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途经豫西渑池县。
渑池,一个古老的地名,一个留下了古老文明痕迹的地方,仰韶文化遗址所在地。在渑池,想起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嘉祐六年(1061年),25岁的苏轼赴任陕西,途经渑池,因其弟苏辙有诗寄赠,便作此诗和之。诗中既有对人生来去无定的怅惘和往事旧迹的眷念,又勉强透着不必过分执着的豁达豪气。有亦庄亦禅意味,是士大夫较普遍的情怀。古人到25岁,一般就视自己已经不太年轻了。这个年纪的苏轼,朝气锐气之上,已不乏对人生的浑厚苍茫感。“雪泥鸿爪”成为后人感慨人生遭际况味时常用的典故。
又想到另一个词:惊鸿一瞥。鸿雁(又名大雁)飞过天空时,总是排成一字或人字长阵。你如果盯着这长阵看,会发现雁阵中的领军雁会不时回顾,大约是观察队伍是不是跟上来了。我们则用惊鸿一瞥来比喻无意间一瞥而留下深刻印象。苏轼以为鸿雁飞时是不计东西方向的,只管飞来飞去。古人很少动物学知识,他们不知道,鸿雁是方向意识极强的鸟,会成千上万里朝一个方向飞。当然,从较小时空看鸿雁活动,苏轼的话也是对的。雪泥鸿爪、惊鸿一瞥,两个词,与鸿雁有关,亦与时空有关。
人是有痕迹意识的动物,既在意整体痕迹(人类历史),又在意个体痕迹(个人功过等)。又可说人是有意义意识的动物。不少作家、艺术家存有靠作品产生意义、留下痕迹的冲动,可是能被证明具备痕迹价值的作品实在太少。哪怕一时洛阳纸贵,往往也很快了无痕迹。
雪泥鸿爪、惊鸿一瞥被人类赋予感情色彩、美学意蕴。人类一旦开始对自然作艺术美学的把握,“痕迹意识”就产生了。
飞鸿如有回顾雪泥上爪痕的意识,它就是诗人艺术家了。
麦积山
初夏上午9点钟的阳光,打在麦积山那面形态怪异的崖壁上,正是上演光影游戏的最佳时刻。麦积山实在符合“深山藏古寺”这一审美意蕴。藏得越深,其诱惑力越大。佛眼永远朦朦胧胧,似视非视,念念不忘的却无非众生。没有众生前来,佛也会寂寞的。为了实现收服震慑人心这一目的,常常需设计大诱惑。
麦积山位于天水东南小陇山群峰中,相对高度只有一百多米,孤峰兀起,犹如一麦秸垛,得名麦积山。中国佛教名窟大都在殊胜之地,论自然风光之优美,则非麦积山莫属。以方位论,此处可看作中国一个地理中心。在河西走廊无边荒凉到来之前,大自然在这里尽情地繁华一回。麦积山周边多为低矮山阜,林木荫翳,空气湿润,清幽深静,想象中的世外桃源就该如此。十几年前世纪末的那个仲夏,我一人首度来此,在麦积山及周边盘桓整整一天,日落时分始依依不舍离去。当时就把麦积山列入今生应再来之所。来到麦积山,深入一下麦积山周边,你会理解怎样的地方才能称作“造化钟神秀”。
麦积山窟群只在此一山一壁,崖壁又极为陡峭。踏上连接窟群的栈道,便有凌空蹈步之感了。敦煌莫高窟是一座大壁画馆,洛阳龙门石窟是一座大石雕馆,麦积山则是一座大泥塑馆。笑,含蓄的笑,温厚的笑,神秘的笑,是麦积山造像留给我的深刻印象。高贵从容是贵妇的笑,朴实无华是田夫村姑的笑,暗藏天机是佛、菩萨的笑。最为人称道的133窟深处那位小沙弥的笑,是神秘世界里天真顽皮的笑。在儿童时代,每个人或许都曾这样笑过。后来,就笑不出来了。
佛是干什么的?佛或许就是想把你的童贞之笑召唤出来。你如果还能那样笑,你就离佛近了。
胡搅蛮缠
失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妇女无颜色。
——《匈奴歌》
匈奴歌,匈奴人之歌,一个英雄民族惨败后的深长叹息。唱这首歌时的匈奴正如一头遭受重创的猛兽,再难发出雄壮的吼声。它跑到遥远的地方,舔舐着伤口。一个曾经威震四方、令汉武帝不能安枕的民族,后来从大地上消逝了。历史竟无法说清这个大英雄的归宿。
在漫长的历史里,人类常常互为异族和敌人,那可能是人类前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只要是人,就有相同的血液和情感。这就是《匈奴歌》动人的理由。失败了的英雄,他的哀叹也是纯粹的:失去祁连山,我们没地方放牧牛羊了;失去焉支山(即胭脂山,在甘肃山丹县,出产胭脂),我们的妇女也不漂亮了。生存竞争是多么具体,具体到贡献皮毛的牛羊与化妆用的胭脂。
