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粒沙,再加一粒沙,不停地加下去,就成了沙漠。
沙漠是一粒沙的分裂或繁殖。这多像对宇宙的模拟。或者反过来说,是宇宙在模拟沙漠。
一进入河西走廊,你就开始了与风沙相伴的日子,你的征途里就充满了风沙。越往西去,你会看见越纯粹的风沙及风景。当然,最纯粹的是沙漠自身。过了酒泉、敦煌、安西,就到达甘新交界处的星星峡。星星峡周围像被一场天火焚烧过,能烧掉的全烧掉了。大自然告诉你,你正在逐渐接近亚洲大陆上的核心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那是地球上最纯粹的沙漠之一,是早已成熟的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等沙漠是正在生长的沙漠。
3000万年前,塔克拉玛干沙漠本身及周围地带全是汪洋大海。地理的变化漫长又无情。后来,有了高原高山,有了一个又一个冰河期。最后一个冰河期结束时,随着冰川日益萎缩枯竭,直到有一天,森林和草原消逝了,沙漠出现了。沙漠一旦出现,它就一直在扩大。沙漠的意志就是沙漠化。
看那些在沙漠环伺下的绿洲,真是危险的存在。海洋、高山、森林等地球上的庞大事物,每个事物似乎都同时是各种事物的共和国。而沙漠似乎只许一种事物存在:沙粒,无限多的沙粒。
肉体一样丰腴,丝绸一样柔韧,大海一样浩瀚。不是水,却有水的波纹;不是海,却有海的形态。——塔克拉玛干在用无边无际的干燥波纹,回忆它的前生吗?一粒种子,落进适宜的土壤里,会长成大树,它便能感知风雨阳光,小鸟就会在上面筑巢,许多生命似乎就有了意义。可是,你把全世界的种子都撒进沙漠里,沙漠仍然是沙漠。山让人仰视,土地让人耕种,河流带来繁荣,大海奉献食物,沙漠有什么用呢?
2
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我和我教的那些少男少女们一同迷上了三毛,迷上了她的《撒哈拉的故事》。那可能是大漠风情对我最早的诱惑。现在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浪漫多情的三毛,或许老是感到生活生存的干燥,总盼望有情感的雨露倾泻而下——她跑到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沙漠里,企图去实现完美的情感。
在沙漠里,比较容易看到的唯一景象是海市蜃楼。
除了把自己带进沙漠,不应把任何事物带进沙漠。在进沙漠之前,应先将自己沙漠化一次,让自己像沙漠一样纯粹和彻底。
3
据说,“塔中沙漠公路”是世界上最长的沙漠公路。它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缘轮台县起步,由北往南纵穿500公里滚滚流沙,到达和田。这是中国人奉献给世界的一个奇迹。我数次乘西域客车穿过这条公路。
1998年秋天,我利用一段闲暇时光,从我工作之地喀什出发作环沙漠旅行。旅程其实并没有多少困难,除了少数路段,大沙漠差不多已被柏油公路捆绑起来。我搭乘在绿洲之间奔波的各种车辆,以八天时间环沙漠一周,行程约五千公里,古西域36国旧地差不多全走遍了。作为这次旅行的结束,我决定再穿越一次塔中公路。当车行至沙漠腹地时,望着四周连绵无尽的沙峦,望着深邃的蓝天,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我应当下车,应当在这儿待一会儿。在司机和全车乘客的疑惑中,我下了车。车重新起动,缓缓开走了。现在,除了偶有车辆驶过,路上当然不会再有另一个行人。
