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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2、李陵案的意外事件

李陵案不仅改写了宫廷史官司马迁的命运,甚至改写了中国古代史。


不管投降及投降后的遭际多么曲折,李陵是叛徒这是历史事实。吊诡的是,一代又一代后人一直同情乃至喜欢这个叛徒。历史的可畏与有趣,在李陵身上得到充分体现。这份历史情感较大程度上是司马迁给奠定的,是他抚哭叛徒情怀的濡染和发酵。


司马迁或许自信已具备洞察历史的能力了,但对自己的命运却完全无能为力。他深知历史,在现实中却一派天真。


他要为自己的天真付出“意外”代价了。


司马迁在武帝面前开口为李陵辩解时,内心既有书生的正直天真,又有婢妾般的绝对忠诚。几句话惹出杀身之祸,令司马迁一下子明白:帝王心事与臣妾心事,实有天壤之别。司马迁当时大约连咬碎舌头的心都有了。可是,宫刑七年之后,在那封著名的《报任安书》里,仍情不自禁盛赞李陵。可以后悔当时那样说话,但一旦白纸黑字却还是要那样说话。


司马迁朋友很少。撰写《史记》这一浩大工程要求他必须心无旁骛,家族、职位亦决定他不会成为朝廷股肱之臣,无巴结权贵的必要。虽然如此,皇帝刘彻的身影却不能不深深地笼罩他。宫刑之前,他是这种心态:“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报任安书》)谁都可以不必巴结,皇帝却是生存意义所在。青年郎官司马迁小心翼翼,紧手紧脸,让皇帝满意、讨皇帝欢心是最高行为准则。与皇权下的许多臣子近侍一样,司马迁亦具“臣妾心态”。


任安是他少数几个朋友之一。公元前98年司马迁入狱并受宫刑,次年出狱,且意外地尊崇任职——任中书令(皇室机要秘书)。七年后,朋友任安因“巫蛊案”下狱,论腰斩之罪。任安下狱前数年,曾致信已任中书令的司马迁,希望他“尽推贤进士之义”,就是利用职务之便向刘彻推荐自己。司马迁竟数年未复此信,直至任安死到眼前才复信。两千年后一读再读《报任安书》,司马迁那颗流血的心仍会令人心惊胆战:老朋友任安你太不理解我的心事了。


刘彻对司马迁施以宫刑,皇帝心事依旧,司马迁心事已非。


司马迁对李陵家族的敬仰和同情由来已久,而他与这个家族向来毫无瓜葛。“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欢。”(《报任安书》)与李陵连一杯酒的交情都没有,却为他蒙受奇耻大辱。


李陵像他的祖父李广一样急于立功。公元前99年秋天,李陵主动要求率5000步卒出击匈奴。进入漠北已是寒风吹彻的冬天。这注定是一个与他过不去的冬天。在浚稽山一带,李陵部众与单于3万骑兵展开了遭遇战。单于很快发现他这3万骑兵竟不能制服李陵5000步卒。单于又调集8万余骑,对李陵摆成合围之势。李陵部众的150万支箭全飞向了匈奴人。部队损失惨重,且成了一支赤手张空弓的部队。他下令部众解散,各自突围。单于太想活捉李陵了。李陵未能冲出重围,最终为单于活捉。


李陵投降了。


李陵投降前二十年(公元前119年),其年过六十的祖父李广最后一次出击匈奴。他已转战疆场四十余载,匈奴人都惊呼他为“汉之飞将军”。时乖命蹇的李广始终未能封侯。他想用战功说话。可是,部队却因迷路而贻误战机。为向皇上谢罪,亦为本人和家族免遭羞辱,李广果断自杀于阵前。


李陵却陷入了复杂的选择。


李陵全军覆没的消息掀起轩然大波。刘彻一开始听说李陵阵亡了,接着又有消息说投降了。他便让相师给李陵母妻相面。相师说李陵母妻脸上皆无死丧之色。独裁者往往乐见他人的牺牲,牺牲愈壮烈,独裁者心境愈欣慰:这样是好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为有牺牲多壮志。李陵阵亡或自杀,他这当皇帝的才有面子:李陵竟不肯为我一死,他至少应该和他祖父李广一样啊。


