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留给历史的最后表情是委屈。
屈原被深深委屈了。历史完全承认这一点。
中国的诗神是屈原。一个人、一个诗人,具有了近似宗教的意义。他那巨大的存在,从帝王到平民都难以忽视。在民间,他的确具有准神祇意义,人们却将他区别于任何神,百姓对他不求不拜,只以一个独特的节日来纪念他,纪念这个受了大委屈的人。
满腔忠贞、满腹委屈的屈原,行吟泽畔,行吟于遍生橘树的楚国,走进历史深处,走进一个水汽淋漓的节日。
这个节日就是端阳节。
端阳节在屈原之前早就存在。在古代,端阳被视为一个可怕的时刻。按夏历,五月初五正处在小满与夏至之间,此时阳气极盛,疫病也最易流行。古人即取忌讳方式称五月为恶月,五月五日更被视为恶月中的恶日。这一天出生的婴儿甚至都不能让其存活。战国四君子之一的齐国孟尝君就因生于此日,差点被父亲扔掉。东晋名将王猛在这一天生有一孙,王猛的豪气非同一般,不但拒绝他人将孙子送出去的主张,还为其取名“镇恶”。王镇恶后亦成为一代名将。直到明清,民间仍保持这一天不汲水、不迁居、不曝床席等忌讳。在古代,人们曾将端阳节先后附丽于介之推、伍子胥、屈原,并最终固定在屈原身上。三位古人全都性格奇倔、正气凛冽,且皆死于非命。这个日子不可能与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命”之人联系在一起。古人从来不把这一天看作平常日子,其投注的感情可想而知。我很怀疑屈原死于端阳节这一说法。我想,人们以之纪念屈原,最早必含有以正人镇邪恶求吉祥之意。
从历史来看,民众将情感投向哪个人,还真不是宣传教育的结果。
1
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
洞庭波兮木叶下。
——《湘夫人》
这是屈赋楚辞《湘夫人》首段。不看注释,不求甚解,仅轻轻吟诵,异样的天籁般的美感即无边无际扑面而来——生命如花,神灵如云,草木情深,人神相依。这与《诗经》给你的人间烟火气太不相同了。这一切是怎么来的,根源何在?
屈原(约公元前339—前278年),名平,字原,先后忠事楚怀王、楚顷襄王,秦破楚都后投汨罗江而死。他创立了“楚辞”这一文体,《离骚》等二十五篇被视为屈赋楚辞。
在远古,南方文化发育迟于北方,荆楚曾长期遭受华夏文明的歧视与征伐。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国风》未采录楚风,原因或许就在这里。至战国末期,楚文化已相当发达,形成与北方并驾齐驱之势,但文化边界却仍是清晰的。《诗经》记录了黄河流域的文明形态。在《诗经》里,不论是庙堂颂歌,还是田野风咏,都情感质朴、少想象。那是稷麦气息,那是有时温馨有时呛人的人间烟火。而这时的楚地却仍是神话沃野,巫风弥漫,人神共处。作为楚国北部人的老子、庄子,正可看作南北过渡的代表,少了些质朴,多了些想象与浪漫。长江岸边的屈原则纯是南人了。屈原带着植物气息,带着湿地沼泽气息,从另一个方向来了。那牵挂与哀愁,温热与伤感,具有多么醒目的强度啊。
屈子来了。他之来,不是为了加入已有的合唱,而是开始了独唱,开始了水汽淋漓、芳香扑鼻、凄美绝艳的独唱。似乎没有任何征兆,任何铺垫,中国第一位独立诗人横空出世,大放悲声,哽咽难抑,草木为之生情,风云为之变色,神灵为之驱遣。《离骚》《天问》《哀郢》《怀沙》……一章章吟完,投江自尽。屈子死了,楚国亡了。屈子投江激起的这轮涟漪,渐洇渐大,很快,屈子便化为中国文化史上一根最敏感的神经。
吟诗,以诗为交际工具曾是《诗经》时代的日常生活。“不读《诗》,无以言。”(孔子语)那是一个诗像工具一样被普遍使用的时代,却并无独立诗人。屈子来了,这实在非同寻常。
