这类“浮华交会之士”,我动一动小拇指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刀把子在手的曹操,仍在以最大耐心与孔融“文斗”。孔融曾为北海相,在兵溃势穷之后不得不于建安元年(196年)投附曹操。孔融是天下大名士,又有孔子二十二代孙这一光荣头衔,投曹既可有汉臣名义,又自然成为许都士人领袖。刚刚“挟天子”的曹操,也需名士点缀。双方互具利用价值。孔融一度这样寄希望于曹操:“瞻望关东可哀,梦想曹公归来。”(孔融《六言诗》)梦想不久即破灭。汉室仅是曹操排布天下大局的一棋子,却是孔融全部。当孔融明白不能指望曹操后,就对其极尽讥笑戏弄,与曹操玩幽默。现当代挺曹派不断有人说孔融言行几近胡闹,这未免看轻了孔融。以孔融对士人对天下的影响力,其讥嘲态度有化庄严为滑稽之效,必然削弱曹操能量的发挥。孔融不自量力倒是真的。这亦是许多士人通病。就像权力有大小一样,幽默权亦是有大小的。孔融是文学家玩政治,有多么力不从心自己都不清楚。曹操是政治家玩文学,将文学家玩弄于股掌游刃有余。孔融动作幅度太大了,幽默表达太多了。本意让你做个招牌,不合作倒也罢了,完全可放你一马,竟还跟我老曹叫板,煽惑人心。


建安十三年(208年),赤壁之战前夕,曹操下令杀掉孔融并夷族。已经坐大的曹操,早视孔融为异己力量了。显然,孔融表面上死于自己的“态度”,根本原因是死于自己的影响力。


东汉道德教化及选拔官员方式,养成了士人极端好名风气。许多士人不惜以怪异言行邀名,甚至不惜以死邀名。孔融极欣赏的祢衡,可算一例。祢衡最乐于侮慢权贵,到哪儿骂到哪儿。来到曹营,照例亵辱曹操。曹操哭笑不得,将其礼送至刘表处。同一原因,刘表又将其送至黄祖处。黄祖脾气大,很快将26岁的愤青祢衡杀了。祢衡或许患有青春躁狂症。祢衡传世大言是:大儿孔文举(孔融),小儿杨德祖(杨修)。古今皆不乏爱好此道者。无奈,虚假的大胸襟,一戳即破。这一点亦是古今相同。对祢衡之死,有曹操借刀杀人一说,这显然是栽赃。曹操的灵魂疆域,与孔融等士人会略有交集,与祢衡却完全不搭界。祢衡分明在另一个世界里做梦,那个世界是什么他自己也未必清楚。曹操不可能为一个无斤两的愤青动太多心思。曹操可以杀人不眨眼,但杀人要杀得有价值。不到撕破脸皮时,绝不去撕破;到了撕破脸皮时,则不怕露出骨头。曹操对孔融是这样,对其他士人也是这样。


曹操杀死或逼死的名士、谋略家,还有杨修、荀彧、崔琰、娄圭、边让等,皆为当世之杰。对他们的死,古今报以同情的同时,也责骂曹操嗜杀。人们大都以他们罪不至死为同情理由。其实,不是罪的问题。他们何罪之有?一人一种具体死因,大原因则是天下势力消长与曹操困局中的挣扎奋斗。如果对曹操谋划大局足以形成妨碍,他是不怕动刀锯的。王纲解纽大局下的各路枭雄准枭雄,比大一统皇帝有更方便的杀人权。在这个丛林食物链上,曹操已是猛兽。越是猛兽,容忍限度越低。孔融为北海相有兵有权时,亦杀人不眨眼呢。他竟然会因一人哭父不悲,而杀掉那人。孔融亦是诗人。


官渡之战获胜,从袁绍处缴获一批许都及曹营中人给袁绍的信。这可是整肃“叛徒、内奸”的第一手材料。曹操下令焚之。曹操说:“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而况众人乎!”(《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这一非常之举,无大胸襟者不能为。杀人能解决一些问题,但还有更多问题需要超人胸襟才能解决。


放下诗笔,拿起屠刀;放下屠刀,拿起诗笔。这就是曹操。在救世或抢天下的英雄枭雄眼里,人、人命有时不过就是个砝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诗句写尽了乱世的悲惨、凄凉。想到曹操为报杀父之仇攻打徐州陶谦时,一次就滥杀无辜百姓数万(一说数十万),似乎可以怀疑曹操这诗句的真诚。可是,有复仇能力的曹操,自然竭尽全力复仇。在人口就是生产力的时代,消灭人口就是破坏生产力。发布大屠杀令的曹操,是万恶的屠夫;吟诗的曹操,就是“赤子”。那诗首先把曹操自己感动了。以假情写出真诗,或以假诗感动他人,是人类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这等诗句对士人不可能没有感召力。而被这诗句招引来的士人,又完全有可能死在曹操屠刀下。


有情诗人,无情枭雄。曹操的千年孤独。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一千七百多年后,在曹操北征乌桓的老路上,走来了一位不以狭隘道德眼光规范曹操的诗人。“我还是喜欢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毛泽东语)两条中华汉子似隔千年而唱和。豪气霸气,何其神似,诗意茫茫,如出一辙。“魏武挥鞭”,鞭挞天下,可又常陷鞭长莫及之困境。在现代伟人毛泽东眼里,世界已成“小小寰球”,又无视江山为谁家家业的道德束缚,胸襟之大百倍于曹操,改造天下能力亦百倍于曹操。若论诗才,两位诗人则堪称伯仲。毛泽东诗笔横扫千年,“大、雨、落、幽、燕……”一落笔便似触及宇宙边缘。这诗句,不知曹公若读了会不会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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