河西走廊一带是中原民族与西北各古老民族反复较量的地方。匈奴应当算是中原民族第一个伟大对手。汉王朝与之进行了几十年生死搏斗,最终毫不留情地赶跑了它。还有更多的民族曾经在这儿厮杀过。历史的结局便是,互相作战越多的民族,融合的程度便越高,文化、人种便越接近。文明需要伟大对手,人不会跟猴子去作战。
从中原望向四方,我们曾有东夷、西胡、北狄、南蛮之称,最早与中原实现融合的是东夷。东夷人没地方跑,往东一跑就到海里去了,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尽快与华夏融合。在很长时间里,华夏文明深感来自西北“胡搅”与南方“蛮缠”之苦,华夏巨人甚至屡次被打倒在地。可是,结局总是更深更广的融合,是文明体量的再次放大。文明一定程度上是“胡搅蛮缠”的结果,大文明必定容纳消化了最多的“胡搅蛮缠”。与空气隔绝的纯之又纯的文明是不存在的。
我们是不是早就处在另一种局面的“胡搅蛮缠”中了?只是今日的对手,其身影无疑是巨大的,无法像从前那样以胡蛮视之了。相反,百年来他们却偏要视我们为某种程度上的胡蛮了。汉武帝无情“亮剑”,很有效。乾隆大帝对来自异域的威胁继续以胡蛮视之,结果是自己做了回鸵鸟。
胡搅蛮缠,胡搅蛮缠……我的大脑里,我的灵魂深处,哪天不在胡搅蛮缠呢?谁的心会像镜子一样明亮纯粹呢?一个人与一群人,一个民族与许多民族,一种文明与多种文明,关系有什么不一样呢?在古老丝路上,我一再发出我的丝路之问。
敦煌飞天
有些地方,仅仅那个地名就能引起你对光色氛围的联想,比如敦煌。2011年6月18日,第三次来到敦煌莫高窟。
在莫高窟窟洞之外,你什么也看不到。只有进到洞内,才能感知莫高窟的神妙。你的身体移进这方空间时,你发现上下左右全是神,或被神所感化的众生,你就处在以神为中心的某种场景之中。丝路花雨,明媚山河,莫名险恶,不同种族的面孔,相似或相异的梦想、回忆、沉思,一同在你面前呈现。无名工匠的情感和智慧,化为佛的尊容,魔鬼的狰狞,教徒的虔诚,俗客的浅笑,商人算计的眼神,指尖的微颤,思想的紧张。宗教所能有的力量都被纳入进来了。不难想象,在古代,信众与俗客走入这一方方空间时,身心的沉重和颤抖。
莫高窟那众多飞天被称为“敦煌飞天”,一身或数身飞天,一下子就令沉重窟洞生动飞扬起来。不生翅膀,没有羽毛,裙带凌空,漫游太空,不着痕迹,想飞就飞,千姿百态,千变万化,自由欢乐。这多像每个人童年时代的一个幻想一个梦。人性神化,也把神性人化。震慑、说服、诱惑、抚慰、娱悦,人心各个不同,收拾人心的途径却是近似的。
莫高窟壁画被视为具有无与伦比的艺术价值。所谓艺术、艺术价值,是偶然,还是必然?古人不是为了创造艺术作品才进行这些创作的,他们创作时的虔诚说不上是对艺术的虔诚。是对信仰对精神的虔诚吗?亦未必。画佛像的工匠,或许仅是为了一餐饭。今天,遍地都是艺术工作者,“工作”是真的,艺术就未必了,更不必说精神信仰了。人类的某些历史痕迹,会被视为伟大艺术品。越是伟大艺术品,往往越非有意为之。那曼妙的飞天,不是为了艺术才那样飞的。
函谷关
函谷关及其外围,只见塬峁纵横,七沟八梁。历史深处,函谷关曾是一个不破的神话,它对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都是最高挑战。
据说,周朝末年一个清晨,函谷关关令尹喜站在关门前远眺,望见东塬上霞光万道,紫气浮空。尹喜大呼:紫气东来,必有异人!果然,老子骑青牛自东方款款而来。
如今,函谷关风景区着力打造道家文化圣地,老子当然是最有分量的道具。“道可道,非常道……”道具的“道”与老子的“道”,可不是一个道呀。
面对世界,老子选择沉默、静、弱、低、雌、柔……想象中,老子该是个老太太一般的老头。他可能是第一个不歧视女性反而崇拜女性的华夏男人。
沟壑纵横的函谷关,是个太容易令人误入歧途的地方。老子想告诉人们怎么走路。他说,走路时要看见自己的心、看清楚自己的心。老子只求有道可走,并没有说要到哪里去。老子用非常单纯的心看见了宇宙。
风景区经营者在沟谷间开辟出一个不小的广场,竖起一尊高28米、重60吨、总投资2588万元、铜胎贴金老子巨像。这可真是个不可一世的老子呀。老子巨像金碧辉煌,趾高气扬,可把老子、老子哲学讽刺得不轻。自古以来,好脾气的老子还没有受过比这更滑稽的讽刺呢。
老子喜欢说这样的话: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老子是这么认为的:不可一世的事物,其结局必定是滑稽。
老子还想告诉人们:你何必总是为刻意达到目的而痛苦不堪呢?
