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
曹操可说是中国文化里幽灵味最足的人物。
没有哪位国人不知这句俗语。每个人大约都经历过此种情景:大家正谈论着一个不在场的人,那人恰巧来到了。这时,有人可能就会来上一句:说曹操曹操到。每次使用这句俗语的情景必定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重复的只有“曹操”。只有曹操具备这种可以无处不在的幽灵气、诡谲气。
为何是曹操?
历史中真实的曹操,集豪侠气、英雄气、文人气、帝王气、江湖气、枭雄气于一身,是一个异常复杂的人物。可是,他进入了被简化过程,最后被简化为彻头彻尾的白脸小丑。吊诡的是,他又总是十分有趣。白脸奸臣曹操一出场,空间似乎就被一下子放大了。我们似乎需要一个永远心怀鬼胎的曹操,以证明我们没有心怀鬼胎。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说人生如朝露一般脆弱短暂可怜。曹操这滴朝露落下来已一千八百年了。这相当于曹操六十六岁人生长度的二十七倍。这滴朝露到底有些特别,它落下来,砸进历史,牵动一代又一代人的神经,一直蔓延至我们。
生当非常之世的曹操,把自己打造成现实和历史中一种巨大存在的曹操,遵循的路径肯定不是简化。他与时代的深度关联,与后世世道人心的异样纠葛,在中国历史上堪称别具一格。
曹操(155年—220年)登场时,举目皆是末世景象,庞大汉朝正崩溃为风波诡谲的江湖碎片,一个悲惨世界。汉灵帝死去那年(189年),袁绍起兵,董卓进京,外戚、宦官同时瓦解,血污狼藉之后,汉朝廷唯遗一副残破躯壳。
曹操很早就横身站了出来。面对这个苍黄的世界,曹操要找一个怎样的立足点?
很多年之后,用了无数心计之后,打了无数仗、杀了无数人之后,曹操统一了北方,做了汉丞相。
在这个额外野心、额外企图疯狂滋生的时代,在这个杀戮主义横行的时代,曹操十分惊险地活了下来,并站到了高处。这个不易结束的乱世,真是一个展示人性的大舞台。在普遍的生存恐惧压迫下,人人让心灵成为黑洞。担心他人不择手段,所以我要不择手段;担心他人先下手为强,所以我要先下手为强。曹操手段残忍不落人后,否则一百个曹操也会被其他枭雄或准枭雄搞掉。
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五十六岁,“挟天子而令诸侯”已十五年,做丞相已三年,赤壁大败已三年,“天下三分”局面此时已形成,统一梦想更加渺茫。政敌攻击他为汉贼,内部拥汉派亦心存狐疑,还有很多人巴望他赶快称帝。曹操整理他此时此地心事,创作了此人此生最长“公文”《述志令》(又名《让县自明本志令》)。曹操已成为这样一个人物:他的心事,就是天下事。天下有窥测曹操心事的欲望,曹操亦需向天下交代。曹操自述大半生心事与遭际,类似一低调自传。曹操最想说的话却是这个:“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话榔头一样敲下来,由低调一下子转为高音。《述志令》是“曹操水平”的政治宣言与外交辞令。是傲慢的谦虚,是霸气的辞让,是心事重重的诚恳。《述志令》里的曹操,是一个有怕有爱亦有担当有胸襟的曹操,是自信又无奈的曹操。曹操知道自己的无奈,别具一格的是,他自信世人对他亦无奈。
大人物往往有大困局。曹操的第一个深刻困局是其出身。
曹操父亲曹嵩是大宦官曹腾养子。宦官比外戚的道德基础更为薄弱,不论其权势多么煊赫,社会舆论都永远视之为令人不齿的“浊流”。曹操如系一平庸之人,必安于享用父祖的余荫,无意也无能计较出身的不光荣。可是,曹操对这一出身相当敏感。曹操自二十岁被推举为孝廉,接着不论任洛阳北部尉、任议郎,还是任济南相,皆采取不避险恶与宦官势力对抗的态度。这样做,需要勇气,需要正气,也需要远见。既要成功地表达自己,要站出来,站到醒目之处,还要保证人生航船不致倾覆。曹操在人格和政治上都成熟很早。
曹操能基本冲破“出身”这一困局了。“挟天子”是他主动或被动进入的另一个更大困局:对天下,他是口含天宪的第一汉臣;对汉室,他是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篡位者。这是一个关联更加深广的困局。曹操破解此困局的唯一途径,就是统一天下。天下统一了,劲敌消灭了,做汉臣,做“周文王”,还是废汉自立做皇帝,那就要看曹操的“意志”了。无奈,曹操终身不“自由”。
建安元年(196年),在腥风血雨中壮大起来的曹操接受毛玠建议,成功迎献帝至许县,立许为都,开始“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新篇章。曹操捞起汉室这片风雨飘摇中的浮木,让献帝成为生命安全有保障的傀儡。
已成霸主的曹操,期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曹操?
