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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2、绿洲深处

喀什噶尔绿洲的春天来了。


从没有叶到有叶,从没有花到有花,大自然从头向我展示绿洲春天的所有奥妙。一个生命的集团军迅速行动起来,无所畏惧,所向披靡,把绿洲连成一个纯然绿色的版块,与沙漠对峙。


我一人骑自行车向喀什噶尔绿洲各个方向探索。在任何一个方向上,我都走到过它的边缘。在绿洲,我不怕把自己走丢。最长不过几十里,就会到达绿洲边缘。


各个方向的绿洲边缘,都是一些很有意味的地方。绿洲往前走一点再走一点,然后果断停止了。以一棵胡杨、一丛红柳或几株沙枣为标志,这一面是绿洲,另一面就是沙漠戈壁。绿洲这个生命系统清楚泥土中水分的含量,它知道在什么地方适可而止。在那样的地方,绿洲是美的,沙漠戈壁也是美的。它们是一对很合适的敌人。我相信,同一株植物,它伸向绿洲方向的根系,与伸向沙漠戈壁方向的根系,该会清楚水分的差异。


到了5月,到了6月,人在绿洲里穿行近似一尾鱼在水里穿行。到处是白杨闪闪发光的影子。它们密密地站在每一条大道小道边,站在每一块田园的周围。在白杨包围下,是一块块苜蓿地、麦地、玉米地,以及一个个果园、村庄。


喀什噶尔绿洲就是一个大果园,栖息着几十万绿洲居民。那些还贫穷的绿洲居民,却是水果方面的富翁。每座简陋房舍都连着一个精致的果园。各种美味的果子,是上帝对这些朴实者的赏赐。果子的诱惑是永远的。《圣经》中说人类的堕落是从一个果园(伊甸园)开始的。庄稼、庄稼地令人联想到温饱烟火,果园则往往关联神圣事物。神仙的住所常常就是个果园。神仙似乎不吃粮食,只吃水果。


走过那些飘着各种水果味道的村庄,就似进入一个大水果内部。大水果里还有许多事物:土坯房、小桥流水、清真寺、鸡鸣犬吠、庄稼、毛驴、羊。那些维吾尔族老汉看上去不止仪态美,似乎还总是比我们安静。他们在自家门口树荫下,摆上黄铜茶炊,是最寻常不过的景象。摄影家或美术家眼里,就成了极好的审美对象。


世纪末春末夏初的一个周末,我骑车出市区,往东去。这是到喀什第一年,我一点一点探索这个绿洲。很快就进入了绿洲深处,走到哪儿都是哗啦哗啦的水声。走过一条条白杨笼罩的大道,转入一条条白杨笼罩的小道,又走过了几个村庄,估计距城约二十里地了。在一个村头,前面似乎已无路可走。不远处见一维族老汉蹲在白杨树下。我推着车往前走。我还没有学会与问路有关的维语,便没开口。我习惯自己摸索着穿行绿洲。


“哎,哎,你咋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啦?”


那个老汉突然站起来,朝我发话。他说的是汉语,且是山东话。原来竟是个山东汉族老汉。他的家和许多人家就在一大片白杨树掩映之下。


在绿洲深处,在这个维吾尔族村庄里,我意外地“捡”到了一个山东老乡。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他还是一位农民诗人。他把我让进院里。家中只有他与老伴。这是个和维吾尔族农家完全一样的院落,葡萄架、果园、土坯院墙、土坯平房、几只羊、砍土镘,就是没有维吾尔族农民家家都有的毛驴。首先互相作了自我介绍。他叫祝玉亭,山东人,1959年高中毕业,因出身问题,20世纪60年代中期就携带妻子开始流浪生涯。东北、甘肃、青海、新疆,一路流浪下来,1973年到达最后一站喀什。在喀什,他落脚于一家农场,与维吾尔族农民比邻而居。他也想不到,一生竟就撂在了这个地方。几个儿女在艰难中长大成人,在他五十多岁时,家里便只剩下他和老伴。生活出现了新气象。他到处找书读,并开始写诗,一写写了一二十年。到我遇见他时,已发表上百首诗,成了喀什乃至新疆都有些名气的农民诗人。这样相遇,我们都很兴奋。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已发和未发的诗作,一一摆在我面前。人们称他是农民诗人,这是用身份给人“命名”,其实他的诗中最少田园风味。读了几首,我就判断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