老子愿意到任何一个人的心里去。老子有可能就在你的会心一笑里。你如果能在安静中看见自己的心,就有可能看见心里的老子。
老子感到,人的各种器官都太嚣张了,最好能经常地减弱一下或关闭一下。
老子巨幅铜像显然不会安装“心”,却有不少人在其脚下焚香叩头。有心的人总愿拜倒在无心的偶像前,几千年来人类就愿意上演这种失心游戏。心可以自己失,也可以被失。老子太明白这一点了。实际上,人们需要的是喧嚣,更加喧嚣,热闹,更加热闹,而不是老子。老子当然知道。
在嘲讽之前我已自嘲了,在荒诞之前我已荒诞了。
楼兰美女
乌鲁木齐新疆博物馆专门设立规模不小独具特色的古尸陈列室,展出几十具沙漠干尸,其中“楼兰美女”最为有名。它的重量是10.5公斤。四千年前,它曾经活色生香,水分充足。把水分还给自然之后,就剩了这么点分量。——我们也就这么点分量。
我在《怀沙》一文中,已写过它了。相隔十多年后,我又见了它一回,忍不住再写一回。一具躯体,偶然逃避了时间的寻常规定,化为这座袖珍废墟。她变成了它,成为一件展览品,成为一件许多人眼中的“宝贝”。被发掘出来后这短短几十年里,它见过的人比活着时见过的人,不知多出千倍万倍。它那黑洞洞的眼眶,正在呼喊什么似的嘴巴,扭曲的肌肉,绝对是一种黑色幽默。“我是流氓我怕谁”,这是当代痞子腔。楼兰美女的幽默比这高级多了。“楼兰美女”摆出的却应当是彻底的解构主义或彻底嘲弄姿态:我是废墟我怕谁。有一种幽默是楼兰美女式的幽默。
有人热衷于将楼兰美女复原,并把笑意盈盈的复原图与身体废墟摆在一起。不论白天还是黑夜,它们该一直在互相嘲讽,一直在指责对方太荒诞了。
我们背负着孤注一掷的生命,不远万里来这里参观这身体废墟。为什么会对它有兴趣?它无意中把我们的更本质存在形式,彻底暴露了。废墟似乎更容易抵达真相或真理。生动鲜亮却总是疑似谎言。
人可以在活着时就已经是废墟,年青的或年老的废墟,移动的活的废墟,时时散发着真正废墟散发不出的浓烈的腐败气息。一万具楼兰美女不会改变空气,一具活废墟却能足以令你窒息。甚至会有这种情况:在我们的生活中,个别儿童竟然会早早地不可救药地散发出成人废墟的气息。
华莱士·史蒂文斯把这样几句话放在一起:“每个诗人都有点儿像农民。亚里士多德是一具骷髅。身体是伟大的诗篇。”
我颠覆一下或变相抄袭一下:“优秀的农民就是诗人。亚里士多德的骷髅一直在追问亚里士多德。身体是那首最容易腐败的诗。所有的废墟都是黑色幽默。”
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
我曾这样描述沙漠:“一粒沙,再加一粒沙,不停地加下去,就成了沙漠。沙漠是一粒沙的分裂和繁殖。”
来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腹地,看见的风景、产生的感觉,会更具象一些:
一条条噬尽生命的长舌。上帝抛在人间的一句句咒语。连最有耐心的时间也会感到无聊。每粒沙都是身怀绝技的士兵或运动员,而这士兵或运动员完全听从风的召唤。每缕风都是纵情肆虐一切的暴君。没有教练没有裁判没有观众。除了暴君就是草民。草民和暴君的配合天衣无缝。
我数次乘车穿过纵贯大沙漠的塔中公路,到达腹地时,就看见了这种风景。
沙漠与绿洲
从绿洲进入沙漠,或从沙漠进入绿洲,都给人以强烈的感受。似乎不存在过渡,你一下子就进入了本质相异的事物内部。