楚辞形式上与《诗经》迥异,句式、篇幅不拘长短,随物赋形,曲尽幽情,诗的表现力得到大解放。孔门诗教:“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屈子却是又怨又怒,气吞声悲,肝肠寸断,大哀极伤。以北方诸子为标准衡量,屈赋真可谓不伦不类,不经不典,可正因如此,屈赋才具备了自为经典的品格。《离骚》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最早最辉煌的抒情诗篇之一,亦成为中国文学的重要源头。从此中国文人的伤感有了深度,有了参照,从此《诗经》《离骚》并峙,进而风骚并称,成为文学的代名词。
春秋战国是华夏文明走向成熟的时代,是思想哲学的自觉时代,思潮激荡且主流已显。这一大潮中的楚文化却仍保持青春气象,狂热、纯洁、生猛,并具原始气息。屈原是这一文化的集大成者,又是它的极端代表。诸子之文皆可视为文学作品,但文学是以寄生状态存在。屈原的横空出世,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屈原带着源自南方沃野的新鲜血液,猛然楔入华夏文明腹地。
中国第一个独唱的诗魂痛哭登场——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八方有灵,四顾茫然,“东一句西一句地上一句天上一句”(刘熙载《艺概》评《离骚》语),自言自语,绵绵无尽。他似乎将我们带离了历史、生活现场,进入一个似真似幻、婉转浩瀚、芳菲迷离、匪夷所思的世界。而这一切竟是因为他承受着超常的现实重压——君昏国危,党人跳梁,朝政日非,宫阙日远,他一再被疏被逐,无助绝望日甚一日。
2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路曼曼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离骚》
《离骚》作于屈原初被怀王疏远或第一次流放之后。忧心如焚,缠绵悱恻,辞意哀伤而志气宏放。这时的屈原希望未灭,心存幻想,切盼怀王悔悟,让他重回郢都,为国效力。这数句诗,将屈原的人格主要特征、困境意识表达得很充分。
屈原陷入困境,导源于楚国陷入困境。
屈原出身楚国贵族,主要活动于楚怀王时期。怀王为太子时,屈原曾长期侍读。怀王即位后,屈原深得其倚重,位为左徒、三闾大夫,“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仪表出众,风度翩翩。古人是迷信相貌的。相貌或许是命运的一种形式。才华和相貌都会引起他人的嫉恨。屈原在作品中屡屡诉说他为嫉恨所困。
正当中国实现大一统前夕。迅速崛起的秦国,雄踞西北,虎视鹰瞵,有野心有实力。对六国来说,存亡是逼到眼前的现实。国际关系错综复杂。有能力抗衡秦国的是齐、楚,齐国在政治上已显颓势,楚国疆域更广更富庶。“横则秦帝,纵则楚王。”天下不归秦,则归楚。实际上,秦国完成大一统之前,楚国先完成了南方的统一。
六国从未有过真正成功的合纵,秦国的连横动作却每每奏效。
已是风声鹤唳的局面。天下大势,屈原看得分明。他的焦虑紧张,由来已久。屈原始终力主联齐抗秦。他屡次出使齐国,都是为了同一目的。可是他的主张与奋斗却一再受挫,楚国逐步陷入为秦摆布状态。屈原亦渐被疏远,直至被流放。楚怀王三十年(前299年),怀王应邀赴武关会盟,却为秦扣押,三年后客死异国。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郢都。据记载,此时屈原绝望,赋《怀沙》,投汨罗江自沉。