《述志令》面上主旨是陈述“忠”,深层动机是向天下这个血腥江湖表明自己的巨大存在。但曹操不能无视皇权道德紧箍咒。清楚这个时代,明白自身的能量和局限。这就是曹操。曹操的态度或许可以这样说:我本人至死不称帝,就对得起汉室,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历史了。曹操有俯视皇位的胸襟,皇位并非曹操的最高追求,不像董卓之流只知做皇位大梦,“圣人圣王”才是他的理想。这是曹操的过人之处。亦表明他的人格骨子里是儒家人格,而历史并不买账。圣人圣王注定当不成,小丑却与之纠缠不休。
《述志令》表明,曹操不是圣人,却有圣人追求。以当代眼光看,圣人追求或许不值得肯定,却是曹操雄伟气象的来源之一。曹操以《述志令》向当世喊话,那时该有不少人能听懂。后来,听不懂了,无人听了。未来社会塞给人们一个完全与《述志令》中的曹操无关的曹操。
曹操之世,社会已彻底丛林化。这个丛林并非始自曹操,而是在汉末乃至在汉中后期就形成了。丛林,自然就实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在这丛林里,“忠”作为皇权道德的核心,招牌幌子味更浓厚了。
曹操死前一年,孙权来信自贬为臣,劝曹操称帝,曹操营垒内也有大股势力盼他赶快称帝。他把孙权信向部下公开,说:“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身边的人却不屈不挠,已经说成曹公不称帝天理难容了。豁上性命追随的主子不肯称帝,导致他们也做不成名正言顺的功臣、名臣及忠臣了。曹操这样打消他们的念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曹操的意思是明白的:称帝之事让子孙去做吧。对汉室来说这难道不算“不逊之志”?曹操对来自献帝周围哪怕十分微弱的反叛,都予以血腥镇压,不但董承、吉本、魏讽等被斩杀无遗,连皇后、皇子、贵妃亦照杀不误。为曹操“打工”的献帝难道会认为曹操并无“不逊之志”?
孙权之流,就盼着有人率先称帝,他们好搭顺风船。
风口浪尖上的那个枭雄,只能是曹操。
曹操的“圣人追求”实在是玄之又玄。在后世的皇权道德的天罗地网里,曹操注定成为一个大怪胎。
历史在短时期内,基本按照曹操的设想推进了。操死后,汉室与曹魏之间通过上演一场煞有介事、高尚到似乎不感天动地就誓不罢休的禅让剧完成易代。曹丕登上帝座,像周武王追封其父为周文王一样,追封曹操为魏武帝。孙权、刘备相继“问心无愧”地称帝。据记载,曹丕在劝进的汹涌浪潮面前,面对帝位,仍然诚惶诚恐。他靠一而再、再而三的辞让表演来掩饰道德恐慌。孔子奠定了在道德上仰望并效法尧舜等古圣王的传统,曹氏父子或许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把戏做足,羞羞答答弄了个帝位,后世却视他们既无尧舜禅让的高尚,更无汤武革命的光荣。
曹丕主导的禅让或许难免虚伪,但多少有些政治协商意味。不杀人、不杀前朝皇帝,这是不小功德。可是皇权道德最痛恨最恐惧的,正是曹氏父子导演的这种羞羞答答的“禅让”。皇权道德只认打江山抢江山——刀把子里面出皇帝。你打得越狠,越有说服力,越有合法性。反之,则无合法性或合法性不足。陈胜、吴广是帝王公开的敌人,曹操则是帝王挥之不去的噩梦。“只要提起曹操,皇帝们就会感到自己的皇冠有滚落地下的危险。”(翦伯赞语)这大约有点出乎曹操预料。
对以江山为家业的帝王来说,最悲惨最可怕的事当然是易代。董仲舒君权神授理论,用之于易代,就成了得天下是天命,失天下亦是天命。假若曹操打仗更凶一些,手段更狠一些,统一了天下,索性夺了帝位,并传祚足够久,后世恐怕还得照例给这位“开国之君”奉献颂歌。
就有勇有谋有趣有文化来讲,皇权时代大约还没有哪位“开国之君”能与曹操相媲美呢。皇权作为专制权,其道德系统会随时调整自己承认强权。强权有时候就等于“天命”。刀把子既然能出皇帝,就能出“天命”。
曹操成为小丑,似乎是历史宿命。
道德路径越来越僵化狭窄。