在喀什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我有时也会被邀请参加一些文化活动。不是那次相遇,以后也会见到的——在会议室里或在饭桌上。但不知是因了怎样的造化,非要那样相遇不可。


老祝说:“我那天情绪坏极了,死的心都有了。我刚出门,刚在树根蹲下,就看见你过来了。——极少有汉人到这个埝来。”他的山东话一点没变。这年,老祝六十岁。只要他不开口,在这个地方,陌生人一般都把他当作维吾尔族老汉。


老祝的家就成了我的家。我常去那儿。我在他家度过好多个夜晚,那往往是春天或秋天的月夜。在葡萄架下,望着从层层叶蔓间筛落下的月光,我们说着说着就很兴奋。老祝拿出二胡对着月亮就拉开了,拉的是《二泉映月》《沂蒙山小调》等曲子。他拉二胡,还给二胡写诗。诗名《二胡的前言后语》。


二胡,你这只有两根胡子的老东西


用这两根胡子的嘴又说话又唱歌


模仿禅坐,点头哈腰,前仰后合


半阴半阳脸,半开半闭眼


揉,滑,打,拉,弹


用指尖拨弄是非


二胡,被扒皮的鱼在寻找它的皮


响亮是麻木的皮,皮值几个钱?


……


你看,老祝这诗,实在不是农民诗人的味道。老祝还会画画,他的画发表在自家家具上,墙壁上。多才多艺的老祝受大半生压抑,晚景到来时,要舒展一下生命叶芽的冲动变得强烈。后来,我知道了,他那天的坏情绪,与一段非分感情波澜有点关系。


夜深了,我们走出院子,走到田野里。田里有苜蓿、小麦、玉米等作物。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月光下的绿洲青白青白。天地之间似只有我们二人。绿洲里,白天太阳特毒,晚上月亮贼亮。有那样的天空,才有那样的太阳和月亮。我抚弄着庄稼,庄稼上都没有露珠。到了沙漠绿洲地带,我才知道,没有露珠植物也可以生长得很好。我估计是这样:植物输送到叶尖的水分,很快就被焦干的空气捉走了。


我说:“孩子都在城里,没打算去城里住?”老祝说:“这里安静。城里太闹。”是的,这里真叫安静。这里可能是人世间最幽静的部位。躺在老祝家的床上,我感到整个世界在酣睡。能捕捉到的唯一声音是门前流水声。我与躺在另一张床上的老祝说话。他说:“立君,我1992年去了一趟北京。好不容易找到一位高中同学——人家已是厅局级干部。吃过饭,他老婆收拾碗筷时把我用过的另放着。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厨房里咚的一声——肯定是人家把我用过的碗筷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唉,人哪。”他很长时间不吱声,我以为他睡了。他忽然又说:“立君,这两年,我老怀念青海一个地方,就是青海尖扎县一个地方。有一座山,风光真美呀——三十年了,不知现在是不是还那样美。我老想着死前再去那儿看一看,如果还那么美,我就从最喜欢的那个悬崖上跳下去……我可不想死在床上。”我说:“老祝,老祝……”老祝的灵魂仍然在流浪。


老祝在绿洲里,在举目可见清真寺的地方,在穆斯林人群中生活了几十年,他蹲在那棵白杨树下时,我误认为是个维吾尔族老汉。那形象的确也像。水土之养有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不知不觉就会改变你。灵魂的改变当然是一件漫长得多的过程。他的灵魂仍在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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