名将阵前降敌,深深刺激了朝廷心脏。事件中心不是李陵,而是皇帝。刘彻的心情,才是臣妾们最关心的。他们在揣度此时刘彻爱听什么话。从前赞扬李陵的人都说李陵坏话了。司马迁对无人为李陵说句公道话甚为不满,臣妾心态又使他惦念刘彻,希望皇上能把心放宽一些。适逢皇上召问,小臣司马迁发言了:


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报任安书》)


司马迁对任安说,他就是用这些话去应对皇上。可是,秀才心事对帝王心事,真是南辕北辙。刘彻龙颜大怒:你这是攻击贰师将军李广利屡次劳师远征,却损兵折将!李广利是谁?——刘彻宠妃李夫人之兄。皇权政治必有强烈的裤裆味道。刘彻对自己的裤裆政治竟如此敏感如此精打细算。国家,国家,国就是人家刘彻的家呀。


对多疑忌刻、心理又遭重创的刘彻这样说话,可视为司马迁之不智。


司马迁下狱。这成了李陵事件中的又一个意外“事件”。


这完全出乎司马迁意料——微臣可是一片忠心啊!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第二年,刘彻对李陵之事有所悔悟,派公孙敖深入匈奴,企图寻机接回李陵。公孙敖未能见到李陵,却传给刘彻如此消息:李陵正为匈奴练兵,准备与汉朝对垒。


刘彻心灵再次遭受重创。皇帝总有迁怒的办法:李陵被灭族;狱中司马迁论死罪。


司马迁的悲剧是偶然中的必然。驰骋疆场的将领,或胜或败或死或降,乃正常命运,因将领正常命运而致司马迁无妄之灾,又属非常事件,非常事件落在司马迁身上又有必然性。如他不在场,或在场不说话,或察言观色随大流说话,都可免祸。他在场了,他说话了,他说话必发自肺腑,发自肺腑就要惹祸,就要触犯宫廷丛林法则。这是性格决定命运的古代版本。彻底的恐怖效果来源于绝对的惩罚权力。皇权专制的“优越性”在于:需要不讲理就能做到绝不讲理。


按汉律,死罪可拿50万钱赎罪,或以宫刑免死。司马迁家无余财,朝中也无人为他说话,他只能面临三种选择:自杀、处死、宫刑。自杀是最能保持一点尊严的死法,司马迁也最想自杀。读《史记》,你看到自杀是如此普遍,伍子胥、田横及五百士、李广、屈原、蒙恬等等,皆自杀。自杀是有用的,或明志,或避辱,或解脱……可是,《史记》未完成,我司马迁不能死。当朝、当代不许他发自肺腑说话,他对历史、对后人发自肺腑说话的愿望就变得格外强烈。司马迁坚定地想:我必须活下去。他决定接受一具荒谬的身体,在荒谬中活下去。他选择比被处死、比自杀更艰难的耻辱之生——他选择了宫刑。从此,他终生视自己为该自杀而未自杀的人。


人是唯一为了自身利益而对同类或其他动物实施阉割术的动物。比身体阉割更加普遍的是精神阉割。决定现实秩序者,必追求决定心理精神秩序。在宫刑之前,司马迁虽学识超人,却亦自觉走在精神阉割的路上:“以求亲媚于主上。”婢妾心态在皇权体制下是常态,而非异态。大环境足以使你自觉养成“婢妾自律”。宫廷之内,大约只有皇帝一人无“太监表情”。从阉者身体和精神里,皇权可以得到所需要的最“纯正”奴性。