春秋战国之诸子百家,早就认可天下必将重新归于一统,形成“新天下”。“天下”重于国家,是诸子的共识。到战国时,“邦无定土,士无定主”,客卿制盛行,纵横家走俏,朝秦暮楚竟无关人的品质评价。士子们有空前的活动空间。在一个爱国感情相对稀薄的时代,屈原却把自己与楚国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不断有后人这样发问:凭屈之才能,何国不容?何不弃楚而去?屈原不是不明白,而是做不到。屈原并非不认可诸子的天下观,但天下即使不是由楚来统一,也至少要长久保存楚国,这是屈原政治、思想、情感的底线。他融合吸收以儒为主的诸子思想,称道尧舜禹汤,主张仁政,其主导思想是北方的,情感文化却是南方楚国的。作为楚贵族,世代与国家关联极深,本人一度成为政坛中心人物。这一切决定屈原自觉地把个人命运与祖国命运绑在一起。楚国如为人吞灭,在他是不能接受的。举目天下,无处能给他安身立命之感。不是天下不能,是他不能。若能朝秦暮楚,人间必无此屈原。这是解读屈赋,理解屈原异乎寻常感情的基础。
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像《离骚》这样,将个人情感、政治际遇、家国命运结合在一起。所谓长歌当哭,《离骚》是也。自成天籁,“自铸伟辞”(刘勰语),《离骚》是也。
“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语)没有楚国,亦难见屈原。楚国,屈原,《离骚》,三者可互印互证。“楚,大国也。其亡也,以屈原鸣。”(韩愈《送盘谷序》)楚国之有屈原,不是偶然的。各国亡了就亡了,很快便尘埃落定,惟楚国国亡而“魂魄”在。“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人在怀王客死之时就喊出这一口号。六国中为何楚国、楚人特别能“记仇”,特别怀念故国?除了战国末天下大势这一原因外,恐怕还应从文化上找原因。不能不承认,战国七雄中,楚国文化面貌最鲜明最独特。历史果然应验。反秦斗争中,楚人最为踊跃,陈涉首事,以“张楚”为号,项梁从民间找到楚怀王孙重新立为“楚怀王”。汉高祖刘邦曾为项梁部下,还写过楚辞《大风歌》。新兴汉朝对包括屈原在内的楚人表示了特别的尊重。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离骚》
《离骚》收篇于一场白日梦般的飞升远游。这类似庄子的《逍遥游》。可是当屈原从天界一瞥见故乡,天上的快乐等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故乡,只有魂牵梦萦的故乡。《逍遥游》在想象中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越,屈原却总是重重地坠落在地。从天空坠落,是屈赋楚辞中一再出现的意象。
屈原那里有中国最早最沉重的乡愁。屈原之乡,不是一山一水一村一城,而是广袤的遍生橘树的楚国。整个楚国就是他山水苍茫的故乡,一个放大了的故乡。
3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橘颂》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怀沙》
屈子的人生,从明媚《橘颂》欢快出发,至黑暗《怀沙》痛苦而止。
屈赋楚辞,除《橘颂》《国殇》等数章外,大多篇什皆示人以众芳芜秽、日暮途穷之强烈意象,《怀沙》则是无路可走后的绝命词。屈原对死亡有长久的预谋,死之意愿贯串于疏远流放全过程。对屈子来说,死是他最后可以使用的工具。“明告君子”中的君子指商代投水自尽的彭咸。在《离骚》等作品中屈原先后七次郑重述及这位古贤,《离骚》最后几句决绝地说:“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意思很明白:我必效法彭咸。这个时候,他尚在壮年。屈子是作为自觉的牺牲者,走上祭坛的。
《橘颂》被视为屈原最早作品。屈原正当青春,受到与他同样年轻的怀王重用。屈原以遍生楚国凌冬不凋的橘树自喻,扎根祖国,自信豪迈,阳光明媚,与天地、诸神、君王及社会高度和谐,表达出强烈使命感。《橘颂》表明,屈子是一赤子,楚国的赤子。赤子面临相对单纯局面时会如鱼得水,能按他既有的人格结构勇猛精进。当局面复杂化、异己化,则必会陷入困境。屈原此后的人生正是如此。他把赤子人格坚持到人生终点。