在沙漠公路上迈开双脚,立即感受到了在车上感受不到的东西。这里的沙粒极细,似比尘埃只稍大一点。在沙峦间微风吹动下,距地表二三十厘米之内沙尘拂动,如烟如雾。它们并不在公路上停留,总是不停地从公路这边跑向那边。我能听见那细微的沙沙声。这里的沙峦高达几十米至上百米,全由这种细沙组成。我走下公路,登上附近沙峦,发现沙的浮动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实际上,我目力所及的整个沙漠都在“拂动”——它们皆有一个激动不已的表层。只是我只能看见眼前的拂动。短时间,你不会发现路两边沙峦会有任何变化,时间长一点,一切都会面目全非。如果有足够时间与耐心,我会看见沙粒一点一点将我刚刚造成的脚窝填平。有人担心沙漠会把公路埋掉,这种情况并不常发生。这需要风持久地向一个方向吹。但风总是不断改变方向的。——那一刻,那样的风让我看见了那样的景象。如果风再小一点或再大一点,我看见的就会是另一种景象。
一只漠虎(沙漠地区四脚蛇)突然从我脚边窜过,又在距我几米远处停住,歪头对我审视一番。经常在沙漠地带见到这生灵,但此时此刻见到它我还是很感惊讶。漠虎,你好吗?你饿吗?我掏出面包屑扔给它,它却倏地跑远了。漠虎是一种食肉动物,一定有不止一种更小的生灵拴在它食物链上。可是,除了它,我在沙漠腹地逗留的数小时内再没见到第二只虫子。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刻和地点,它们仍会做生死搏斗。
站在沙峦上望去,塔中公路如一条黑绸子飘在豪华金黄色大漠之海里。这条路的北端是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水来自遥远的雪山冰川,流到这儿,那水已如同黄河水般浑浊。它挟带着冰川回忆大漠风尘,流得无声无息。好像它明白自己力量的微薄。那一带的塔河两岸有新疆境内最壮观的胡杨林。一过塔河南岸,胡杨林便迅速消逝,接着,红柳、梭梭、芨芨草、骆驼刺等沙漠植物也迅速消逝。是彻底的消逝,一棵都看不见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能使你联想到生命的东西了。沙漠以铺天盖地的金黄色,以一副大富大贵的尊荣呈现在你面前。这是一个沙的统一世界。但生命还是存在的。除了那只漠虎,我还看见一只飞过沙峦的鸟,看见沙峦间有一小潭水,水边有几撮矮矮的芦苇。
天不早了,我回到路边等车。车很少,但总会等到。来了一辆油罐车,我试着招了招手,它竟也停了下来。司机跟我攀谈几句,打开车门,向我证明他没法让我搭车。油罐车缓缓开走了。我继续等。
我只在公路附近登上了几个沙峦,我不敢走到看不见公路的地方。我害怕迷路。在这样的沙漠里,迷路是很容易的。一不小心,路就从你身边跑走了。死于沙漠的探险家或庸人往往是因为迷路。
路是令人感到亲切的。有路就有信心。
如果没有这条路,谁能到这个地方来呢?
在古代,在无路之前,就有人曾深入这样的地方。古人常有我们难以望其项背的脚力。我们是走路,他们是创造路,让路跟着他们的脚,让路跟着他们的雄心壮志。所有的路都是他们先走出来的。千百年后,我们才就着他们的脚印修成了路。是他们先把人类的路给走通了。他们是张骞、班超、玄奘、马可·波罗等。
张骞首次出使西域时就是沿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西去,沿南缘东归的。在张骞出行路线图上,这个在今天看来仍然不可一世的大沙漠,却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局部。张骞真有囊括世界的脚力啊。那时候,大地上有什么路呢?我们早已丧失那样的脚力了。
沙漠横在人类前行的路上,从前它检验着人类的耐心和毅力,后来,它检验什么呢?面对它,深入它,我的思绪不得不重新排列组合。
4
在全世界的沙漠中,中国的沙漠似有最好的记性。中国的沙漠记住了中亚史、世界古代史,记住了许多有意味的岁月。在中国沙漠的考古发现改写了中亚史,世界史的某些章节也不得不修改。