敏感自尊、学识超人的48岁老男人司马迁被处以宫刑了。少小时遭阉割,会自然养成阉者人格,可司马迁已经做男人48年了。


宫刑,这真是一种令人发指的酷刑。文明进化的结果使男女性器成为最深忌讳最根本隐私,宫刑则把这一切一刀挑开。消逝的性器实际上可看作是被张挂在了受刑者脸上。司马迁将耻辱列为十等,“最下腐刑极矣。”宫刑是生人耻辱之极。“仆以口语遇遭此祸……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报任安书》)两千多个日夜亦未能使耻辱感稍有缓释。他时时感受着身体上的那片虚空。宦者,皇权体制里不可或缺的蛆虫。司马迁的残生里,时时有蛆虫在身的恶心。


司马迁的裤裆空空荡荡。一刀下去,他终于窥破帝王心事了。司马迁坚定地想:刘彻,这回我不跟你玩了,不给你为婢为妾了。


在与武帝刘彻的短兵相接中,司马迁看见刘彻并不高大,他看见了刘彻脸上的毛孔和眼中的血丝。匍匐的他站了起来,站立成大丈夫,站立成一心可对八荒的大丈夫。对司马迁来说,现世已成“荒原”。现在,《史记》成为他生命中第一位的东西。


中书令向来由宦官担任。对司马迁宫刑后任此职,不断有人说这是刘彻羞辱司马迁,有意提醒他的宦竖身份。从前我亦认同这一说法。今日看来,这是高估了刘彻的情商。对下级,没什么奖赏比官帽更重要,这是皇帝和各级首长的共同思维。司马迁出狱时,李陵事件已尘埃落定。公孙敖传回的消息有误:为匈奴练兵者不是李陵,而是另一位降将李绪。李陵得知被灭族后,怒而杀掉李绪。“大势已去”的司马迁出狱后竟升了官,参与皇家机密,这很大程度上是刘彻的悔过表示。杀人不眨眼的皇帝,犯不上用一顶官帽子去羞辱一个人,也与情理不通。


对皇帝心事,司马迁已洞若观火。对司马迁心事,皇帝完全无知。刘彻完全不知眼前这个无根男人在精神上已走得多远。处司马迁宫刑这年,刘彻是60岁老人了。这个老英雄,这个把权力使用到极致的帝王,他不会意识身边这个小人物的雄心壮志及情感风暴。


当世荣辱、皇帝恩宠对司马迁已完全无意义。他虽被置于权力系统中,但精神上绝对是“局外人”了。皇帝亦不过是“荒原”的组成部分而已。宫刑无异于一场精神淬火。司马迁在精神上已彻底抛弃了当代,抛弃了皇帝。


司马迁要在历史里无所依傍地站着。司马迁单人独骑,一往情深,一意孤行,突入历史的纵深地带。“士可杀不可辱”这一儒家人格观,在受宫刑后的司马迁那里变得如雷贯耳。司马迁却选择受辱偷生,选择让肉身在卑贱荒谬中活下去。司马迁为中国史学、文学确立了一脉反阉割、反柔懦的阳刚之气。


这一点,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有鲜明体现。李广李陵家族已经被绑在了当代耻辱柱上,司马迁却坚决还他们一个公道。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


——《史记·李将军列传》


《史记·李将军列传》是唱给李陵祖父李广及李陵家族的深情挽歌。司马迁的深情,化为历史的深情。


李陵案改写了司马迁的命运,被改写命运的司马迁重写了中国古代史。中国历史从此多了一种“意外”表情——司马迁表情。


司马迁成了一个自觉的悲剧人物。荒谬的身体,悲怆的精神,无情的世界,不能不令司马迁瞪大眼睛,他抛弃了灵魂里的最后一丝虚伪。他裸体面对历史,自觉地在荒谬中度过残生。他使用着这具无根躯体,直面并超越这个给了他巨大耻辱的当代世界,以惊人意志、伟大才华、坚强人格,将自己送入历史。