《橘颂》已显露屈原好修求美、自高自贤端倪。同时,屈原有执着的“美政”理想,切盼楚国强大,并希望辅佐君王成为尧舜般圣王。既深深地爱怜自己,又殷切地期待君王与朝廷,这可视为屈原赤子人格的核心内容。爱怜与期待皆不能实现,最终结局只能是毁灭。
至《离骚》,这一人格特征更加突出。《离骚》开篇赞美自己的出身和生辰后,接着一再申述对美质修能的不懈追求,一再表明对时光飞逝的焦虑。他的根本愿望,就是为怀王、为楚国尽力,并能确立个人“修名”。可是,随着楚国政局的恶化,屈原越是坚持此人格追求,与楚王及朝中党人的对峙便越紧张。怨恨怀王的同时,他强烈谴责党人:“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国家即将倾覆的可怕局面就在眼前,“恐皇舆之败绩”便成为屈原心头时时悬着的噩梦。
注重修身、自高自贤、以道自任,傲视王侯至少是平视王侯,包括孔、孟在内的先秦诸子皆有此气象,只是程度、风貌各不相同。这是那个伟大时代足以令千古唏嘘的特征。屈原正具此气象。《离骚》开篇介绍完自己后,即豪迈地说:“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为王者师的气度十足。屈原总是比他人更极端。屈原一再申明:“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我是不可改变的,宁愿死。屈原与楚王及党人难以调和是必然的。
失意臣子屈原只能无路可走。越是绝望,越是把唯一希望投向君王。长期以来,他一直企图以心目中的圣王尺度引导塑造楚王。屈原的“恋君情结”是强烈的,君却不恋他。屈赋中处处交织着对怀王极恋又深怨之情。忠君若用情的屈原,所向往的君臣关系类似于亲密无间的“情人”关系。忠君是他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忠极则恋,恋极则怨,恋与怨正是一体之两面。人最强烈的感情是爱情,虽然未必能持久。当其他感情达到一定强度时,亦会呈现“疑似爱情”状态。屈原这种“疑似爱情”既强烈又持久,堪称亘古一人。屈赋中屈原反复开始他上天下地“求女”征程,无不以失望失败告终。但是,屈原却将自己的“单相思”义无反顾地进行到底,大约令正宗爱情也望尘莫及了。面向君王的这一“婢妾心态”,有深刻的政治及心理原因。忧患极深、心事绝大的“失恋臣子”屈原,就这样把浩瀚无际的诗意、至微至巨的意象与匪夷所思的“疑似爱情”融会在了一起。真是难煞了一代又一代解骚者。
后世文人臣子特别乐于营造“求女”意象的传统,不能简单以为是对屈原“求女”意象的效法。以婢妾心态对君王绝非屈原发明。只要存在绝对权力,臣属对君王产生婢妾心态就毫不奇怪。极而言之,只要有人被赋予能决定你一切的权力,你就极有可能以婢妾心态款待他。多少人灵魂早就跪下了,却并不自知。屈原以婢妾式的诚挚劝楚王,但他从未完全跪着。屈原的救国愿望,只能寄托于最高统治者。忠君是绝望中的希望。摆脱婢妾心态其实很容易:缓释爱国之情,出走他国。屈原不是不明白,只是做不到。
当代有些学者,以现代心理学、病理学解读屈原,时有令人耳目一新之发明。但不把屈原放在楚国、放在那个时代,只就屈赋中的一鳞半爪,就得出屈原是恋物癖、同性恋、双性恋、易装癖、精神病患者等结论,实在比《天问》更具想象力。屈原长期身处逆境,备受磨难,身心俱疲,丧失健康,时常陷入病痛或神思恍惚状态,是可以肯定的,其文之恣肆、迷狂、瑰异风貌应当与之相关。就是说,某种程度的精神异常在促使屈原精神能量的爆发、创作能力的强化上,可能起了作用。但屈子坚贞人格始终未曾分裂崩溃,心智未曾瞀乱失序,也是可以肯定的。屈赋为证。《怀沙》表明,屈原投水之前,彻底绝望,同时高度清醒。他之从容就死,就剩下捍卫人格或殉道、殉国这种作用了。屈子之死是屈子经营最久用情最深的一首诗。
屈原的“天”塌了。
