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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1、读边塞诗

拿过那些边塞诗敲一敲,你会听见长城砖的声音,黄河的声音,冰雪的声音,沙漠的声音,大地的声音,方块字的声音,盔甲的声音,千万死者亡灵的声音。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


我听见了一位汉子的叹息。这是一位被压迫到极点的汉子。他行走在帝国的边塞,行走在陇头山下。陇头山在今陕西陇县西北与甘肃交界处。这里是黄土高原西部。


陇头流水,


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


飘然旷野。


——《陇头歌辞》


从这首北朝乐府里,难知这位无奈的深深怜悯自己的汉子,因何缘故不得不在陇头山一带飘然旷野。“念吾一身”,这一“念”这“一身”,实在动人。这个深情而痛苦的男人,与蛮荒旷野连绵群山对峙了千年,引我叹息的力量却依然如故。


世纪末一个淫雨连绵的夏日,我亦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兵役、差役,是旅行。那位叹息声声的汉子在漫漫长途中,或许会梦见他的妻女、他的父母、他家的鸡狗猪兔大豆谷子,却不会梦见千百年之后有人纯粹为了猎奇,竟将他所深恶痛绝的艰辛行程一游了之。所谓古代,所谓现代,人忽然而生,忽然而亡,这位无名无姓的汉子,却能偶然地在这首诗里活了下来。他一心为他的妻女父母大豆谷子活着,但他很可能不得不为皇帝或其他什么人活着。他的飘然之感凄凉之痛人生之苦由此而来。


由西安发出的夜班火车,沿浊流滚滚的洛河北行。这是驶往陕北的专列。


连日的淫雨似已把黄土高原泡透。虽然是在夜里,也能感受到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的呻吟。雨又下开了,下得天地混沌。钢轨和火车都软绵绵的,与河西走廊及更西的大戈壁上列车行进大异其趣。子夜时分,在一个不知叫什么的地方,火车咣当一声停了下来。有消息说,前方出现塌方,等待清除。这一等就等了十几个小时。在闷热拥挤的火车里,终于熬到了天亮。夜里感受到的一切成了眼中的一切。我看见天上地上淋漓一片,深陷山坳的洛河更加混浊——黄河就是由这样的支流染黄的。据说,这里是世界上最深厚的黄土地带,土层厚达几十米至上百米。可是在黄土高原,我看不见高原,只见沟、墚、坎、塬左冲右突,你的视线永远放不开,大地的累累伤痕填满了你的眼睛。我看见一堆堆、一片片、一块块、一丝丝、一缕缕的黄土连同上面的灌木草丛一起倾入沟谷,搅拌进浊流。大地仿佛正在一点点融解化掉,像奶油或蜡烛一样摊开流走不可收拾。这首有名的古歌适逢其时地予我以沉重的撞击。“陇头流水,流离四下。”走在这样的路上,看着这样景色的古代征夫,其情思悲凉是可以想见的。


这样的景色也可以称是美的。什么美?让你伤心叹息的美。大地上只有一道道岭一道道沟,肺腑毕露,筋崩脉裂,皮开肉绽,人生存其间,如虫如草如石如尘。小桥流水令你低回,高楼大厦让你知道什么叫现代,这里叫你心动叫你叹息。那位征夫心动最剧,叹息最深。他当然不是因为什么美,他是因为被剥夺得只剩下叹息。他离开了温暖的家,来到这个他痛恨的地方,他想家想亲人想庄稼,但他只好叹息。时到今日,这声叹息竟也被我当作美来欣赏了。是啊,他叹息得真美。他的叹息是真的。


陇头流水照样流。皇帝留下了长城、陵墓、史书中的业绩和名字,小民留下了叹息。陇头流水,流离四下。那不是流水,那是大地的叹息。


春风不度玉门关


春风在玉门关停住了。是王之涣让春风停在了玉门关。王之涣这样一说,唐代及以后的人们好像全都承认这是事实,并竞相传颂。春风听王之涣的。他让春风停在了玉门关,这一停就停了上千年。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凉州词》


古凉州,其区域汉唐时基本包括今甘肃全境。玉门关一带应算凉州最西部了。王之涣《凉州词》曾被誉为唐诗七绝压卷之作,典型盛唐气象。即使在盛唐,即使在气势非凡的边塞诗人笔下,玉门关亦被视为某种地理极限了。地理极限就是心理极限。黄河、白云、孤城、万仞,不论视野多么辽阔雄浑,玉门关却是最后界限。我见过玉门关的春天,见过玉门关以西的春天。我在那样的春天里打过滚。


西域的春天也是春天。没有莺歌燕语,没有小桥流水,没有软绵绵的杨柳枝,春天却更凌厉更真实。玉门关在敦煌。由东往西行旅到达敦煌的人,必已有了繁华渐少荒凉递增的真切体验。远在武威、张掖,沙漠戈壁就完成了对绿洲的围追堵截,酒泉、嘉峪关、敦煌则纯然是绿洲文明了。但这还不是荒凉的极致。王之涣说:春风不度玉门关。王维说:西出阳关无故人。阳关亦在敦煌。他们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玉门关、阳关以西是不可思议的地方。古人心目中,敦煌是进入西域前最后一站。人们在这里掂量一下脚力,梳理一下心情,以决定是东返还是继续西行。今天,从敦煌出发,经过浩瀚的沙漠戈壁,几个小时车程就到达甘新交界的星星峡。在这儿放眼大地山河,你会以为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一场范围广大的天火。在这里不止找不到春天,你根本找不到季节的标志物。


可是,春天并没有被消灭。春天挺进到了荒凉的最深处。


这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春天。


春天来了,飞沙走石,惊天动地,绿洲上空浮尘万丈,连太阳都遮住了,但不久便天朗气清。在大沙漠西缘的喀什绿洲里,我迎送过三个春天。我清楚地知道绿洲是生命的集团军,是大地的肺叶,是春天的舞台。最感动我的还是绿洲之外沙漠戈壁里的春天。最勇敢的生命在那里度过春天。


在那长年无雨干燥至极的地方,春天还是来了。那是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们的春天。在一个春天里,我远远离开绿洲,深入到南疆其尼马克胡杨林。胡杨正在春风里撒开它们嫩黄的叶片。胡杨树绵亘数百里,高大的幼小的错落交织,组成一个生命的宏大宫殿,它们相互呼应着,走过一道又一道沙梁,走向我看不见的远方。春天是咬着牙到达这个地方的。在世上其他地方的森林里,我们会看到众多生命的聚集与喧嚣,这里却只有胡杨在独唱,在春风里独唱。


能够在春风里独唱的还有红柳。在远离水源远离一般生命的地方,你看见累累坟丘一样的沙包排向远方,那是红柳的军阵。每棵红柳都随身带着自己的墓地,人们称它们为柳冢。红柳一旦扎下了根,终生便从事捕捉流沙的事业。


我敬佩这些有勇气独唱的生命。没有它们的独唱,春风可真会不度玉门关了。


“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班超传》)


历史深处一位老战士在深情独唱。为皇帝为王朝在西域转战一生的班超,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已趋枯竭,感到余下的时间不多了,他就对着皇帝发出他的“绝唱”——他希望皇帝能让他在死前回家。果然,班超回到朝廷不久就辞世。王之涣及所有摇头晃脑吟诵“春风不度玉门关”的人,都是由东往西望,班超是由西往东望。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玉门关当作一条重要的界限,只是心态心境有霄壤之别。你看,班超差不多把“玉门关”当作回到老家的一道门了。


“春风不度玉门关”,这不仅仅是一句好诗,它是一道地理界限与心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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