沙漠这件作品太无聊太漫长了,大自然就拿绿洲画上一个又一个句号,让沙漠中断一下。生命的长篇大论全在绿洲这小小的句号里展开。表面上看是绿洲与沙漠对峙,实际上是遥远的雪山冰川与沙漠对峙。每一个绿洲都有一根或数根脐带与雪山相连,那就是来自雪山的河流。每一个绿洲都通过河流建立起与雪山冰川的同盟。绿洲是雪山冰川散布在沙漠里的果实。雪山冰川无疑是绿洲的后盾,是广大范围里生命系统的源头。河流的生死、一株草一棵树的生死、一只虫子的生死、人间烟火,都决定于它。
从大范围看,似乎每一个绿洲都在劫难逃,但实际上它们已坚持了千年万年。绿洲与沙漠的同时存在似乎是向你证明:大自然是个双面神。
我去过许多绿洲的边缘。那都是一些很有意味的地方。绿洲往前走一步再走一步,然后果断停止了。以一棵胡杨、一丛红柳或几株沙枣为标志,外面就是沙漠或戈壁。绿洲这个生命系统清楚沙土中水分的含量。它知道在什么地方适可而止。在那样的地方,绿洲是美的,沙漠戈壁也是美的。它们是一对很合适的敌人。
赛里木湖的黄昏
到达赛里木湖时,太阳已从环湖高山上落下去了,天地一派寂静。看到了此行最美的晚霞。能见度极高的西部天空上,似乎在布置一场盛大的演出。湖面已是一片幽暗秘境,头顶的天空却似仍在燃烧。看夜色迅速笼罩湖面,听湖水在轻风中絮语。那浩大的湖面蒙眬欲睡,周遭的雄伟山体隐约映进湖里。
这一天是2011年6月22日,夏至,日照时间最长的一天。夜里11点钟,赛里木湖上方高远的天空里,盛大的落日仪式还没有完全收场。晚霞由鲜红转为暗红。暮色如水。水如暮色。
湖四周坡地,为优良牧场。远处有温暖的蒙古包和与之依偎的安静畜群。耳边似又响起蒙古民歌《出嫁歌》的旋律,歌曲结尾时这样咏叹:来世再作牛和马,永远陪伴在父母身旁。很是打动人心。游牧民族语言中的做牛做马,与农耕民族所说做牛做马不是一回事,对游牧民族的生活略作深入了解就明白了。游牧民族把牛马等牲畜既当作生活的依赖,又当作朋友伴侣。
此行不能在赛里木湖久留了。好在十多年前我已感受过她。1997年仲夏,我一人来到这里,在湖边哈萨克牧民帐篷里住下。那户人家祖孙三代十几口人。语言不通,手势和表情却能解决一切问题。他们在帐篷内靠湖一侧给我匀出一身之地。那个十五六岁正在读中学的姑娘,把她大姐家的孩子,一个才一岁多的小男孩放在我与她之间。我与他们一家人就这样过了一夜。他们的牲畜汇集在帐篷附近。在湖水的伴奏中,我听了一夜异族梦话,我能分辨出说梦话的是孩子、青年还是老人。一大家子人睡在一起,是个说梦话听梦话的好环境。我的儿时就是这样的。
天亮了,喝下姑娘给我盛上的那碗牛奶,踏着妙不可言的草坡,独自上到湖边一座山顶。——我向往山那边的景象。果然,山那边的景象似给我重重的一击。一座纯然绿色的山谷,看不到一点杂质,看不到一点人类活动的痕迹。如此优美的山谷,给人如梦似幻之感。最令人惊奇的是,整个山谷只有一匹马。这是一匹尚未受过绳索羁束的小马,它静静地站在绿毡似的山坡上,雕像般一动不动。难道,它亦喜欢孤独?这个时节,在这样的地方,它很容易吃饱。
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纯朴的红脸膛小姑娘早已长大成人,只是不知那匹马还在人世否?那片山谷还能那样优美么?
有时候,某段音乐、某种情景或某种心情,会令我一下子回到那面山坡,陪那匹我记忆中的马静静地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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