《天问》系屈原晚年之作。全诗一百七十二问,疑至何处,问至何处,只问不答,问就是答。全诗不讲文采,不事修饰,问天问地,问古问今,问他这痛苦的此生。屈原似乎是在宣布他曾有的“天”塌了,类似尼采宣布“上帝死了”。尼采疯了,屈原赋《怀沙》后投水了。令屈原成为疯子的压力比让尼采成为疯子的压力或许更大,但屈原没有疯。葬自己于楚国水土,屈原最终只能做此事了。《怀沙》,有情屈子写给无情世界的绝命辞;死,绝望屈子唱给深情自我的歌。
4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啜其酾?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渔父》
每个民族都有令人言说不尽的话题人物,屈原就是一个。并且,屈原刚死或未死之时,大约就是这种话题人物了。
《渔父》在楚辞里别具异趣。作者不详。应是屈原之后一位具有道家精神的楚辞作者所为,是最早透露屈原社会反响信息的文章。司马迁把《渔父》录入《屈原列传》,以佐证自己对屈原的评价。
《渔父》极具戏剧性,殊堪玩味,就似在泽畔上演了一幕二人短剧。屈原和渔父皆亲切可感,只是作者反而让那位渔父显示了精神能量上的优越。《渔父》可能是屈子投水后,楚人对屈原最早的解读。
这一短剧极富张力,是两种道德精神的冲突与映照。在渔父那里,这世界固然不怎么美妙,却是个可以将就可以和光同尘的地方。屈原则是西西弗斯式的反抗荒谬世界的荒谬英雄,伟大英雄。“渔父”是明白这一点的。旷达的渔父,执着的屈原,他们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对方,不如说是各自进行了抒情式陈述。《渔父》可看作是对屈原内在矛盾所做的文学表达。这一矛盾在《离骚》等作品中皆有表现。莞尔而笑的渔父扬长而去,枯槁憔悴的屈原葬身鱼腹。
屈原不仅醒目地存在过,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一直深刻影响着后世。屈子之魂扩张了中国人的文化视野和情感深度。
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世说新语·任诞》
王孝伯是东晋末不成器的一个人物,《世说新语》作者刘义庆在这儿使用的当然是反讽笔法,从中却正可见屈原在士林的影响。自汉代始,读骚解屈就被士林视为高品位精神活动。可是,解屈常常伴随曲解。《离骚》就是供给中国士人的一坛烈酒,有人痛饮,有人浅尝,有人不屑,有人干脆将这坛酒一脚踢翻。
汉武帝令淮南王刘安编撰《离骚传》。“旦受诏,日食时上。”(《汉书·淮南王传》)反应如此快捷,可见刘安早就将《离骚》烂熟于心。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引用刘安所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完全继承刘安论点,并进一步评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突出屈原应该怨,屈赋产生于怨。刘安、司马迁最早对屈原做出高度评价。
此后,围绕屈原,历代文人或褒或贬,或爱或恶,对垒分明,直至现当代。
西汉初贾谊、西汉末扬雄皆为有名辞赋家,都激赏屈原品格及作品,同时痛惜其遭遇,责其未能离楚,全身远害,致遭蝼蚁之辈欺凌。
东汉班固,青年时激赏屈原。自中年奉诏修史后,一改先前立场,激烈反对刘安、司马迁观点,在《离骚序》等文中全面否定屈原,指责屈原“露才扬己”“怨主刺上”“非明智之器”,《离骚》不合儒家“法度”。班固观点的逆转,可视为屁股决定脑袋的古代版本。