1899年3月15日,这是个令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激动不已的日子,这一天他首次发现了被沙漠掩埋了1500年的绿洲古城楼兰,并对其进行发掘。那些在细沙之下保存完好的院落、生活用具、纸片、木简、树叶,令他一边发掘,一边想象出古楼兰人的日常生活。一所完整的房子清理出来了,房子的木门朝外敞开着。对此赫定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不无深情地写道:“这一定是1500年前,这座古城里的最后一个居民在离开家时所开的门。”一个离家的人会把门关好,因为他还要回来。那个人走了而没有关门,因为他走时就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流水走不到这片绿洲了,人们只好放弃它,任它死去,把它完全忘记。但沙漠记住了一切。
我在喀什街头的旧书摊上,偶然买到了斯坦因的《沙埋和田废墟记》。书中记述他去米兰之前的几年中,对和田几处废墟的发现和发掘。在拉瓦克废墟,他们从沙丘中挖出了91尊高大精美的佛陀菩萨塑像,他清楚这些塑像的价值,却无法将它们带走。他为它们一一拍照之后,又将它们用沙粒埋好。他伤感地称这里是一具“沙漠棺材”。5年之后,斯坦因重访此地,发现中国的一个盗墓集团已将所有塑像捣毁——盗墓者以为塑像里面可能有黄金。
今天,我们随时都能听见对赫定、斯坦因等人的咒骂,骂他们是强盗。可是他们是一些文化含量极高的强盗。他们之所以成为强盗,是因为1900年前后的中国人,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们是强盗,他们走到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受特殊保护的贵宾。更根本原因是,1900年前后的中国无力产生这种有强大精神力量的强盗了。当时,斯坦因若有能力将91尊精美塑像移走,移到某个强国的博物馆,或许那些无价之宝就留给人类了,而不是被无知小贼捣碎了。
沙漠记住了一个古老文明的衰弱时刻。
5
在乌鲁木齐新疆博物馆古尸陈列室,看到了几十具干尸,它们全部来自沙漠,是人们偶然拣到或从沙漠废墟里发掘出的。那具有名的楼兰美女躺在精致的玻璃柜里。它曾是4000年前一个美女。我端详着楼兰美女的身体轮廓,悬想4000年前沙漠人类的生活。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她怎么死的?她死于自己的美丽吗?不得而知。这具干尸重量是10.5公斤。其他成年干尸重量也都是十几公斤。我们其实就这么点分量。沙漠可不会弄虚作假。你如果觉得自己有了不起的分量,没准沙漠会觉得可笑。
乘飞机飞过西域上空,机翼下沙漠与绿洲的对峙景象,浑似一幅赏心悦目的国画。沙漠的线条,绿洲的边缘,一切都历历在目。每一个绿洲都有来自雪山的河流,一条或数条。这些河流是雪山与绿洲之间的脐带。一旦丧失了这脐带,沙漠就会立即把绿洲吃掉。沙漠已无声无息地吃掉了许多绿洲。大沙漠那一系列沙峦如丰腴的肉体,那一列列沙谷,远看又如楼兰美女那深陷的眼窝。飞机飞临大沙漠腹地时,雪山、河流、绿洲全都看不到了,只有沙漠柔和地无穷无尽地延展开去,似乎地球上只有沙漠了。地球的最后状态会不会就是沙漠状态呢?所谓繁荣,只是人类的繁荣。人类正在繁荣,地球却一天比一天衰弱。
沙漠有很好的记性。它记住了海浪的喧哗、冰山撤退的声音,记住了丛林、花朵、根、叶,记住了马蹄、牛角、羊的舌头、虫子的牙齿。在最后一段时光,它记住了丝绸的光泽、驼铃的悲情、一群又一群人的脚步、带字的纸片、楼兰美女的骨头……它的记忆仍在继续。
“沙漠棺材”是一个很有意味的比喻。谁也不知塔克拉玛干隐藏着多少具“沙漠棺材”。沙漠憎恶生,却迷恋并记住死亡之后的一切。
最后,最后,谁来发现发掘这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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