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塔里木河两岸,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根,那些乔木或灌木的根。它们是胡杨的根,红柳的根,梭梭的根。在塔里木河下游,在库尔勒至若羌千里长途上,在没有人烟没有鸡鸣犬吠的地方,风在流浪,沙在流浪,河在流浪,路在流浪,唯一坚定不移的是那些根。
当我面对那些根时,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根原来是这样的,根竟然可以这样。耳边的风声,眼前的荒凉,一望无际的流沙,纵横交错的已死和方生的根,令我恍然感到这是一个生命的战场。
我忽然想到,长期以来,我自觉不自觉地忽视了根的存在。我仿佛觉得,那美丽的树干,枝叶丛集的树冠,娇艳的花朵,就是树的全部。是胡杨、红柳、梭梭这些沙漠植物的形态,令我第一次思考根——那些平时看不见或根本就不屑于看的根。正是它们,只有它们抱紧大地,在黑暗中长期抗争。不论是参天乔木还是细弱棘丛,其生命的每一点力量无不来自那看不见的根。立身于世上最严酷环境的荒漠植物,更是付出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挣扎与苦斗。
在广袤沙漠戈壁地区,在绝大多数植物绝迹之处,我看见累累坟丘一样的沙包一直排列到远方,那是红柳的家,也是它的墓地。这些沙包都有一个悲壮的名字——柳冢!红柳一旦在沙漠戈壁生下了根,就成了风沙的死对头。它们抓住每一粒扑向它们的沙土,越长越高,最后就成了庞大柳冢。地表的枝干只有小小一簇,地下却是一个根的庞大家族,根系长达十几米乃至更长。一株红柳就能固住几吨十几吨甚至更多沙土。裸露在外的根都呈弧形紧紧抓住它们的家,抓住大地。这些柳冢都有几十年至数百年的寿命。有朝一日红柳死了,那些已死的根还能在风中坚持很久很久。柳冢连绵是荒漠地区一道生命奇观。夏秋时节,红柳开一种细碎粉红的花,一团一团这样的花连成片,就像大漠一个热情的梦。
将生命摇篮坚守成墓地,生命的真义被红柳写尽。我的思绪常被风沙中倔强开放的粉红色红柳花,扯得很远很远。
又见胡杨。
在沙漠地区孤旅的日子,我与胡杨常常不期而遇。几十公里数百公里连绵不绝的胡杨林,是沙漠地带最悲壮的生命景观。空中不见飞鸟,地上没有走兽,也几乎没有其他任何草木,只有胡杨牵牵连连一直生长到我目力不及的远方。大沙漠以冷酷面孔表达对生命的否定,而胡杨却表达了对否定的否定。那一个春天,我独自流连于一片一望无际的胡杨林里。空气的干燥程度,只能用焦干二字来形容。在这样的氛围里,胡杨却约好了似的,一齐打开它们娇嫩的新叶。几米至几十米高低不等的胡杨树错落交织,望去如一座宏大生命宫殿。我拍打着树干,抚摸着树根,在这股浩瀚生命力笼罩下,我深深地陶醉了。
深秋的一天,我又奔赴同一片胡杨林。这时,胡杨叶子全部转换成金黄颜色,那么纯粹,那么大义凛然,连天空似都给染黄了。在抗争的生涯中,胡杨清除了生命中所有的杂质。最打动我的还是那些根,胡杨的根。那些根总是和枝干一同呈现在我眼前。地下的苦斗,在地上很高的地方就显露了出来。那些根是英雄的骨头,支持着不屈的生命。一座胡杨林,就是一座根的博物馆。那些根把胡杨送到高高的沙峦,送到其他生命都走不到的地方。人们说胡杨生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烂。我渺小短暂的生命无法验证这种说法。我只见每一座胡杨林里,都有许多死而不倒的胡杨,还有许多倒而不烂的胡杨,置身其中,如同置身于大战之后的废墟。这是一座生命的战场,死去的是英雄,活着的都是勇士。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根。
世上的根都是诚恳、沉默、坚忍的。生命的力量就是根的力量。风和日丽的时候,枝叶在地上欢歌,而根在地下沉默;雨骤风狂之时,谁能听见根在地下咬牙?每条根,都是生命的一种沉默的诉说。世上凡站着的东西都有根,每棵草每棵树都有根,人难道可以无根吗?面对那些根,我常为自己根柢肤浅而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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