东汉末王逸《楚辞章句》是《楚辞》最早注本,对后世影响甚大。王逸反对班固所有观点,视屈原为标准儒家门徒。为此,王逸不惜削足适履。例如,他这样解释《天问》:“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天问”这种命题方式,在屈赋及诸子著作中甚为普遍,屈赋中尚有《橘颂》《国殇》等。重要的是,王逸的解读有违《天问》主旨。《天问》正是昊天之下“日暮途穷”的屈原,对“天”的激烈发难,而绝非“不可问”。
班固与王逸观点看上去针锋相对,其思想却并无本质不同。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建议为汉武帝推行后,儒教迅速三纲五常化。班固因感到实在很难把屈原当儒家门徒对待,干脆“打倒屈原”。王逸则煞费苦心“解屈”,务必让屈原合儒家“法度”,成儒家标准门徒。
汉唐之间是漫长的乱世。历仕梁、北齐、北周、隋四朝的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文章篇》中,历数几十位“轻薄”文人,屈原首当其冲:“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扬才露己,显暴君过……”颜之推自叹“三为亡国之人”,朝秦暮楚,却皆为“忠臣”,腾挪躲闪,竟得善终。念此惊魂一生,必有深刻“心得体会”。如此评价屈原,可谓发自肺腑。
自唐代始,统治者不断加封屈原,必将其打扮成忠君道德神。体制塑造适合它需要偶像的冲动是强烈的。南宋理学家朱熹作《楚辞集注》,努力把君臣大义从屈赋里读出来,无视屈赋显露的怨气冲天、如梦似狂的精神状态,将“怨”尽解读为“忠”,以屈原作孔门太庙之牺牲。元明清诸朝,对屈原或褒或贬,并无超出前代新意。闪光点却是有的。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将“忠君”解读为“忠国”,同期的金圣叹否定屈原“忠孝著书”说,立屈原“忧患著书”说。二人同历明亡之痛,眼光毒辣,迥异于俗儒,属非常之人的非常之见。
皇权时代,围绕屈原的论争,少有艺术批评意味,多有政治道德纠缠。根源在于,皇权专制二千年一贯制,了无新意。
那些真正的诗人、文学家对屈原是何心态?刘安、司马迁之后,贾谊、扬雄、李白、杜甫、柳宗元、辛弃疾、苏轼等皆厚爱屈原。他们甚少参与论争,只是把屈赋精髓融入血液,融入诗文。“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天末怀李白》)在杜甫想象中,遭遇冤屈奔波湖湘的李白会写诗投入汨罗江,与屈子之魂惺惺相惜。“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李白《古风·其一》)真正的诗人,他们的确容易对屈原产生惺惺相惜之情。
诗人中竟也有憎恶屈原的。中唐诗人孟郊有《旅次湘沅有怀灵均》一诗,对屈原评价之劣可说绝无仅有:“名参君子场,行为小人儒。”“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怀沙灭其性,孝行焉能俱?”“如今圣明朝,养育无羁孤。”简直类同诅咒,连屈原自杀亦被视为不孝。真是令人瞠目。上纲上线式大批判,古人亦懂。上纲上线的作用就是,让本不搭界的意思搭上关系后,会有特别惊悚效果。诗最后歌颂“吾皇圣明”,社会福利好得很。一个很有成就的诗人,为何如此仇视屈原?“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瞅,这个人,登科后狂喜至此。孟郊为“苦吟派”诗人代表,功名心重却半生困顿,永存一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式梦想,精神人格之苍白干枯由此诗可见一斑。已成标准“小人儒”,却完全不自知。孟郊心态就是完全只存一己功名的彻底婢妾心态。