宋朝之前,对曹操的褒贬,基本尊重历史事实。《三国志》作者陈寿给出的“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一评价,得到广泛认可。唐朝人称曹操为“曹公”,评价甚高。至南宋,偏安局面令统治者气虚胆怯,无力打量天下,便视偏安一隅的蜀汉为正统,视曹魏为篡逆。帝王们越是感觉到自己苟延残喘的状态,曹操便越是一个噩梦。到明清,皇权体制更趋僵硬,随着《三国演义》及三国戏的流行,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曹操便代替了真实的曹操。
与其说《三国演义》反映了三国时代生活本质,不如说呈现的是作为皇权末世的明清社会生活本质。它曾是说书人的底本。所以,它除了要政治正确,还要有足够的娱乐价值,以保证说书人贡献薄技而不触犯时忌,还能稳住听众屁股赚取几个铜板。骂曹操就是政治正确。明清特别是清代,广大的奴才群众已造成。奴才即使什么也没有,却有“忠”。这是足以傲视“奸臣”曹操的本钱。越是奴才,越需要某种道德优越感。
罗贯中欲表忠孝节义为充塞天地之道德价值,刘备、曹操为其正负两极。不过,读《三国演义》,从曹操奸诈里常读出可爱,乃至读出忠厚,从刘备忠厚里却常读出虚伪。鲁迅看得分明:“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中国小说史略》)罗贯中在塑造刘备等“高大全”典型时,显出较强的外在操控性,在塑造奸诈的曹操时,常常不知不觉就进入自由创造境界了。奸诈的曹操,成了面具相对较少的人。谁能说明白刘备、孙权等人的真面目?罗贯中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他其实是喜欢曹操的,在曹操身上,他的伟大创作才能表达得最充分。
清统治者对各类小说,大都是取排斥乃至禁绝态度,唯对《三国演义》例外。不仅如此,清统治者还命大臣将小说改编成长达一百二十出,名为《鼎峙春秋》的连台本戏。戏中“尊刘贬曹”成为绝对理念,曹操成了与历史事实甚少关联的漫画式固定丑角。以异族入主中原的清朝,对“篡逆”格外神经过敏,既怕天下视自己为篡逆,又要防范针对自己的潜在“篡逆”势力,特别需要一股忠孝节义的混沌气氛。
一个僵硬腐朽的容器,难以装下鲜活的灵魂。简单奴化的头脑,无法感受深邃的事物。补天需要英雄,娱乐需要小丑。一个未经丑化的曹操,是缺乏娱乐价值的。既然无力仰见大英雄的光辉,就把英雄简单丑化到能给奴才带来娱乐。无环境无条件养成较高精神境界的芸芸众生,在《三国演义》及三国戏营造的忠孝节义浓厚烟幕里昏沉度日,只有这样才能体会“太平犬”的幸福生活。皇权体制为求自己的长治久安,把人们拉入一个庞大的道德泥淖,当然不许谁站在泥淖之外。道德路径越狭窄,越热衷于树立榜样和打造小丑。曹操被选择成为道德谱系中首位丑角就不难理解。
一个伟岸深邃的曹操,最终成了小丑曹操。这固然可视为曹操的悲哀,但又并非曹操的悲哀。
儿时,在沂蒙山腹地那个闭塞村庄里,我常听见母亲这样笑骂父亲“你这个奸雄”或“你这个奸臣”。笑骂里会有贬斥,也会有爱有崇拜。有时也能听见其他妇女这样笑骂自己男人。双方如果真生气了,打架了,有恨有仇了,就绝不这样骂了,就代之以国骂或其他更加令人不堪的骂。只有几岁的我就已经知道,奸雄、奸臣就是曹操。曹操“很忙”,却没有漏掉这个闭塞的村庄。“说曹操曹操到。”你不说曹操,曹操也到。每一个传统中国妇女心里,竟都有一个奸雄,一个可爱的奸雄——她们的丈夫或其他与她们有重要关联的男人。小丑曹操真是深入人心啊。人心中活泼的东西竟是如此顽固,统治者的诡计,在活泼的人心面前似乎失灵。
一个横槊赋诗的曹操,一个怆然流涕的曹操,一个时动杀机的曹操,都是曹操,唯有小丑曹操不是曹操。牟宗三先生有哲学三气质之说,即:要有汉子气;要有逸气;要有“原始的宇宙悲怀”。曹操就是一条有逸气有宇宙悲怀的正宗中华汉子,一条容纳了最多复杂性的雄伟的中华汉子。曹操的灵魂是汉末乱世里一颗最深邃最有趣的灵魂。
历史深处那些遥远的罪恶,仍会来到我们中间。曹操的罪恶,就是我们的罪恶。曹操的伟岸,却未必是我们的伟岸。“说曹操曹操到。”曹操是一面镜子,一面人性镜子。人人皆可从他身上实现某种折射。曹操在你的生命之外,似乎也完全可以在你的生命之内。曹操成了人人皆可意会、人人皆可颔首一笑的“熟悉的陌生人”。
“说曹操曹操到。”
你加入集体狂欢骂曹操时,你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你其实是基本喜欢曹操的。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