宫刑这一最具中国特色的摧残术,却激起了司马迁人格旗帜的高扬,反精神阉割狂潮。


深情司马迁“绝情”于当代。在精神上彻底超越现实,方能在历史里纵横驰骋,方能走向雄伟开阔。


司马迁要在历史里为自己正名。他竟然做到了。


后世不断有人指责司马迁“急于求名”,这是不能仰见其伟岸人格之故。不可否认,宫刑使他立名冲动更加强烈。可是,其立名首要目的是洗刷人生奇耻大辱,并且不是在当代洗刷,而是在历史里洗刷,在历史里为蒙羞的灵魂正名。司马迁之名,是名节、气节,是贯通古今、顶天立地的判断与正义担当,舍此则断无可能确立司马迁心目中之大名。从来都是名利相随,追名逐利必立足眼前当下,必巴结权贵。司马迁之立名却以彻底剔除眼前功利、抛弃当代为前提。司马迁比孔子所要求的立名境界可说更彻底更纯粹。“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孔子把功名当作今生今世追求,并且是“出名要趁早”。


体会一下司马迁这些话:“述往事,思来者。”(《报任安书》)“后有君子,得以览焉。”(《史记·封禅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太史公自序》)这一口吻,这一情怀,弥漫整部《史记》。隔着两千多年时空距离,更有利于我们体会这些话的伟岸与深情。司马迁是以未来意识去审视历史的。他把立名冲动放在一个巨大历史坐标上。他判断历史,并自信其判断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司马迁重名,在某种意义上与追求真理同义。


创作却绝无眼前名利企图,不唯人欲横流的当今无人企及,古代亦罕有其匹。重名的司马迁,却取消了当代,取消了汉武帝评判他的资格。你割我的卵,我灭你的胆。眼前江山是你皇家的,我要打扫清理出一片“历史江山”。我的判断是根本判断。这是何等胸襟?谁曾有此胸襟?


《史记》就记录的深度广度,思想情感的高度强度而言,不仅前无古人,亦堪称后无来者。从人类学或人性论角度看,《史记》就是一部人性史,人性的秘密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司马迁之后,修史之责被统治者强调得愈来愈重,修史路径却愈来愈窄,以重臣监修史书成为常态,史书越来越无趣,个性光彩、人性深度、批判锋芒从史书中全面退却,再也难见文气丰沛、识见卓越的史书了。


《史记》是“谤书”一说在两汉甚为流行,这是将司马迁发愤著书降低为“泄愤著书”了。“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后汉书·蔡邕列传》)司马迁不论是否心存诽谤,只要他贯彻实录精神,其当代及后世必有人视之为诽谤。汉武帝及其时代无疑是司马迁暗讽主箭靶。刘彻创造了一个无人敢判断他的时代,司马迁却给他一个判断。从维护统治者光辉形象角度来说,《史记》为谤书说当然是成立的。对以天生正确自居的人或事物来说,你只要讲真话就完全有可能被视为诽谤。写刘彻父亲的《孝景本纪》、写刘彻的《今上本纪》,被从《史记》中删除,亦可证此点。睥睨千古易,判断当代难。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当代人普遍接受鲁迅对《史记》的这一评价。《离骚》标志独立诗人的登场,《史记》则标志独立史学家、文学家的横空出世。屈、迁同历极端精神痛苦,但屈原之痛可由外因而得到缓释或解除(如楚王重新起用他),司马迁之痛却是无解的。司马迁激越感情与强大理性并存,屈原则理性相对匮乏。史学家为历史正义而选择忍辱偷生,诗人因无力扭转楚国命运、自身命运而投水自尽。同为悲剧,司马迁的悲剧更具精神彻底性。


汉武帝不会想到,他宏伟一生里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对司马迁处以宫刑,竟深深影响了中华文明。


司马迁走过了灵肉之间的漠漠荒原。随着历史的演进,他的创作产生了极为广阔深厚的意义领域,远远超出了他本人的感觉与想象。两千年来,司马迁和《史记》的遭遇似乎告诉我们,文化或文明就是一棵大树,它知道该吸收哪些养料。


一个穿过了精神炼狱的人,自然会看见他人看不见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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