围绕屈原,古代文人似可站成数列。一列:刘安、司马迁、贾谊、李白、杜甫、王夫之等。二列:班固、颜之推、孟郊等。三列:王逸、朱熹等。他们对屈原态度分别为:高度肯定或基本肯定;基本否定或全盘否定;高度肯定或基本肯定但曲解之。第三列虽只列出二人,实际追随者却是一支浩荡大军,一支拿“艺术”比附政治的大军。推敲一下这三列人物的思想、情感、个性及文化取向,大有趣味。
对屈原的解读,至梁启超、王国维等现代学者,始基本摆脱皇权道德阴影,置于现代理性阳光之下。可是,时至今日,屈原仍然可以继续被荒谬、被涂抹。
一位诗人,如果能有让历代读者百读不厌的价值,那么他一定具备可以让读者“自我发现”的功能。解说不尽的屈原,就像一面镜子,文人或非文人都可以拿来照一照自己。有人照见面具,有人照见肝胆,还有人照见的不知是什么。
5
惟郢路之辽远兮,
魂一夕而九逝。
——《抽思》
屈原之后,随着以儒为主、儒释道融合格局的形成,中国士人人格、情绪得到驯化、平衡,少有屈原式悲剧英雄了。
屈原代表了人类困境的一种类型。“魂一夕而九逝。”屈原说,在流放地,他的梦魂一夜奔往郢都“九次”。用“忠君爱国恨党人”来概括屈原的精神世界,应该无大错。君、国、党人、屈原,形成一个无解的困境。他那“一夕而九逝”之魂,想的是存国,存国,还是存国。忠君?他不能不忠君,国家存亡系于君王一身。他的忠君又是怨君、恨君。君昏国危是逼到眼前的现实。他对君的忠、恋、怨、愤,以及与之相关的婢妾心态,全部根源于此。
屈子的悲剧深刻又彻底。可以说,悲剧成全了屈原。当然,这是今天的解读,而非屈原的自觉。屈原是自觉的牺牲者,而非自觉的诗人、自觉的文化创造者。这与前面所说“屈原标志着中国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并不矛盾。所谓“自觉时代”是后世的历史的认可,屈原并无这种文学追求的自觉。屈原追求的是楚国统一天下、楚国常存以及个人成就“修名”这一“喜剧”,而不是做“伟大诗人”。人,不论伟大还是渺小,自觉进入历史的可能性极小。
本文对屈原所下基本结论是:屈原基本符合儒家忠君爱国道德规范,又有与之相联的极深“婢妾心态”。他表达出的惊世骇俗的文学天才,与此人格密不可分。
读到余秋雨先生解说屈原的文章《诗人是什么》,文中有此一说:
在后世看来,当时真正与“国家”贴得比较近的,反倒是秦国,因为正是它将统一中国,产生严格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形成梁启超所说的“中国之中国”。我们怎么可以把中国在统一过程中遇到的对峙性诉求,反而说成是“爱国”呢?
有人也许会辩解,这只是反映了楚国当时当地的观念。但是,把屈原说成是“爱国”的现代人。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作为诗人的屈原早已不是当时当地的了。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团,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而且总是把速朽性、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误区。
寻常老百姓比他们好得多,每年端午节为了纪念屈原包粽子、划龙舟的时候,完全不分地域。不管是当时被楚国侵略过的地方,还是把楚国灭亡的地方,都在纪念。当年的“国界”,早就被诗句打通,根本不存在政治爱恨了。
作者将多种因素“搓捏成一团”,文意看似曲折,实则甚明白:秦亡楚,楚速朽了、局部了,“政治爱恨”化为尘烟,所以屈原爱国说很荒谬无道理。这一思路如成立,人类将难以找到“爱国者”。宋亡于元,版图扩张了不少,国界也被打通了,该也算“对峙性诉求”?与作者高见恰恰相反,“现代人怎么可以不知道”?——具体的国家、朝代、党人往往是速逝、速朽的,真正的爱国精神却绝不会速朽。试问:古今中外哪一位爱国者形象不是在某种“对峙”中确立的呢?屈原不论生于何国,如果他抱持那种精神,进行了那样的创作,不论其国家存亡,他都一定是伟大不朽的。或者说,与楚或与秦对峙的其他诸国,若出现了屈原式人物,历史照样尊敬他。再说,屈原爱国说怎么是始自“现代”呢?不说更早的屈原“忠君爱国”说,王夫之干脆将屈原“忠君”说换成“忠国”说了。
