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什城东郊是一片水，名东湖，湖面约五百亩大。在喀什的三年里，我每天都要在东湖与城市之间往返。我常在湖岸遥望慕士塔格峰，观各个季节的雪峰落日，或欣赏另一方向的日出。

慕士塔格，亦名喀什噶尔山，有“冰川之父”之称，与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组成帕米尔高原三高峰。慕士塔格那朦胧浮空的雪峰，在喀什城抬头即见。高原上的这件大器，距喀什噶尔绿洲尚有二百多公里。

我曾到达慕士塔格峰跟前，看到了雪峰与卡拉库勒湖（地球上海拔最高湖）组成的世间绝美风景。望向雪峰，望向雪峰在冰冷湖水中的倒影，很容易理解生活在雪峰边的人们何以会产生对雪峰的崇拜。

在喀什东湖边，在合适的时间，我会看到二百多公里外的慕士塔格雄伟山体在湖中的柔和倒影。在这里，雪峰与湖中倒影，就有了人间烟火气。1999年12月31日傍晚，在东湖东岸，我独自目送二十世纪最后一轮太阳。

这差不多可说是中国最西部的落日。东湖湖面全结了冰，无法形成慕士塔格的倒影了。北京时间下午7点19分，太阳衔山，整个天空找不到一丝云彩，唯一轮太阳在雪峰之上慢慢坠落。如此纯粹的落日，在其他地方是不曾看到的。太阳就像一个鲜红圆润的水轮。

夕阳吻接雪峰的瞬间，似被雪峰一下吸住。太阳被冰雪洇湿了，体量迅速膨大，水汽淋漓，烈火熊熊。夕阳沉落一点、再沉落一点，直至完全没入雪峰。此过程持续约3分钟。在世界不同地方，日落时间是否相同呢？有待验证。太阳不见了，雪峰却仍在燃烧，甚至是更猛烈地燃烧。以慕士塔格雪峰为原点或支撑点的浩瀚天空，这个时分妙不可言。颜色由血红金黄淡红，过渡到浅蓝深蓝，如无限铺展开的绸缎。日没处激动不已，远处则一派宁静。

谁会注意发生在天空中的事情呢？东湖边只我一人。此时的喀什像往日一样升起了浓浓的人间烟火。东湖西北方向近在咫尺的喀什高台民居，是烟火味最浓的地方。

在喀什的日子里，这种落日景象我目睹过无数次。但这回不同。这是世纪末最后一轮落日。虽然不断有人提醒，2000年最后一天才是世纪末最后一天，但人们好像听不见。世界各国，从国家领袖到平民百姓，都不由分说将1999年12月31日当作二十世纪结束日。人类以迫不及待的心情，把一个容纳了无数事件无限血泪的旧世纪送走，跨入一个向往中干干净净的新世纪。新世纪是新千年开端这一点，又将人们的独特心态予以强化。这天的白天和夜晚，人们大都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世界各地的朝阳与落日，却不太在意身边的朝阳与落日。这亦算是世纪末奇观吧。

第二天——即2000年1月1日，我早早起床登上东湖东面高地，迎接新世纪第一轮红日。昨夜11点左右喀什噶尔绿洲忽然起了大风，今晨却一丝风也没有。新世纪在喀什来得格外平静。早晨10点18分，圆大鲜红的朝阳从绿洲东方升起来了。在绿洲的这个地方，我无法看见地平线，无法看见朝阳跃出地平线的情景。朝阳从连绵的白杨林中升起，被冬日有枝无叶的银白色白杨切割成一幅风景画。这片白杨林，亦可说就是我眼里的地平线了。太阳如一桶金，泼在新世纪门口。这轮朝阳比中国最东部的朝阳晚升起3个小时。这轮朝阳升起之时，整个中国全都醒来了。这轮朝阳，面对雪峰。我回头，便发现慕士塔格雪峰上空，是半轮惨白清晰的月亮。月亮似乎是白天和夜晚对抗与妥协后的果实。月亮永远是一种妥协者面孔。世界是在对抗与妥协中跨入新世纪的。

朝阳下又是喀什的人间烟火。

整整一千年前，基督教世界有人预言基督将在公元1000年（神下凡化身为基督之后一千年）再度降临，届时世界末日到来。在接近公元1000年之时，各种大建筑毅然停止修建，人们在等待末日来临。现在很难想象，那时基督教世界的人们，是以何种心情面对第一个千年最后那轮落日，又怎么去面对末日不来，朝阳却照旧顽强升起的新世纪新千年。在我们这个世纪末将临之际，关于人类末日的聒噪仍未绝迹。但人类却不约而同地对新世纪充满信心。人类似乎已做好了某种准备。

这可能是我最用心观察欣赏的一次落日与朝阳。落日与朝阳都是人间大美。大美无言，万语千言。命运的安排，让我在西域喀什送迎旧世纪落日、新世纪朝阳。十天后，我便离开了工作生活了三年的喀什。我把喀什的落日与朝阳带走了，我把许多风景带走了。正像自然有风景一样，人的灵魂中也是有风景的。心中的风景能够呼应心外的风景，一切才有意义。