真正的文化一定是从泥土里、血液骨髓里生长出来的,不是嘴皮子吧嗒出来的。屈原无“文化”,头脑很清楚,爱楚恨党人,一点不含糊。“政治爱恨”一定是具体的、时代的,真实的“国界”也一定不是诗句所能打通的。“诗句打通国界”只能当一句诗来看。不可否认,屈原“爱国说”有后世包括现代人附会堆垒成分,这是许多古人共同命运。但他爱楚国却是无法否认的。从余先生话中自然可得出匪夷所思的高见:我并不否认屈原爱楚国,但爱楚国能说是爱国乎哉?只有爱后来统一了天下的暴秦强秦,其爱国说才立得住脚。呜呼哀哉不亦乐乎!爱国与否竟然也以“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江湖原则来判断,似乎又难以用走入“误区”来理解了。
可以批评屈原的愚忠、婢妾心态,可以惋惜屈原没有诸子的达观,但一个中庸玲珑、朝秦暮楚、蹀躞有术的屈原一定不可能完成伟大文化创造。现实困境中的屈原,最强烈向往的一定不是靠写诗“打通国界”,留名青史,甚至也不是文化创造,而是存国、存国、存国。若以后世对屈原文学文化价值的认可,来否认屈原为爱国者,或认为若承认屈原为爱国者就贬低了屈原,这无疑极荒谬。屈赋楚辞的爱楚之情与其文化激情密不可分,何来速朽性与永恒性,局部性与普遍性因素关系?
诗人是什么?这是个问题。真诗人可以是有许多缺点甚至是有诸多病态的人,绝无可能是伪君子。即使不得不存婢妾心态了,亦与伪君子有天壤之别。
婢妾心态,曾遍布历史,遍布朝野,当然亦可以遍布现实。给你一个婢妾环境,你就有可能为婢为妾。甚至,已经有不必为婢为妾之路可走了,而有人却仍甘愿,甚至努力争取为婢为妾为奴为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自古士人,心头想的不过是把自己卖出去,交易即使成功,在重重黑幕后面坐庄的却永远是帝王。唐太宗看到新进士子鱼贯而入,兴奋地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其潜台词应该包括:我终于可以让这些“英雄”为婢为妾了。交易从没有以平等为原则。
我相信,余先生否定屈原爱国说是从善意出发的,他想将屈原形象托到一个更加高大上的境界。但他脚底下无疑是空的。
同为臣仆,人性丑恶者会选择“吮痈舐痔”等反人格方式“忠君”获利,而绝不会产生丝毫文化创造与家国情怀;人格崇高者,则会不惜将性命献给他理想中的祭坛。
婢妾心态,这一定不是屈原与生俱来的。
数千年间,屈原给了我们极宝贵的文化营养。可是,数千年间,王逸朱熹们反复欣赏玩味,并企图加以利用的实际是屈原的婢妾心态,以婢妾心态为主体人格的人看到的全是婢妾心态。婢妾心态不是屈原的主体人格,是屈原人格被扭曲掉的那一部分。婢妾心态为屈原走上自杀之路加了一把劲。屈子自杀,他该是想把那婢妾心态也杀掉吧?
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李白《江上吟》
李白这诗,榔头一样敲下来。在现实中总是吃败仗的诗人,又用诗句打了一个“胜仗”。
请所有作者发布作品时务必遵守国家互联网信息管理办法规定,我们拒绝任何色情内容,一经发现,即作删除!
声明 :
本网站尊重并保护知识产权,根据《信息网络传播权保护条例》,本站部分内容来源网友上传,
本站未必能一一鉴别其是否为公共版权或其版权归属,如果我们转载的作品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速联系我们,一经确认我们立即下架或删除。
联系邮箱:songroc_sr@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